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保庆
(河南工业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河南郑州 450001)
2000年“上海近代小说暨陆士谔国际研讨会”在上海的召开,[1]使得陆士谔这位埋没于历史尘埃中近百年的近代小说家获得了学术界的重视和研究的热潮。2010年上海世博会的召开,更使这位百年前成功预言在上海召开“万国博览会”的小说家成为媒体关注的热点。本文试以其小说为对象,分析近现代进程中的上海大都市形象。
一
近代小说多将上海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陆士谔却自觉将上海作为创作的对象,对上海这座城市及其风俗进行艺术关照和反思。这种反思并不单纯具有地域文学的特色,还具有超越的一面。1843年11月17日上海开埠,成为当时最奇特的中外文化交融的大都市。作为移民城市,上海华洋杂居,西方性和东方性并存,世界化与地方性并显,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共存,经济上贫富相差悬殊,阶层分化突出,从而使得上海成为一个新旧思想交锋激烈的、光怪陆离的大舞台。这和内地单纯的传统风俗形成强烈对比。诞生于这种环境下的小说自然带有了上海这座城市的风貌和特色,20世纪30年代的“海派”小说风格是其集中体现。
内地人以传统的眼光来审视受到西方文化影响的上海,自然感觉惊奇;同样,上海在西方人眼中又呈现出东方文化特色。这使得上海不中不西、亦中亦西,带有不伦不类的特征。陆士谔将此特征概括为“奇”和“怪”。在其小说《最近社会秘密史》中,陆士谔开篇写道:“在下陆士谔,桥寓上海,屈指算来已有十多个年头。稀奇古怪事情,耳朵里听也听够了,眼睛瞧也瞧饱了,敢夸句大话,凭你精灵鬼怪,要瞒我陆士谔是万万不能。哪知近几年来,上海社会种种举动,士谔见了也很惊奇骇怪。”[2]这种“惊奇骇怪”,其实是中西文化交融时国人的强烈感受,这种体验在上海无疑最为强烈。
《十尾龟》创作于1911年,《最近社会秘密史》创作于1910年。这俩部小说不仅和传统故事型小说不同,而且与五四现代小说差异明显。它们更像是“证明体”小说,故事的展开都是为了证明上海的“奇”和“怪”,对上海能否感知到“奇”、“怪”成为叙事的动力。正是上海的“奇”和“怪”让小说人物走出家庭,去感知这个稀奇世界。“奇观”不仅是上海这个现代化大都市的品貌,而且还有驱动小说故事发展的叙事功能。
这种小说的“奇观”不同于传统小说的“奇幻”,带有现代化转向时期的特征,更能体现近代上海这个大都市的地理风貌和世俗风情。传统叙事世界之“奇”呈现为两种形态。一种是现实世界中不可能出现的事物。如被称为“志怪小说”的《搜神记》,干宝却是当作野史来记录的;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就是借鬼怪来讽喻现实的。另一种是现实世界中极少可能出现或被压抑的现象,这里指传奇类故事。如白居易叙事长诗《长恨歌》中,唐明皇和杨贵妃忠贞不渝的痴情,让多少读者为之感叹万千。汤显祖的戏剧《牡丹亭》让杜丽娘为“爱”死而复生,恰恰折射出“爱情”在古老中国被压抑的特征。故事内的世界和故事外的现实形成一种对立,这一对立结构造成了小说的“奇幻”风格,使读者觉得魅力无穷。
陆士谔的小说和传统小说不同,这种不同首先体现在对小说的现代性认识上。陆士谔对自己的创作有清醒的认识,他反复在小说中讲自己的小说都是实事而非虚构。这种“奇”是事情本身之“奇”,而非虚构之“奇”。从当下真实、普遍的生活现象中发现“奇”,不同于《搜神记》的“虚假”,也不同于《牡丹亭》的“稀有”。《新上海》第五十九回,“梅伯道:‘小说本是空中楼阁,碰着你这个小说家,却偏要凿实做,不成了白话史么?’我道:‘这就是秉性太老实,不会打谎话的毛病。’”[3]《最近社会秘密史》中,陆士谔也讲“实事足以警人”。[4]陆士谔的小说创作强调“当下性”和“纪实性”,这种对当下现实的关注和叙述体现出其小说创作的现代性。对“当下”现实的描述力求客观真实,不打谎话,也就是他说的“秉性太老实”的写法。为了追求这种当下的逼真性,他常常将自己、妻子或朋友写入小说,以增加小说的真实感。在叙事结构上,陆士谔常开篇讲自己在上海生活的履历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这种对当下“真实”的追求是其小说创作的现代性符码。
再次,这种“奇观”风格的形成更得力于上海“奇观”的当下书写。陆士谔1909年在小说《新上海》中写到:“话说上海一埠是中国第一个开通的地方,排场则踵事增华,风气则日新月异。各种事业,都由上海发起,各种新笑话,也都在上海闹出。说他文明,便是文明;人做不出的,上海人都能做得出。上海的文明,比了文明的还要文明。说他野蛮,便是野蛮;人做不到的,上海人都做得到。”[5]
上海风气之“日新月异”其实体现的是一种现代性。鸦片战争不久,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对现代性做了一个经典描述:“过渡的、短暂易逝的、偶然的”。波德莱尔、马克思和尼采都曾采用“批判的态度对待‘现代’社会中的‘新奇’之处及其文化表现形式。”[6]陆士谔描绘上海这种快节奏的“日新月异”恰恰是现代性的体现,与古老传统中国守旧、宗经、恬静的田园生活截然相反。这种“新”、“变”“奇”正是中外文化交融、殖民主义、市场消费主义、现代民族主义、印刷资本主义以及传统乡土文化交融的现代产物。陆士谔努力描述这种“新”、“奇”正体现出把捉当下现实的努力。
二
“奇观”的上海形象书写离不开上海本身的光怪陆离,同样也离不开小说所采用的叙述者这一策略。小说常采用城市/乡下、城市人/乡下人对比的二元结构,对此,陆士谔是有意而为之的。《新上海》中,陆士谔讲:“看官,你道在下为甚常常拖朋友来做书里的线索?上半部书拖一个李梅伯,现在梅伯刚刚回去,又去拖出一个沈一帆来。……梅伯、一帆久居乡下惯的,一到上海,眼光里望出来便色色都奇,事事皆怪,没一事没一言不足供在下的笔资墨料。所以在下就退为书里头的过笋,那线索重任都卸在朋友身上了。”[7]
其实这个叙述者——乡下人是很奇特的,他并非纯粹的乡下人,而是一个带上乡下人“眼睛”的现代城市人。无论是李梅伯还是沈一帆,身上都带有传统雅文化的气息,他们批判着这个社会的世俗气、铜臭味。1893年《申报》有文对奢华之风描述:“今日之天下,一奢华糜丽之天下也。衣服则必求其锦绣绫罗,饮食则必求其肥醲甘脆,或且饰珠玉于衣褥冠履,效西人之燔炙烹焦。一出入也,必以舆马为荣;一起居也,必以安逸为乐。以致风气日即于骄奢而不知变,俗尚日趋于淫佚而不知返。……此则中国之大患积而重焉,必有江河日下之势。”[8]初到上海的费春泉对上海最初的印象体现在时间感上。面对早晨人稀的上海马路,他心想:“上海生意,看来都在夜市。昨晚去看戏时,灯火辉煌,车马络绎,何等的热闹。现在朝晨倒这样冷清,真与永康成了个反比例。”[9]上海作为一个现代化的消费型大都市,这种繁华的现代消费生活方式集中体现在晚上,这给初到上海的费春泉以极大振动,带来的是他很快融入到这个世界中去。对于费春泉这个乡下人一到上海就沉浸在这个世俗的、充满金钱铜臭味的休闲娱乐世界,小说叙述者是采用一种批判的眼光来叙述的。
上海科技发达,西方科技产物在乡下人看来不仅不可思议,常常惊奇万分。这种“奇观”之惊,其实透漏出古老中国对西方现代科技文明的向往和期待。小说中“子玖喜欢瞧马路景致,就在阳台上泡了茶,靠着栏杆望下去,只见马路平铺如镜,中间电车轨道像线一般,弯弯地弯过去,直到看不见才止。两旁的路边,一式都是式门汀筑造,收拾得点尘不染,清洁异常。往来车马,络绎不绝。”[10]乡下人没有到过上海,一到上海最初都会被上海的电车、柏油马路所震惊。马路、电车作为上海的地标,更显示出上海的非同一般。以前山川河流成为人类观赏的景致,现在马路、电车、高楼等现代化物质设施的出现改变了人们的审美习惯。人工的物质同样可以成为审美的对象。更重要的是,马路上的人群和现代化的设施一同构成新的审美空间,这种审美空间的形成基于和乡下传统世界不同的对比结构。走在上海柏油马路上,坐在电车上,同样也不乏对西方现代生活的一种想象性感知。“式门汀”是cement的音译词,指水泥,这在当时看来代表着科技和进步,同样也代表一种方便快捷的现代生活方式。
上海的“奇观”中隐含着失常,还指恐怖和危险。程子玖初到上海住旅店就经历偷盗事件。姓安的房客财物失窃,窃贼竟然是旅馆房东。这令程子玖大为震惊,“上海地方真是处处荆刺,住在这种地方,危险不为危险?”[11]最集中的表现是上海不断出现的暗杀事件,暗示出上海的不安定和社会的动荡不安。《十尾龟》钱瑟公被刺就是个例子,“上海地方,本来闹得太不像样子了,巡捕房里自应得严禁严禁。你去想罢,方云卿的案子、汪允生的案子、陈总办的案子,连瑟公这起,共有四起暗杀重案了”。[12]《最近社会秘密史》中也有金琴荪被刺的故事。不断的暗杀预示着社会矛盾的激化,革命形势的风起云涌。事实是王金发刺杀了汪公权、金琴荪,但是革命者被陆士谔描述为流氓,被暗杀的对象被称为是“济急扶危”的“大侠士”。这固然如施晔所讲“说明了辛亥革命的严重脱离群众。陆士谔等辈文人没有功名且社会地位不高,所以无缘介入由知识精英统摄的维新、革命运动圈,旁观者的身份及革命党组织的机密性使他们无法洞察暗杀行动的深层原因。”[13]不过,小说对社会暴动和不安定因素的描写,其实也隐含了社会变革的需求,这种世俗风情考察本身就难能可贵。
三
陆士谔小说既表现出上海地域文学的风貌,同样又具有超越的一面。这表现为陆士谔时常在小说中把“上海”作为整个中国社会的隐喻,如小说命名“社会秘密史”。上海成为映射社会、中国的镜子。这种超越体现在叙述者时常在叙述上海后,马上跳出来对“中国人”进行评论,尤其是放在和西方人对照的背景之下。对上海世俗风情的批判和对西方现代化的向往构成了陆士谔小说隐含的内在结构。陆士谔的小说成为了一种社会批判的文本。
《最近社会秘密史》中“士谔道:‘我哪里有甚工夫替官场辩护!不过,平心而论,不能不这么讲是了。子玖道:‘云翔这句话是确的。他的小说,像<官场艳史>、<官场新笑柄>、<官场真面目>,都是阐发官场的病源。<商界现行记>就阐发商界病源了。<新上海>、<上海滑头>等就阐发一般社会病源了。我读了他三十一种小说,偏颇的话一句没有见过。”。[14]这种透视社会“病源”的危机思想和精英意识,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鲁迅的“揭出病痛,引起疗救的注意”的创作动机,和晚清小说家是一脉相承的。
这里,揭示“社会病源”中的“社会”一词是个新概念,它不同于传统的“天下”、“天朝”、“朝代”。古代之“天下”、“朝代”指的是君权神授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唐朝指代李家天下,宋代指的是赵氏天下,其背后是君权神授的封建意识形态。“社会”是来自日本翻译society的音译词,是近现代社会的产物,背后是对现代民族国家的向往。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论述民族主义的起源时,曾指出社会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使得彼此互不谋面的个体产生一种“他们相互联结的意向却活在每位成员的心中”[15]的身份归属感。社会中的每个个体虽然一辈子都不谋面,但是他们知道在中国另一些地方生活着一些和自己具有相同的文化背景的人。他们都说着汉语,面临同样的问题,都是生活在中国的大地上,他们属于“四万万中国人”的一员。这种心理感受,安德森称为休戚与共的“同志爱”,而小说和报纸有助于培养这种想象的共同体。陆士谔希望通过小说来揭示社会病源,从而引起广大市民反省的思想,其背后是对现代民族国家的向往。
如《最近社会秘密史》描写了中国人当时抢购橡皮股票的疯狂情形,“男的女的,个个抢着买,只要是橡皮股票,就以为财神菩萨请在家里头了。”[16]对于橡树长什么样子,种在什么地方,公司又在哪里,都一概不关心。结果外国人捐款而逃,造成股票泡沫,股市崩盘,整个上海几乎陷入经济瘫痪的局面。小说取材于上海的真实事件。在股票未跌之前,陆士谔在小说中说自己曾在《告白报》上写过短评。“外人之论吾国人也,谓中国人缺少冒险性质,吾独谓全世界人冒险性质之富,莫吾国人若。于何证之?证之以股票之贸易。”[17]对于这种非理性的疯狂购买行为,陆士谔发出“吾为此惊”的暗讽和警醒。再如晚清末年动摇社会经济命脉的吸食大烟行为,陆士谔感叹:“现在吾国人民,生计问题异常困苦,溯其困苦之由,都在于消耗一项。不要说别的,几根纸烟,一年里头不知不觉,就要耗去几千万银子了。”[18]因此,他提出人人勤俭,将省下来的银子用于“铁路、银行以及各种实业”,中国就能成为“富国”了。对国家积弱贫穷原因的揭示,对富国强民之路的思考,显示出陆士谔超前的现代民族国家意识和精英立场。
将西方和上海加以对比,在对比中显示出上海社会弊端,是陆士谔一贯的做法。上海成为“中国”的隐喻。对上海社会弊端的揭示,其实也是对中国走向的思考。每当在描绘上海的弊端时,陆士谔都要评述西方人的做法。近代上海,“跑马车”来自西方的敞篷车,是西方现代科技文明的产物。进入上海后,乘坐“跑马车”成为一种时尚。陆士谔对比了中国人和西方人乘坐“跑马车”的不同。“外国人赛马,是比赛马的速力。”“中国人赛马车,是比赛马车的阔绰。总之一句:外国人是赛武,中国人是赛富。”[19]正是通过这种中外对比,小说揭示了上海时弊,同时也间接提出了改变的方向。这种对力量的向往,对速度的渴望,恰恰是一代中国人对国家发展的期许。对于中国人各扫门前雪的行为,小说批评道:“中国人哪一个有国家思想?中国人兴业吧,亡也罢,只要不败到自己的营业,不亡到自己的家计就完了。”[20]这种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对“国家意识”的呼唤,透漏出陆士谔忧国忧民的深刻思考。
四
“奇观”化上海形象书写给陆士谔提供了揭露上海时弊的有利条件,同样也给其小说创作带来弊端和不足。这其实也是无法避免的。
第一个不足是为奇而奇带来的弊端。上海作为国际性大都市,其蕴含的复杂性和多元性是难以简单用“奇”来概括的。陆士谔在创作中存在为奇而奇的倾向,有刻意求奇之嫌。小说中,袁厚甫死前,把店铺经营大权交给华国光这个外人手中。其所娶小妾束于传统思想只能独守空房,也无权挪用财产。由于难不住寂寞,小妾和人偷情,打算关店私奔。为了不让袁家财产外流,华国光冒着被别人指责的风险——华国光做乞丐时,是袁厚甫收留了他,想出和袁厚甫小妾假结婚(结婚不同房)的计策。这样,他既能以夫妻的名义来约束袁厚甫小妾,免得她想关店和人私奔,带走袁家财产;又可以保护自己和袁厚甫的清誉。不过这种男性主义思想又打着“一来保全她的名节,二来保她产业”的幌子,减轻了华国光这个外人欺负“孤儿寡母”的负罪感。为此,华国光年近三十而未娶。克制情欲的圣徒形象固然具有了传奇色彩,但是这个人物形象却失去了生活气息,显得生硬。更重要的是,这种安排忽视了袁厚甫小妾作为女主人享有婚姻自由及支配财产的权利,影响了小说的思想深度。
为奇而奇造成了小说多为话柄。小说本意是描绘上海的世俗风情,有时为了追求奇观化效果,上海之外的奇闻也一并录入。如南通州周乡董喜欢烹食小孩的事件、湖州无赖花真宝偷盗死人骨殖的事件。这里不是说上海之外的事件不能写,而是这些叙述单纯为了追求耸人听闻的效果,减弱了小说的社会意义。《十尾龟》中为求奇甚至直录迷信故事,如湖州谭老头幻术捉弄小偷和卖麻球的故事、张胜贵妙术起沉疴的迷信故事。虽然小说后来言明并非提倡迷信,只是出于“文似看山不喜平”、为读者醒目的目的,仍不免堆砌“奇闻”之弊。
这种倾向走向极端可能会导致低俗。小说第二十二回末,赘虏向士谔讲的诗妓出上联“江南红粉佳人鬓边斜插一枝花”,北省才子对之以下联“山东黑麻大汉脐下倒挂五寸藕”。这种世俗的色情叙述在小说中虽然不多,但是影响了其揭示社会病源的艺术追求。当然,陆士谔是自觉以广大市民为阅读对象的,为了吸引下层市民读者的眼球,不免在小说中出现这种低俗倾向。不再以“仕途”为终身志向的知识分子,开始靠小说创作收入来糊口,其小说必然要以市民趣味为旨归,显示出市场消费主义逻辑带来的弊端。
对上海大都市的“奇观”书写既是一种开启,也是一种遮蔽。海德格尔在《论真理的本质》中曾讲:“让存在总是在个别行为中让存在者存在,对存在者有所动作,并因之解蔽着存在者;正是因为这样,让存在才遮蔽着存在者整体。让存在自身本也是一种遮蔽。”[21]对于上海发生的许多奇怪现象,陆士谔多次概括为“世风不古”或“人心不古”,这种传统复古的思想实际上也加速了这种遮蔽过程。
无锡汪宝生的女儿汪苏苏到上海虹口外国酒店做帮佣,一身外国装扮,说一口流利的外国话,俨然是个外国女子,并且“爱上”了酒店洋老板。依据“五四”爱情自由、婚姻自主的思想,汪苏苏的行为根本构不成问题。但在前“五四”的历史语境中,不仅汪苏苏找不到捍卫自己“爱情”的现代知识,就连汪宝生们也显得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和外国人打交道。如果控告外国人,这不仅涉及婚姻体制,而且还涉及国家外交。一般衙门肯定无法解决这一涉外问题。即便是去新衙门,汪宝生们仍然感觉底气不足,中国人见外国人仿佛老鼠见猫一般。这里传统的怕官思想和殖民主义带来的国族自卑心理融合在一起,使得乡下的汪宝生们束手无策,只有一条计策——抢。结果酒店洋老板将汪宝生们送进了巡捕房。第二天,汪苏苏竟然请了律师控告起了自己的父亲。
这样一个捍卫“爱情”的故事,被陆士谔“奇观”化处理了。汪苏苏的西方式穿着打扮在乡下人的眼中显得稀奇古怪,以至汪宝生擒下汪苏苏后亲手剥去了她的外身衣服。在汪宝生们眼中,汪苏苏是“姘上”而非“爱上”了酒店洋老板。“姘上”属于世俗市民话语,表示一种不正常的色情关系,既能激发世俗市民“窥视”的欲望,又带有强烈的道德评判色彩。汪苏苏的“爱情”故事透过世俗眼光的过滤,被汪宝生们说成是“辛辛苦苦养大了女孩子,倒白给外国人受用”。这个男性叙述者的世俗口吻,极大满足了广大男性市民窥视的心理。在叙述者沈一帆的眼中,“现在上海的风俗真是坏透坏透,坏到个绝顶。昨日公堂上审一桩极稀奇案子,那就可表见风俗之坏了。”“是一桩奸情案子。捉奸捉奸,反被奸夫捉了去,反被奸夫告到巡捕房,把捉奸的人解送公堂讲究。”陆士谔也感叹:“这真是奇事奇闻,从来没有听见过。恐怕这座新衙门从设立到现在,这种奇案还是第一遭碰着呢!”[22]在这种“奇事奇闻”的大笑中,本来一件极为严肃的、涉及传统婚姻如何面对全球殖民主义的问题被忽视了。汪宝生们的屈辱和不解所涉及的殖民主义和国族屈辱意识被消解了。汪苏苏的“爱情”该如何定位以及汪宝生们此后的感受也一并被“奇闻”所遮蔽了。
小说“奇观”风格对小说文学性本身也造成了伤害。这种对“奇闻”的描述侧重外在事件的描述,却忽视人物的精神和心理世界;只追求事件表面的离奇,忽视事件内在机制和社会思想变动的探求。这使得小说整体性不强,人物形象薄弱,小说结构涣散。整部小说并没有塑造一个贯穿始终的人物,没有构建一个贯穿始终的、完整曲折的情节。正如鲁迅所讲:“其记事遂率与一人俱起,亦即与其人俱讫,若断若续,与 <儒林外史 >略同。然臆说颇多,难云实录。”[23]
[1]程华平:上海近代小说暨陆世谔国际研讨会综述[J],明清小说研究,2001,(1).
[2][4][10][11][14][16][17][18][19][20][22]陆士谔:最近社会秘密史[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1、207、78、41、92、20、17、36、3、16、224-225.
[3][5][7]陆士谔:新上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275、1、136.
[6](英)戴维·弗里斯比:现代性的碎片[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5.
[8]勤能补俭论[N],申报,1893-10-16.
[9][12]陆士谔:十尾龟[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3、361.
[13]施晔:时代焦虑与都市憧憬——陆士谔小说的上海书写与想象[J],社会科学,2009,(9).
[15](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6.
[21](德)马丁·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上)[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227.
[2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插图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2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