雷奥的匕首

2012-08-15 00:48
满族文学 2012年1期
关键词:小妮李萍卢卡斯

梁 鼐

1

小说开始的时候,朱正从夜色阑珊的大街上拎着一瓦罐排骨汤走进医院。时值深冬,寒气如刀,他严严实实地裹着一件棉大衣。如果不仔细分辩,你不会看出那是一件1992年上海生产的给陆军装备的草绿色的军大衣。它上面沾满了各种各样的风尘和油渍,已经看不出它曾经的和青草一样的颜色了。

朱正在走廊里和医生轻轻地打着招呼。医生已经熟悉他了。他们用坚硬白晰的下巴回应朱正,同时用悲悯的眼光看着他,看着他钢针样的络缌胡子圈着的一张瘦瘦的脸。

朱正轻轻推开病房的门。小妮睁开眼,叫了一声,爸,想起身,又衰弱无力地躺下。朱正几步过去,用手托着小妮的身子,让她坐起来,背靠在枕头上。朱正把瓦罐放在床头柜上,揭开盖子,排骨的香气立刻氤氲了病房。小妮惊喜地叫了一声:真香呀!朱正舀了一勺汤送到小妮的嘴边。小妮迫不及待地喝了下去。朱正眼睛眯起来,比自己喝了还高兴。只高兴了一半,小妮又哇地吐了出来,染了满床。朱正的心一沉,像北风刮了进去,寒彻了骨。他把小妮紧紧地抱在胸前,贴着心,贴着肺,生怕有谁把她抢去。

小妮一点儿不嫌爸爸身上的脏,她已经习惯了爸爸的气味,把鼻头深深埋进爸爸的大衣里。

爸,小妮从朱正怀里侧过脸,盯着旁边空着的床问,珍珍姐呢?

珍珍是和小妮患一样病的同屋的孩子。朱正的脑子闪过太平间躺着的那小小的尸体和刮在她上面的阴森的风。不过,他说:珍珍病好了,已经出院了。

小妮面露欣喜,紧接着又忧心忡忡了,说:我什么时候出院呀?

很快的,很快的。朱正故作轻松地说。

这时,值班的医生进来,给小妮输液。小妮受了珍珍姐已经痊愈的鼓舞,很好地配合医生,不似以往输液前会做小小的抵抗。澄明的药液一滴一滴流进小妮的身体里。小妮盯了一会儿,盯了一会儿,疲倦袭来,睡着了。

值班医生是女的,姓林,三十多岁,同情朱正,曾经告诉过朱正在医院里看病的不少猫腻,让朱正省了不少钱。朱正把她叫到一边,沉吟了一会儿,问了一个他一直想问又一直回避的问题:林医生,小妮还能挺多久?林医生说:不换肾的话,只能挺一个月。朱正的心滋滋拉拉地疼起来,像是有人用刀在拉,一下一下,血咕嘟咕嘟地往外涌,积满心房,淹没腹腔,上升到胸腔,爬到咽喉,想一直吐出来,哇地一下,把世界染红……

医生走了,迈着猫一样的步子,和周围的白光,白墙,白色的病床融合在一起,像一个轻盈的梦。这要真是一个梦该多好呀!梦醒后,小妮依然会扎着两只羊角辨,蹦跳到他面前,缠着他讲故事,瞪着纯真的大眼睛,问他一些可笑的问题……一切都在一次普通的尿常规检测中被击溃了,小妮的尿中发现了蛋白质,一个加号,两个加号,三个加号,后来被诊断为肾病综合症。朱正想这些时,手机提示,一条短信穿过黑夜翩翩而来。

朱正翻看了短信,然后合上手机。他走到病床前,端祥着小妮的小脸。住院之后,小妮粉红似白的小脸已经变得陈旧蜡黄,但这依然不能阻止她在睡梦中绽出甜甜的微笑。朱正看了一会儿,俯下身子,久久地在小妮脸上吻着,有两行泪流到小妮的脸上。

现在他必须得走了。

出了医院,朱正才发现,天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雪。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北方的冬天,雪就像大款兜里的钱,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掏出来。雪花成群结队地穿过路灯昏黄的光线,落在地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它们被风吹得打着旋,似河流的涡洞,产生强大的吸力,把人牢牢地吸进去。人抗拒不了这种力量,就像人从来就抗拒不了生活的力量一样。

朱正抿了抿军大衣,竖起领子,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又吐出来,看烟圈在雪花中消散,然后迈开步子,走进大雪纷飞的夜晚。

2

雪越下越大了,雪花像纸片子一样漫天飞舞,密集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高高的白桦树和落叶松上挂了厚重的雪挂,显得愚蠢和臃肿。一些尸体散乱地用各种姿势伏在厚厚的雪地上。他们灰不拉叽的身体和洒在周围的从身体里喷出的淋漓的暗红的血迹与皑皑白雪构成了一幅奇特的画面。

虽然是夜晚,但雪的光茫像寒夜里的灯,点亮了这个旷野。可以清楚地看到,党卫军第一师一等兵雷奥和他的战友卢卡斯蜷缩在战壕里。他们浑身颤抖,血液几乎凝固。寒冷如同匕首一样慢慢地割着他们的肉。他们谁也不说话。他们担心他们说出的高贵的日耳曼语从嘴里出发,还没有到达对方的耳朵,就会被冻死在半路上。

雷奥望着魔鬼一样翩翩起舞的雪想,它一定是疯掉了,就像是对面的苏联红军。本来在统帅发布“秋季攻势命令”后,他们一路势如破竹,连战连克,已经望见了莫斯科红场上红色的屋顶。统帅说要在莫斯科为他们摆庆功宴,喝朗姆酒。但是,一切都在一场大雪后,化为泡影。起初,雷奥对雪非常兴奋,还孩子气地用手心接雪花,在雪地里跳舞,朗诵歌德关于雪的诗歌。后来,浪漫的雪露出了它狰狞的面孔,气温骤降三十多度,让来不及装备过冬棉衣的德军吃尽了苦头。进攻的速度越来越慢,直至和苏军展开一个小镇一个小镇的争夺拉锯战。

雷奥现在所在的位置是莫斯科郊外一个叫马塔乌的小镇。他们连队,负责为大部队开辟道路,拔掉暗堡和那些隐蔽在暗处的狙击手。入冬之后,连队连续减员。现在,只剩他和卢卡斯了,其余的全部牺牲了。

在没进入马塔乌以前,他们本来还有七个人。可是,一踏上马塔乌的土地,他们就遭到了迎头痛击。一个幽灵一样的狙击手轻而易举地干掉了他们五个人。五个活生生的战友被狙击步枪的子弹贯透胸膛后,撂在了前面的雪地上。

那是这个夜晚之前的黄昏,他们贴着一段土墙,绕到了马塔乌镇的入口,企图在夜晚到来之前进入民房,否则他们就会被冻死。当时,夕阳的余辉在一栋民房玻璃上渲染成辉煌一片。这辉煌阻碍了他们的视线,为狙击手提供了遮掩。寒冷麻痹了他们的大脑,迟钝了他们的意识。他们被房里的温暖吸引,像扑向火的蛾子。

一声枪响,一粒子弹从暗处飞来,倒下一个战士。其余地还愣着,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跑,他们才慌乱地扭头朝壕沟里跑。枪声一声接着一声,五声后,五个战士倒下了。五发子弹,正是一个弹夹的子弹,弹无虚发。趁着换弹夹的间隙,没有被死神挑中的雷奥和卢卡斯逃到了这个壕沟里。

从那以后,雷奥和卢卡斯再也没敢露过头。他们抱着枪坐在壕沟的底部。他们不敢站直身体,不敢向外张望。他们知道对面有一双鹰隼样的眼睛正盯着他们。他们被困在了这里。困在了这个不足五平方的壕沟里。等待什么呢?援军吗,不可能,这样的夜晚,没有任何一名德军会到这里来搜救他们。只能是死神,他会在恰当的时候光顾他们。

绝望笼罩着雷奥。他知道卢卡斯和他是相同的心境。

突然,一阵得得得的马蹄声传来,习惯使雷奥立刻警惕起来。难道是苏军的巡逻兵?他的身子向上挺了挺,把手里的枪横过来,指头勾到扳机上,准备战斗。凝神细听,却发现得得得的马蹄声来自身边,确切的说是卢卡斯的牙齿发出的。他看看卢卡斯,卢卡斯面部肌肉痉挛似地抖动,两只眼睛瞪得很大,几乎呆滞不动地盯着某个虚无的地方。世界以外的地方。唯有牙齿剧烈相撞,发出类似纯种爱尔兰马的那种马蹄声。

卢卡斯本就患了严重的风寒。他不应该呆在这里。他应该躺在温暖的医院里,盖着柔软的棉被。还应该有大眼睛的护士对他像对婴儿似地精心护理。卢卡斯说过,他喜欢大眼睛的姑娘。

该死的战争!

雷奥从怀里拿出一个水壶,准备把他递给卢卡斯。他把它拿在手里,感觉不到水的的晃动,而是像一块顽石那样沉重。他把水壶盖拧开,让水壶倒立,一滴水也流不出来了。水壶贴着胸膛还是结成了冰。他生气地把水壶扔出壕沟。水壶飞到空中,还没落地,一声枪响,紧接着发出当的一声,子弹打在了水壶上。

一只水壶都没有逃脱,雷奥知道今天遇到了非常厉害的狙击手。苏联狙击手的意志就像苏联的冬天一样坚硬,不可动摇。

3

雪花落在朱正的身上,越聚越多。终于,朱正像一个毛绒绒的雪人了。他披着雪走在街上。街上行人稀少,只有车亮着灯,慢慢地走。有出租车到他旁边,把喇叭摁得呜哇响,想做他的生意。朱正头也不回地继续走。出租车无趣了,向前滑行,留下一抹令人窒息的暗红。

城市里灯火依旧绚烂。绚烂中透出糜烂的气息。每一处灯光下,不知正上演着什么样的好戏。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部戏。何时登台,何时退场,都是命定的。现在朱正也要去演一部由他任主角的好戏了。

朱正路过一排足疗屋。迷离闪烁的牌灯下,有丰乳高臀的女子倚门俏立,盯着路人,像老辣的猎手盯着猎物。朱正加快脚步。他害怕那些目光,确切地说是害怕发出那些目光的脸。有一张脸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是他爱过恨过的,吻过唾弃过的。李萍的脸。李萍是他的前妻。

半年前,林医生说,小妮的病得换肾,换肾需要三十万。朱正和李萍傻眼了。后来的日子,朱正和李萍分别去借钱。亲戚是穷亲戚,朋友是穷朋友,借了个遍也不过借了五万。这个时候,李萍提出和他离婚。他肝肠寸断,怒不可遏。他甩李萍的耳光,李萍也不躲,只是默默地流泪,顺着嘴角淌血。

朱正咬牙签了字。

离婚后的一个月,有一个哥们躲躲闪闪地告诉他,李萍在足疗屋那地方干。谁都知道足疗屋是干什么的,真正的挂羊头卖狗肉。朱正怒了,一下子把那哥们打翻在地。那哥们捂着脑袋说,我没碰嫂子,我给了她二百块钱。

朱正悄悄地到那哥们儿说的地方看,果真看到了李萍。可以用形销骨立来形容她。从前的漂亮的人变得像鬼一样。李萍看到朱正,往里间躲。朱正一把把她拉住,举起拳头,慢慢地又将拳头放下。李萍一下扑到他怀里。朱正觉得她脏,想要推开她,她却死死地抱住他,流着泪说,朱哥,离了婚,我就不会给你丢脸了,我是给咱妮攒钱呀!恋爱的时候,她就叫他朱哥。朱正挺着,任她哭,想抚她后背,又没抚,木木的,麻麻的,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直到有男人来,李萍才起身,把朱正推出来,把足疗屋的门关上。

到了街上的朱正,对着一棵梧桐树,猛地打起了拳。拳头流血了也不停止。当时正是夏末秋初,梧桐树叶子被打得落了一地。

朱正会武术,服役时得过全师的散打冠军。如果把时光的指针向前拨十五年,那时的朱正是阳光快乐的朱正,是某陆军的战士。他活泼好动,尤其擅长武术散打。朱正最辉煌的时候是师里举行散打比赛那年。朱正一路过关斩将,很快就打到了决赛。决赛的对手是另一个团的张冬,也是高手。两人打得难解难分,最终朱正技高一筹,取得了冠军。张冬比朱正小两岁,此次交手过后,经常向朱正求教和切磋。两人成了非常好的朋友。

朱正比张冬退役早。退役时是冬天,大雪纷飞。部队为退役军人准备了最后的午餐。朱正喝得一塌糊涂。张冬特意跑来看他,披着一身的风雪。张冬抱着他大腿哭。朱正对张冬动情地说,我们永远是兄弟!

离别的列车开动了。朱正上车前,张冬郑重其事地送了朱正一件礼物。朱正喜欢得不得了,但他知道这是张冬的最爱,就推脱。列车徐徐启动,车轮与铁轨发出粗嘎的叫声。张冬把朱正一把推上车。

几年过去,张冬也退役了,回了西北老家,曾给朱正打过电话,说他现在做生意,混得不错,邀请他跟着他干。朱正不想舍家撇业去西北,就没去。后来,因电话和工作变更,失去了联系。不过,朱正时常会梦见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一抹嫩嫩的胡子茬,真诚地问他问题:肘击的有效部位是哪儿?组合拳打多少拳合适?侧踢的角度是多少?

朱正伸出手搓搓脸,僵硬的脸有些疼。他努力让自己从过去的思绪中解脱出来。有人说,怀旧会让一个男人过早的衰老和死亡。他得集中全部精力对付今晚这件事。他想起手机上的短信,短信很短:富豪酒店。

富豪酒店,朱正是熟悉的。不是熟悉酒店,而是熟悉它所在的位置。富豪酒店租的正是红星锅炉厂的厂房。他退役后在红星锅炉厂工作,不几年就倒闭了。每当朱正路过那里,都会默默地看几眼,像对老屋一样的心情。他和李萍就是在红星锅炉厂工作时恋爱结婚的。那时的李萍梳着两只短刷子,皮肤白白嫩嫩,吹弹可破,是厂子里的厂花。那时的朱正是厂里的保卫科科长,每天穿制服,束宽腰带在厂里巡逻……

生活让一切都面目全非了。它像一个高明的编剧,让一个快乐的人变成不快乐的人,让一个喜剧角色逆转成一个悲剧角色。

4

悲剧在雷奥的身边发生了,像以往的悲剧一样,来得突兀而又绝决。卢卡斯死了。当雷奥试图和他说话时,他一声不吭。雷奥去推他,才发现他浑身僵硬,脸上挂着霜,眼睛直视前方,保持着坐姿,像一个冰雕。毫无疑问,卢卡斯是被冻死的。衣着单薄的他,生命的热度被雪花一点一点偷走了。

周围一片寂静。生命都沉寂了。雷奥感受到了恐惧。虽然已经牺牲的上尉曾经告诫他们说,不要恐惧,恐惧是有毒的,会传染,会把人折磨死。恐惧还是像雪花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的心里。

在零下五十度的严寒里,在异国他乡,他比任何时候,都怀念家乡,怀念柏林的蓝天白云,怀念柏林的阳光,怀念他的有后花园的家,怀念他的弟弟梅奥。

对了,此时,梅奥在做什么呢?他一定会坐在燃着熊熊炉火的壁炉前,翻看着歌德的诗歌。偶尔,他会停下来,眨着栗色的眼睛,支着下巴为战争中的哥哥祈祷。

想到梅奥,雷奥心里温暖了些。他喜欢梅奥,喜欢这个比他小五六岁的弟弟。梅奥真是个漂亮的孩子,他白晰的有几粒雀斑的脸,栗色的眼睛,疏淡的眉毛,简直像天使一样。他和雷奥一样,有文学的天赋,能够大段的背诵歌德的诗歌。

如果不是那个疯狂的领袖,他就不会到这里来参加这让人手脚冰凉的杀戮游戏。那么现在,他就会和梅奥一起在熊熊燃烧的壁炉前诵读歌德的诗歌。读完诗歌,还会和梅奥每人吃一块家里的烤甜饼。然后,他们一起躺在又大又软的床上进入梦乡。

如果不是战争,雷奥也许就成了莱比锡大学文学专业的学生。他已经参加了考试,并预感到会有不错的成绩。他还和好朋友纳迪娜约定一起进入莱比锡大学读书。说是好朋友,其实叫恋人才对。那真是个漂亮的人呀,粉嫩的肌肤,高挑的身材,棕色的长发!他们已经偷偷地接过吻了。那是在秋天的傍晚,在雷奥家的后花园里,一丛阔大的毛榉树下面,忘了是谁主动了,总之吻得真好呀!两个年轻的,稚嫩的,热情的嘴唇久久地粘在一起!

后来,服役通知来了,雷奥匆匆忙忙的与纳迪娜告别,踏上了开往异国的列车。留在他眼里的纳迪娜的最后的影像是她跟着列车跑了好远的一段路,眼泪在风里飞舞。她大声说着什么,反复地说。雷奥听不清她的话,可他知道她说什么,她一定说,雷奥,我等你回来。

雷奥闭上眼睛,久久地回味着过去的生活,用温暖的回忆来抵御恐惧和寒冷。

我等你回来。这句话梅奥说过,纳迪娜也说过。它成为后来雷奥能够坚持活下来的信念和力量。参战后,遇到了多大的危险呀,他被机枪打断过肋骨,踩过地雷,被轰炸机炸伤过眼睛,被刺刀挑断过肠子……九死一生,他都挺过来了。他能活到现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今晚,他遇到了服役后最大的挑战。

求生的意志突然像冰底的海豹一样顽强地向上钻。我不能死,他对自己说。为了梅奥和纳迪娜,我不能死,他对自己重复说。

对面房子里传来了剧烈地咳嗽声。苏军的狙击手也患了病吧。这样寒冷的天气对他们也是摧残。雷奥抓紧时机,迅速地探出头观察了一眼壕沟外的情况。只一眼就很快地低下去。因为狙击手咳嗽声停止了,说明他鹰隼似的目光又射了过来。一眼就够了。他看清楚这里离狙击手所在的位置大约有四十码。通向民房有两个不深的沟,一堵半米高的墙。民房通向地面有呈V字形的两层楼梯。

一定要离开战壕,进入到那栋民房里,否则他就会和卢卡斯一样了。雷奥把枪举起来,拉动枪栓。拉了几下,没反应,结果发现枪栓落上了雪,已经被冻住了。他又去拿卢卡斯的枪,和他的一样,已经成了废品。他苦笑一下,摇摇头。德国的军工专家一定没有想到,他们生产出的枪有一天会经受这样低温的考验。

雷奥像刚刚鼓胀的皮球一样,瞬间泄气了。他把枪扔到一边,重又蜷缩在壕沟里。就是这时,他的散乱迷茫绝望的目光落在了插在皮靴的一把匕首上。匕首的刀身藏在皮靴子里,只留在外面一个黑森森的柄。平时,雷奥用它撬罐头,砍树枝,割铁丝。今天,也许它将发挥超常的作用。雷奥伸出手潇洒地把它拔了出来,并且在空中顺势一挥,寒光一闪,他似乎能听见空气惨叫一声。

5

朱正起初不同意这么干。他贫困落魄,可他的手是干净的,从来没有沾过一滴血,哪怕一丝血的腥气。三天前那个夜晚改变了一切。

三天前,一个叫黑狗的人拎着一只皮箱走进了他的小屋。来到之后,黑狗一句话没说,就把皮箱打开了,立刻金光闪闪,照亮了朱正寒酸的小屋。皮箱里全是一摞摞百元大钞。黑狗说,这是三十万,只要做成,就是你的了。朱正心动了,三十万正可以给小妮换一只鲜活的肾呀!朱正问,什么人?黑狗说,别问了,到时会电话通知你,此人是个狠角色,我们派了两个人都没做成,这才想到你。

朱正同意了。黑狗走后,他从柜子底部翻出那把寒光凛凛地匕首。他把匕首掂在手里,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武器可以让弱小的人变得强大,让强大的人变得疯狂。这话是没错的。

走到街上的朱正又接到一条短信:穿军大衣梳背头的男人,十一点。

朱正加快了步伐。

雪依然很大,地面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街上人很少了。这样的夜晚更适合做一些诡秘的事情,比如杀人。

朱正在十一点前赶到了富豪酒店。他站在路边一棵银杏树下。银杏树挂满了雪,立在夜色中,像一棵圣诞树。他点起一支烟,缓缓地吸,眼睛盯着对面灯火辉煌的富豪酒店。一只手握在插在腰间的匕首上。他的手有些抖,竭力让自己保持镇静。

穿军大衣梳背头的男人在十一点过一刻的时候从宾馆里出来了。他走出旋转门,立住了脚,看着黑夜里的落雪,有些吃惊的样子。朱正下了很大的决心,事到临头倒迟疑了。手机又是一阵震颤,短信又来,打开看,四个字:马上动手。朱正抬起头看看四周,感到似乎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他盯着别人,另一个人又盯着他,这真是一个荒诞又有趣的游戏!

朱正把烟头扔到雪地上,听着灼热的烟头亲吻雪地发出滋滋的声音。然后,他起动了,像一粒长了白毛的炮弹飞出去,瞬间就把匕首架到了男人的脖子上。肮脏的军大衣贴在干净的军大衣上。冰凉的刀锋贴在了温热的皮肤上。朱正感到了胜利的喜悦。他想,如果一个人肯低头,那么挣三十万也是非常容易的。现在他只需稍稍一用力,就会割断他的喉管,让热血喷涌而出,撒在雪地上,像梅花一样绚烂盛开。

男人的喉节咕涌了一下,朱正的手感到了悸动。他稍稍用了些力。他听到男人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像从深水泛上来的一个气泡,破裂在寒冷的空气里。朱正看了一眼男人,此前,他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的肩头。因为男人要是反抗,有所动作,肩头一定先动。男人的肩头从始至终一点儿没动,是放弃抵抗的意思。

只看了一眼,朱正就愣怔了,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出现在他梦中的人,看到了伴随他一起绽放青春激情的人,看到了他的比血亲还亲的兄弟。他的匕首像阳具,刚才还昂扬着,瞬间萎顿了。

也就在这一瞬间,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身体矮下半尺之时,一只拳头变成了铁锤,由下至上,击中朱正的下巴。这是一只具有魔鬼神力的拳,把朱正的身子挑了起来,摔在绵厚的雪地上。其实,在身子飞起的那一刻,朱正已经意识到了,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瞬间的迟疑和不够果断。那一刻,他也看到了自己嘴里喷出的破碎的牙和红褐色的弧线。他绝望地怒视那个像兄弟一样的人,渐渐闭上了眼睛,留在他眼里的世界是漫天飞扬的雪花和路灯朦胧的灯火。灯火越来越远,越来越虚,直至消失。

6

夜越来越深了,寒冷更甚。雷奥活动着手脚,一刻也不敢停,停下就会听到血液和肌肉咔咔咔凝固的声音。他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对面的狙击手又咳嗽起来。咳嗽声如同一把锤子敲击着苍茫的雪夜。雷奥趁着这难得的稍纵即逝的空当从壕沟里爬上来,他同时把卢卡斯拉上来,挡在自己的前面。卢卡斯僵硬的身体像一根木头。雷奥抱着卢卡斯,向前狂奔。

咳嗽声停止,枪响了,一声,两声……子弹噗噗地打在卢卡斯的身上。子弹带来的震颤传到雷奥的身上,雪花簌簌地落。

五声枪响过后,是短暂的沉寂。狙击手正在换弹夹。雷奥能想像他的惊惧,敌人为什么中了五枪之后,还在迅速移动?雷奥放下卢卡斯,从卢卡斯身后现出身形,全力向民房跑去。他要争取时间,只有几秒的空隙。他在松软的雪地上奔腾跳跃,像跳羚一样。他跨过两道沟,跳过一道矮墙,蹬蹬蹬踏上楼梯,到了门前,一脚把门踹开。屋里的热气迎面扑来,让雷奥有些窒息。他冲到狙击手所在的窗子前,用匕首把错愕的狙击手的脖子死死抵住。狙击手刚好换完弹夹。已经太晚了。

狙击手没有动,把枪扔了,是7.9毫米口径的莫辛纳干步枪。他头也没回,望着窗外。雷奥只是看到了他的侧影,很年轻的侧影。

雷奥想立刻结束他的生命,替卢卡斯和他的战友们复仇。他的手轻轻用力,他能感觉到刀刃已经割破了狙击手的皮肤,接触到了硬硬的喉骨。就在这时,狙击手突然地大声咳嗽起来,身体由于剧咳发生摇摆。雷奥看到了他的脸。真是一张年轻的脸,不过十五六岁,正发着高烧,红通通的。他瘦弱的身体裹在宽大的棉军服里。尤其是他竟长着一双栗色的眼睛,像梅奥一样。雷奥盯着他的眼睛感到了那么样的熟悉和亲切!狙击手沉静地看着他。他的手停止了用力。他迟疑了,迟疑了不过三秒钟,但是一切都改变了。从狙击手的衣服里伸出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枪响了,子弹打在雷奥的胸膛上。雷奥的眼睛还盯着狙击手,脸上的表情还是愣怔的。他手中的匕首掉在地上,身子缓缓地倒下了。开始,雷奥的身体还抽搐着,每抽搐一下,胸膛上就涌出一股血,后来一动不动了。

他的眼神涣散了。他再也看不到柏林的蓝天和白云了,再也看不到柏林的阳光了,再也看不到梅奥和纳迪娜了,再也回不到家乡去了……

狙击手长出一口气,暗道好险。看来,听爷爷的总没有错。一个狙击手需要两把枪,一把长枪和一把短枪。他胜利完成了任务,全歼了德军。最后一个德军让他费解,他完全有机会干掉自己。狙击手想,可能是德军让苏联的天气冻傻了吧。他吹着欢快的口哨去执行下一个任务。临走时,他顺便带走了雷奥的匕首,把它插在了自己的皮靴上。

7

富豪酒店门外,张冬看着倒在雪地上的杀手,他的嘴角流出的血,把雪地染红,这使他看上去很俏皮,像叨了一朵玖瑰花。张冬惊叹杀手的速度,真快呀,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刀就架在了脖子上。真是一个不错的对手!如果不是来杀他的,张冬倒真想和他结成朋友。张冬叹息一声。

张冬拿出手机拨通了110。

张冬捡起遗落在雪窝里的匕首,惊奇地发现它竟是许多年前朱正退役时,自己送给他的礼物。朱正的东西怎么会在杀手这里呢?难道这个杀手就是朱正?张冬心里倒吸一口凉气。他重又俯身看看杀手,然后断然否定了。杀手是一张疲惫晦暗的脸。记忆中朱正的脸是那么精神,那么阳光!他怎么可能是朱正呢!张冬摇摇头,努力把自己幼稚的想法甩远。他想,见到朱正,或许就会知道这把匕首的去向了。这次出行,他就是来看望朱正的,他从战友那里得到信息,朱正的女儿得了重病,他带了足够多的钱,来挽救朱正女儿的命。

他把匕首握在手里,感到久违的亲切。这把匕首是德国索林根公司生产的,加上刀柄有三十厘米长。刀柄是用黑色的电木做的,压着滚花,握在手里很舒服。刀柄前端有不锈钢护手。横档在战争中被弹片削去一角。半厘米宽的刀背上刻着“1940”。最复杂的是刀身,蕴含了非常多的信息。刀身一面刻着深深地血槽,血槽里有隐隐地黑色,是血的残留吧。另一面是一句德文。张冬找人看过德文,翻译成中文是“血与荣誉”。刀身靠近刀柄的地方刻着匕首主人的名字“leon”,译成中文是:雷奥。

这把匕首来自于俄罗斯,是他在那儿做皮鞋生意的叔叔从一个参加过莫斯科保卫战的老兵手里得到的。当时,他叔叔送给了老兵五双国产的劣质皮鞋。

一阵警笛长鸣,两辆警车穿透雪夜,向富豪酒店开来。

雪还在哗哗地下,真的是疯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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