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 浩[中州大学文化与传播学院, 郑州 450044]
“哀哀父母,生我劳瘁”,作为成年男子在家庭中的重要伦理角色,“父亲”一向以“开明通达、理性睿智”的特点成为传统文学书写的对象。但到了有着痛苦生命体验并对“父亲”充满极端厌恶之感的张爱玲笔下,传统话语中“父亲”的“威武阳刚、理性尊严、慈爱善良”等优秀品质一律受到质疑和解构,取而代之的是男性的“丑陋自私、无能无爱、玩世不恭与放荡不羁”。张爱玲偏执地认为这些所谓“父亲”的男人“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贼头贼脑,一点丈夫气也没有”,不过是一群“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老混蛋”而已,并在文本中极尽贬抑与辛讽之能事,“父亲”伟岸的身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解构之后轰然倒地。
张爱玲对父亲的贬抑首先体现在对“父亲”外貌的刻画上,传统文学中可以让妻儿遮风挡雨的伟岸挺拔的身材在张爱玲的作品中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以《金锁记》中的姜二爷为代表的象征人格羸弱与精神萎靡的大批肢体残缺者。姜二爷“前鸡胸后驼背,张着嘴,像有气喘病”,“两眼空空,有点像洋人奇异的眼睛”。畸形的身体甚至被妻子七巧嘲笑:“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还没有我那三岁的孩子高呀!”“那样儿,还成个人吗?还能拿他当个人看?”①令人瞠目结舌的描写让我们直接感受到男性权威轰然坍塌,一如某论者所论:“女性家长直接蔑视父亲的躯体,并以此去嘲弄传统父亲形象的权威。这种深具震撼性的书写,在此因而被视为张爱玲笔下所有失去权威男人的原型。”②所谓男性权威,首先从形体上遭到梦魇般的解构,然后是精神的沦落,“父权意志丧失殆尽,男性阵地触目而及的是一片痛心的惨伤和凄凉”③。
形体贬抑之外,出现在张爱玲笔下更多的是形貌可人、四肢健全却精神残疾、人格自私的父亲。《花凋》中的郑先生,外形俊秀,举止优雅,“长的很像广告画上喝可乐口福抽香烟的标准上海青年绅士”,实质却是一个只知道“醇酒夫人和鸦片”的封建遗少,“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极端缺乏作为父亲责任感的郑先生坚决不同意为女儿的生病花钱,因为自己还要养姨太太,致使女儿在无爱的家庭里绝望地慢慢死去。《创世界》中的匡霆谷、匡仰彝父子,除了不顾体面地向老母亲伸手要钱外,就是整天盘算将女儿换钱,“两个大点的女儿,叫他们去做舞女,那还不容易!”《琉璃瓦》中的姚先生,整天考虑的是如何将七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当做自己升官发财的铺路石。《多少恨》中的虞老先生,通晓孔孟之道的他为了钱财甚至怂恿别人娶自己女儿为妾。《心经》中的许绍仪更是一个变态无耻的衣冠禽兽,一面极力纵容亲生女儿的“恋父”情结,一面又去勾引女儿的同学。在以上这些所谓“父亲”的言行举止里,传统价值观统统遭到无情颠覆,厚重神圣的父子之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父亲形体的残缺猥琐和精神的利己自私”④。张爱玲毫不留情的嘲讽和批判让传统话语中父亲的威严形象被彻底瓦解。
如果对父亲形体的贬抑仍然达不到彻底解构父权权威的叙事目的,张爱玲索性就以缺席或放逐来实现对父亲的终极放逐。“以‘空缺’的否定形式否定父权及父权家庭,即以‘构想父亲的不存在,父亲形象的摧毁’,父权的消失,以及伴随而来的父权家庭的‘消亡’、模糊与‘不存在’,否定他们的存在。”⑤《心经》中绫卿聊天时谈到父亲死后母亲生活不容易,《十八春》中曼桢说父亲在她十四岁时就死了,轻轻一言,父亲就丧失了原本应有的崇高地位。贬抑与放逐之外,作为女权主义者的张爱玲极力彰显女性家长的权威,却无意中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形态各异的“隐形父亲”的世界。而女性家长牺牲了青春和爱情后一旦成为“隐形父亲”,也就从“被食者”“食己者”自觉成为“食人者”,她们的目的更加纯粹,手段更加恶劣,疯狂的报复心理让她们彻底蜕化为变态的魔鬼,利用“孝道”和金钱,把“隐形父亲”的潜在和凶残演绎得无以复加。
《半生缘》中因放荡的舞女生涯彻底丧失了生育能力的顾曼璐,为了留住浅薄渺茫的所谓“幸福”,明明知道丈夫觊觎妹妹的美色已久,却利用自己“隐形父亲”的权威迫使曼桢做了祝鸿才的生育工具。在笼络自己丈夫的同时牺牲了妹妹的青春、爱情和自由。《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美丽、残暴的梁太太,年轻时不顾家里人的阻拦把自己嫁给一位年过半百的香港富豪做姨太太,贪图的无非是一笔不菲的遗产。她牺牲了一生中最有生命力的青春而成为富孀的梁太太,在殖民地的香港享尽西方物质文明的好处,“一手挽住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晚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的慈禧”。为满足被压抑已久的情欲和狰狞不堪的金钱欲与统治欲,梁太太以金钱为饵,让自己的亲侄女牺牲色相去勾引浪荡子供己享用,心理扭曲变态让人不寒而栗。
“隐形父亲”的潜在和凶残,在被称作“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的《金锁记》中的曹七巧身上体现得更明显。曹七巧原是一个麻油店小老板的女儿,贪财的哥嫂把她嫁给了虽有钱有势有门第却生痨病的官宦子弟姜二少爷。夫家鄙视她的出身,却又需要她死心塌地地服侍二少爷。在这样一个无底的深渊里,曹七巧虽处处小心、时时防范、事事算计,姜公馆那厚重的陈腐的阴霾最终还是将她吞噬了。七巧在丧失自我的同时,慢慢也被环境所同化,不自觉地和她往日所憎恨的势力同流合污,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封建卫道士。婆婆和丈夫相继去世以后,七巧以惊人的精明分得了一部分家产,获得了对金钱的支配权,也一跃而成为父权的忠实执行者——“隐形父亲”。牺牲了青春和爱情的曹七巧一旦成为父权统治链条中的一分子,也就从“被食者”“食己者”自觉成为“食人者”,丧失人性的她利用“孝道”和“金钱”扼杀了一双儿女的青春与灵魂。
长白对曹七巧而言不仅仅是以后老去的依赖,而且是身边唯一可以亲近并支配的男人,眼下这个儿子却要和另外一个健康、带有青春活力的女子整天厮守在一起了。其他女人怎么可以配拥有儿子?哪怕她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儿媳!曹七巧把儿子整天整夜留在身边,“你若还是我从前的白哥儿,你今儿替我烧一夜的烟!”
“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咒骂”收集儿子儿媳的床第秘事,然后迫不及待地当众抖露,让儿媳成为自己无爱无欲生活的殉葬品。曹七巧“伶牙俐齿,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铜片,也不管伤人有多深”,在她的淫威下,“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蜷曲着像宰了鸡的脚爪”的芝寿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又挨了半个月光景”后死去了,填房的绢姑娘“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鸦片自杀了”。而“长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如果说对待儿子长白刻毒中还流露点温柔的话,那么对待女儿简直就是毫不掩饰的阴毒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曹七巧完全违背了自然之道,千方百计地破坏女儿的婚事,唯恐他人利用女儿分走自己的钱财,“男人碰都碰不得!他们想你的钱。”多次破坏女儿的婚事,长白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心仪的男子,她却百般摧毁女儿的自尊心,致使女儿主动放弃这段原本可以照亮她生命的恋情。不可理喻的曹七巧发现童世舫与长白藕断丝连后,“有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的她轻轻一句“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就彻底斩断了大龄女儿在阴暗岁月中抓住的唯一一线光明——爱情。而当七巧决意要破坏女儿的婚姻时,张爱玲借童世舫的眼光说她是“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太婆,脸看不清楚”。这个意象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寓意深长,令人掩卷长叹。不是脸看不清楚,而是那个脸代表的人已完全丧失了一位母亲的天性,蜕化为令人侧目的恶魔,自己被黄金枷锁夺走青春与生命的七巧却用同样的黄金枷锁夺取了儿女的青春与生命。对人生的悲凉与荒诞有着敏锐感觉和刻骨体验的张爱玲用毫不留情的语言暴力宣泄了她对男权世界(包括父权社会的代言人——“隐形父亲”)的绝望。
张爱玲对传统父权的彻底颠覆与解构来源于自身对世界的理解和认知,儿时的生活经历和心理体验让她的灵魂深处终生对父亲充满了固执的轻蔑和痛恨。作为封建家族的贵族遗少,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虽然学过英文,能读会写,甚至能用一个手指头在打字机上打英文函件,却缺乏谋生的手段,又无法步入政界,所以对家庭的帮助近似于无。不过旧派士大夫的嗜好——吸大烟、纳妾、嫖妓、赌博——却一样也没有少,性情暴戾乖张,不仅对孩子专断粗暴、无情无义,而且是非不分。某次张爱玲和后母发生口角,偏袒后母的父亲不问青红皂白就将女儿毒打一顿然后禁闭在一间小屋长达数月不闻不问,并扬言要用手枪把女儿打死,女儿患病后也没有得到积极的救治以致险些殒命。肉体及灵魂上受到双重摧残的张爱玲彻底认清了父亲的本质,对父爱的失望和鄙夷以及永不和解的姿态形成她对整个父系社会建构的认知并时时诉诸笔下。
王枫在《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中写道:“如果把《流言》《传奇》放在一起,我们会惊奇地发现,这两本书实际上也是两个世界,《流言》是他母亲的世界,《传奇》是她父亲的世界。”不过,不肯对父亲卑顺奴从的母亲为了自由几度出洋留学,给予女儿的母爱也近似于无,在为女儿做出些许牺牲的同时却在一直怀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于是“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父亲的残忍与母亲的冷漠让张爱玲始终“对亲子之情充满了怀疑、忧惧甚至绝望的悲观,对人性阴毒、心理变态有着透彻骨髓的认识”⑥。如果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那么张爱玲支离飘零的家族也给了她一双冷静若冰的慧眼,看到的人间无非是一种凄冷的喧嚣:“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如同深夜远处隐约的叹息,充满了痛入骨髓的惨伤和哀愁,无意中却达到了对“父亲”形象另类叙述的极致。
① 张爱玲:《张爱玲小说全集》,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本文所引用的张爱玲作品皆选自此集,不再另注。
② 林幸谦:《反父权体制的祭典》,选自子通、亦清主编《张爱玲评说六十年》,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年版,第336页。
③ 楚爱华:《从明清到现代家族小说流变研究》,2007年博士论文,中国知网。
④ 陈晓兰:《女性主义批评与文学诠释》,敦煌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81-182页。
⑤ 楚爱华:《从明清到现代家族小说流变研究》,2007年博士论文,中国知网。
⑥ 秦弓:《张爱玲对母亲形象的阴性书写》,湖北大学学报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