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夏_牛学智
价值取向单一化的时代和众声喧哗的时代,在开始阶段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容易被学术命名。中国新时期初期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等,就属于单一化时代被有效命名的文学现象;而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以及“主体论”则属于众声喧哗时代的最为突出的命名者。而且这两种时代的特点有一个根本性属性,单一化时代屏蔽掉的多元价值取向因沉入心灵底部,倒觉得符合个体感受性存在的性格条件;众声喧哗时代所“喧哗”的无非是政治意识形态所允许的东西,而属于只能由感受性主体发出的声音就仍然是被关闭或不得不沉默的。如果把追求实利和自我崇拜看做“喧哗”时代的“单一化”,那也未尝不可。对于文学及其理论,这种现象尤为突出,政治经济话语的实利、份额、利润最大化,转化到文学理论话语,就是“文化山”上热点、卖点、看点的追逐,如果有人在如此文化山上想要沉下去,就意味着被遗忘、被耻笑。不了解这一点,我们现在要谈论任何一个“沉下去”的命题,就无法拨开所谓“多元化”的干扰。
夏中义在《新潮学案》中对刘再复的总体性评价,被刘氏摘录在了他新版《性格组合论》的封底。其中说,思想史上有两类不同形态的经典:一是既敏锐地表征了某时代的民族或人类的文化意向,又达到逻辑自圆的学术名著;二是只敏锐地表征了某时代的民族或人类的文化意向,却未达到学术自圆的学术力作——但两者皆能对民族或人类的精神发展产生深刻的共时态乃至历时态影响。最后说,刘再复人文美学似属于后一类,因为,当后人想追溯20世纪80年代中国学界对人的思考时,他就不能不读一点刘再复。80年代中国学界对人的理解自然有多种论述,但刘再复的论述,特别是文学理论如《性格组合论》的话语方式无疑是“方法论热”中最系统的一种,虽不能说代表了80年代的人学观,起码也是对那时文学人学观最集中的论述。这也意味着,刘再复可算是一种文学批评的“终结者”和另一种批评话语的“开启者”,而他这方面的代表作毫无疑问是《性格组合论》。
《性格组合论》初版于1986年,再版于2010年,相隔二十四年。其间出版社连印六次,总印数超过三十万册,这是指初版该书的上海文艺出版社。刘再复在2010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再版版本的“再版后记”里说这些话时是有些体面和得意在里头的。所以,当钱锺书的提醒——这说法可以了,显学很容易变成俗学——给他的时候,写信给该社表达“适可而止”的同时,被推到理论的风口浪尖的心情其实并未一下子冷却下来。1988年台湾新地出版社、1999年安徽文艺出版社分别对该著予以重新出版,这说明“转眼又是十年”还是刘再复比较在乎的一个时间概念。其实,从1999年到2010年,“又一个十年”,对刘再复来说又一次悄然到来,他隔岸观火,是幸灾乐祸还是早有预感?
保守些说,若把每十年看做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及其理论批评的周期性反弹,刘再复重点开启的性格组合人性论体系,虽然不好用社会学的统计数据论证每一次讨论中的征引情况,但每一次讨论中所涉及到的或深或浅的人性问题,无不围绕性格来展开。否弃典型论也罢,赋予非理性以合法性也罢,核心命题仍然不出人的可能性。
刘再复在讲这些出版故事的时候,他当然要表明的是这部专著的学术魅力,几个十年就意味着几种文学理论的轮番上演,可谓思潮涌动、批评迭起;也意味着几代批评家的新陈代谢、旋生旋死。如果不嫌烦人,再背诵一遍这期间的批评选择,那么人道主义、现实主义、主体论、结构主义符号学、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他者”理论、文化批评等等,都是有幸被卷入的批评家不得不一试的时髦武器。不管你认可不认可或者认可的程度如何,也不管坚持着的批评个体还是整体批评格局,相信这样的一个批评线路都会是一个有形的批评事实。也就是说,当文学创作,尽管有时候与彼时的批评声音正好处于一种相反的较量,并由相反的叫板彰显作家对想象的接受主体精神状态的把握,也大致反映了文学叙事从重视人物淡化情节,到淡化情节突出身份,再由突出身份关注身份的文化属性到对文化属性归属感——民族性、本土性招魂的历程。那么,特别是相反声音的批评中所显示的,就绝不能说与文学创作基本理念毫无干系,在我看来,恰恰相反,别样的批评声音中的“别样”只是内在于文化批评逻辑的批判,而并不是超脱于文化批评思维的批判。这就导致在当前文学及其理论批评的整体上,创作与批评基本处于同一层面,关注点在于性格之外的文化,不是文化统摄下的性格。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值得一辩的问题,同是人和人的性格,究竟有什么不同呢?关注性格之外的文化,文化诉求压倒性格的抬头,如果把性格抽象为行动、意志、情感、情绪,乃至意识与潜意识状态,那么,民族文化、家族文化、本土文化、全球化文化、现代性文化或者后现代性文化等个体之外的因素,就是文化批评的主要工作对象,即解构主义的三字经“阶级、种族、性别”转化成了文化批评“性格为何如此”式的追问。性格的应然,仍然是文化批评的对象,但不是进一步的研究对象。而重视文化统摄下的性格则显然不同,不管个体生存在怎样的文化语境,性格如果是体现人的本体处境的最突出特点,关注性格就意味着对“文学是人学”这个抽象概念的微观书写。具体一点,就是把人的情感波动、精神状态、非理性的合理性,以及连带而来的价值生活置于批评的首位问题。这也是进一步看重文学对人本身的态度和把人当做研究对象之一的不同之处。
上个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性格组合论》究竟产生过怎样的震动效果,回过头再重读一下那个年代“方法论热”、“主体论热”的相关论述便不难理解,“性格二重性”或“性格组合论”对文学批评、文学研究既有思维的矫正,肯定不是三十多万册的出版数字能够量化得了的。2010年重版的《性格组合论》,按照版权页的数字看,也近四十万册。这意味着,在理想阅读状态下,至少有近四十万个脑袋将会重新温习或像80年代中后期那样,经历一次文学的性格中心论洗礼。但语境使然,这一次能否出现前一次的轰动呢?或者换一个立场表述,这一次的主要阅读者将会是谁?解构主义批评家?文化批评家?还是作家?无法统计的所谓普通读者?抑或是出版者有某种针对性的行为?
总之,今天语境,怎样衡量《性格组合论》,实际上就是在今天批评语境中怎样理解“文学是人学”、“人为第一位”的问题。范围缩小到文学批评,它将关系到怎样看待文学、怎样选择批评话语的问题。当然,如果百分之百为“性格组合论”唱赞歌,肯定是一叶障目;而像有些论者一样,仍继续批判它,为某个更扎眼的理论张目,此种进化论我看没必要。下面仅就我自己对近年来批评的了解谈一点心得体会,权当是对刘氏当年《性格组合论》用力之处的理论回应。
缘起于迫切的现实问题,止于现实问题,或者在现实问题基础上作一些抽象的提升,并且抽象之处多半变异成理论主体者的想象性构建,是我读过的文学理论批评专著一般性的情况。因为是想象性的建构,抽象成哲学指导的部分不是在人道主义方向上用力过猛而丧失学术独立性,就是在纯文学的自由维度上游走过远而流于空疏。《性格组合论》的构想之初,“确有历史针对性”:“当时的文坛普遍把人看得太简单了。对于英雄的塑造,则流行一种畸形的完美主义,而在学院里,典型环境与典型性格又被解释得过于‘本质主义’。”(刘再复:《性格组合论》再版后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92页)前者直接牵动的是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主体论热”、“方法论热”之前的正面、中间、反面人物论情况;后者是把恩格斯“典型人物典型环境”论平均值化的一种批评操作实际。此两者合起来构成的批评话语现象正是“性格组合论”解构的对象。因为完美主义人性论和典型论长期以来对文学及其理论批评思维的规约和塑造已经根深蒂固,对它的解构,就不单单是文学的问题,更深一步还涉及到人的现实生活态度。这一层看,刘再复以人物性格为切口,在人类社会学和哲学的“认识你自己”视野展开问题,又始终不离开三大主体——作家主体性、读者接受主体性和对象主体性,的确从根部颠覆了以前文学人学观的僵化乃至错误。正像他自己所认知到的,这部书不仅起源于针对性,还同时实现了学术的“长久性”,即对人与人性的思考始终是该书框架体系中的一根坚不可摧的“主梁”。即便放在所谓价值多元化的今天来看,性格组合论赖以建造的地基,只要我们首先在人的“内宇宙”和文学的“内部”探寻人性的已知与未知渊源,就仍然不会轻易否定其圆通自洽的学理依据。而且,若要在解构主义、文化批评正在、还会试验的文学环境来论证刘再复性格二重性所实际指向的人性深渊的不合理,恐怕只是例子多寡的问题,根本思想相信不会有质的动摇。如果有动摇,只说明文学可能真的远离人本身了,或者批评不再关注人的精神世界了。当然,某些后现代主义的文学叙事文本,或者批评家以后现代眼光打量的文本,因为具有后现代主义的“不确定性”和“内在性”(美国学者哈桑用这两个概念描述后现代主义的特征。所谓“不确定性”指含混、不连续性、异端、多元性、随意性、变态、变形、反创造、分裂、解构、离心移位、差异、分离、分解、解定义、解密、解合法性,等等;所谓“内在性”,即强调人的心灵的能力,通过符号来概括他自身,通过抽象对自身产生作用,通过散布、传播、交流来表现他的智性倾向。〔美〕伊哈布·哈桑:《后现代的转向》,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93年版,第155-156页),无论批评还是创作,对人的研究和表现肯定要比古典主义、浪漫主义、批判现实主义、现代主义文学难得多。难度系数的增大也许是导致不怎么关注人本身的原因之一,但不能就此说这时候文学及其理论批评就不应该关注人了。相反,在正当深入和正面应对人的问题的语境,反身离开人,这恐怕才是所有症结之所在。因为此一点涉及到文学的文化批评,容留后面再说。
既然如此,“性格二重性”或“性格组合论”怎么还会是价值论缺失的人性论大厦呢?抑或,究竟是哪种价值论?这里,不妨先转述学界最新的一些批评意见(主要是盖生和董学文等学者的一些观点,均见盖生:《价值焦虑:新时期以来文学理论热点反思》,第二章“关于‘文学是人学’命题的价值反思”,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然后再看问题的实质究竟在哪里。
我在上面所说刘再复《性格组合论》用以颠覆以往文学及其理论批评在人的问题上的僵化乃至错误,最得力的武器是三大主体。但在盖生等人那里,现如今文学在人性写作上出现的一些变异,账应算到刘再复头上,即刘再复的三大主体是后来“人学的变异”的源头。
首先刘再复的作家主体性,是对作家自我主观性的无限放纵。按照刘再复对作家主体的描述,所谓精神需求带有无限性,盖生认为实际上是不受客观历史条件限制的“精神主体”,而不是注重反映社会现实的“实践主体”。因此,这种主体,“带有浓重的虚幻的乌托邦色彩和对主观精神极度张扬的特点”。无视客观外在现实的主观精神,“无非两个走向:一个是极端的甚至恶劣的人性张扬,一个是沉湎于小自我内心世界冥想”。董学文从个体主体性与群体主体性、自我和作家主体性与社会制约性关系角度对刘再复的批评,与盖生的立场一致,都认为把内心、精神、情感、自我作为第一性的中心项,是对精神绝对性的过分乐观。与此对应并因此而导致的文学写作后果,就是玩弄“怪圈叙事”,只专注于“怎么写”而忽略“写什么”的“不及物写作”,以及谈政治而色变的纯粹意义的回到文学自身等等。
其次是对刘再复对象主体的批评。盖生抓住刘再复像表述作家主体一样的笔调,认为他忍不住甚至不惜以牺牲或消解刚刚通过极言作家应有的无限创造力,一相情愿地建立起来的创造主体理论为代价,又把“对象主体”的神功夸张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认为与西方现代主义的达达主义“自动化写作”比较,刘再复的对象主体有过之而无不及:愈是好的作家创作好的作品,就愈是任凭潜意识的操纵的结果;反过来也是,愈是坏的作家创作的作品,愈是由于作家主观意志在发挥作用,什么生活的逻辑,什么人生的体验,在此都失去了意义。所以,本来作家“通过移情性想象”,“把人物形象作为另一个有着与作家或现实中人一样具有独立人格、思想感情的人来看待”的人物性格的独立性,如果作家沉溺于无意识之中,“过分强调创作的无意识作用,势必会消解和推卸作家的社会责任感,并在新的层面,鼓励了平面化、无意义写作”。(盖生:《价值焦虑:新时期以来文学理论热点反思》,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42页)
再次是刘再复厘定接受主体时,因过分张扬接受主体的能动性和创造性而造成的某种误导。这误导就是因缺失“交互主体”理论制衡而带来的读者权力的无限膨胀行为,“读者就是上帝”或者“六经注我”,可能无意间成为商业化、市场化写作的理论帮闲。
以上批评在某些方面的确很深刻,此前大多数刘再复的批判者局限于“性格组合”,只纠缠于“二”还是“三”、“多”及“二元论”,没能触及到深层地方。比如《性格组合论》在建构人性深度论时虽然有绵密的原理描述,微观的结构类型分析,以及坚实的哲学依据、心理基础和现实可行性阐释,但今天再看,的确有以下几点明显不足:一、大多借重19世纪欧洲批判现实主义经典叙事文学文本、《红楼梦》等比较稳固的人性写作例子,在“善恶并举”(鲁迅语)的推进中,基本是阐述一个主体而悬置另一主体,结果便是不同主体分开看可能都走向了纵深,但合起来看却缺乏必要的制约和联系,带有浓重的上世纪80年代特有激情的写作特点,对批判对象的态度不是过犹不及,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任何单个主题的阐释都很纯粹,实现了作者自由思想的目的,但那些单个的纯粹自由除了不同的无意识统摄外,正如批评者所说,整部书也就因泛自由而“没有自由”。稳固的“善恶并举”例子而外,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例子就很难被纳入到“人学”的观照视野。这一点来说,第二章“小说历史进化的一般轮廓”中所论及的“生活故事化”、“人物性格化”和“内心世界审美化”,以及附录三“灵魂的对话与小说的深度”展示的几种不同于“性格组合论”的例子,诸如“道德心与自利心”、“复调性”和“灵魂对话”,对该著的内容作了有力的丰富,也对前面求平均值式的“二重性”作了价值论的辩证处理。但毕竟,他的三大主体才是“人学”的主体,而这个正好未达到“逻辑的自圆”(夏中义语)。二、所谓“性格二重性”或“组合论”,刘再复凸显了以往人性论写作因理论暧昧产生的迷惘、理念不清晰,把人性论收缩到具体的性格维度,开启了文学回到自身的方法论。但在他的论述中,“善恶并举”事实上却变成了人性善与人性恶的平均值——这应该是人性论开始的地方,而不是终结的地方。问题在哪里呢?批评者认为刘再复只追索了他的理想而忘记了价值论,理论上讲是这样,可实际上不尽然。因为,按照批评者出示的以“人文现实主义”构建“人学文学理论”,或者正面纳入“政治伦理”来重铸人文精神的维度看,人性论的价值论基座是加固了,可是,文学也就僭越了社会学,文学批评的独立性在哪儿呢?或者说文学因获得社会学视野而可能重蹈批评者批判的认识论、反映论覆辙。在批评家反复论述的后现代话语中,写性格本来已经是难上加难了,如此一来,理论不就更是非性格写作的倡导者了吗?
所以,把今天文学的后果都推到刘再复那里不但不公允,而且也存在某种错位感。
钱中文经过与西方学者的对话、摸底后认为,现在中国学者与西方学者可能将要经历第三次“错位”——中国学者仍然要以“审美诉求”为基础,是从现代性诉求出发;西方学者的泛文化论、泛审美化趋向,则是以后现代性为出发点。他认为中西方文论的差异或许说明了中国文论的相对滞后,但更重要的是,在外国人那里已经不成问题的问题,在我们这里却正在成为问题。我国所谓对文学艺术的“审美诉求”,“至今尚在清理与探讨过程中”,这种艰辛是外国人难以想象的。他接着批评说,在中国的现代性“并未完成”而正需批评家深入研究的时候,“不少人宁愿多研究具体问题,而少谈或不谈主义即理论”,这部分地导致了人性研究阙如而文化批评泛滥。(盖生对文学的文化批评的批评相当尖锐,钱中文对文化批评的基本态度虽与盖生一致,但他毕竟也看到了文化批评之于文学研究、批评视野的拓展作用,并且他说,之所以现在我国读者看到的多数翻译进来的研究文学性、审美现象、审美之维、细读、象征、神话、修辞、叙事方式等这类著作大半是外国几十年前的东西,是因为外国文学批评家、研究者是迫于现实已经不再关注文学本身,大学课堂上对文学的冷落、学术机构对文学性研究的漠视等原因,使得学者们纷纷转向了文化批评。而中国学者正是基于频频出国考察的间接经验而不是对中国当前文学现实的直接感受,才亦步亦趋转向文化研究。钱先生的话轻描淡写,但对文化批评者放弃文学性研究的原委实在是一语中的。钱中文:《全球化语境与文学理论的前景》,《文学评论》2001年第3期,见钱中文、刘方喜、吴子林著:《自律与他律:中国现当代文学论争中的一些理论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82-283页)
结合刘再复。刘再复在他的“人学”中缺失的其实正是现代性这个重要的价值基座,而不完全是盖生所说的“人学文学理论”或“人文现实主义”的照射。盖生的经验的确来自中国当代的社会现实,这也是他所谓价值论令人信服的原因。但通过他对“政治伦理”与“弱势底层文学”和“人文现实主义文学”的论述不难看出,他的价值论也可能和刘再复存在类似的问题。刘再复是只顾在理想的状态下,把每一个主体可能的纵深领域都打开;盖生是捆绑于现实的尖锐问题,企图在可预见的范围求解人性问题的归属感,理想政治理念的书写就是文学人性深度的衡量尺度。反过来,价值观只有建立在文学的道德伦理维度上,三大主体的伸越或者退缩才能被有效地监视出来。他注意到了制衡人的非理性、潜意识、无意识的办法,却放过了人性深度论如果不纳入非理性、潜意识、无意识,甚至后现代主义发现的不确定性、内在性,就根本谈不上在文学范围了解人性的常识。前者耽于理想,却开启了可供后来者修复、完善的有益空间;后者诉诸忧患,人学理论恰恰有窄化之嫌。现在,离开这些学者的论述,目前的新问题是现代性论述一路的批评家,实际上理想主义比刘再复当年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致使现代性因缺乏性格论的支撑而走向了另一形式的空疏。表征之一是,名之为文学批评却少有发凡于人物性格,并从人物性格言说人性复杂性的批评话语方式。正像有论者讥笑的,文学的现代性论述处于思想与社会学之间,对于思想与社会学,文学现代性论述始终在“门槛之外”;对于文学批评,现代性论述又胃口十足,话语中充斥着过剩的大众文化现象时评的声音,恨不能把虚拟的文学现象与经济、史实、社会调查一视同仁,等量齐观。虽然坚持文学现代性的批评家对文学性的态度不能与文学的文化批评者等同,但是,正因知识的僭越时时发生,文学的人学理论,或者人性深度论,似乎真的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面对如此的人性论批评话语状况,今天重识《性格组合论》,它给批评界的启示也就在这里。
解构主义与文化批评登陆中国内地文学批评领域以来,文学性研究或者“纯文学”诉求其实一直处于批评的劣势地位。造成此种现象的原因很多,特别是世纪之交日益凸显的社会现实问题,文学本身的泛文化、泛审美化倾向,理论批评的后现代性导向等等,都不宜于人们平心静气坐下来,沉下去深研人性在新语境的丰富内涵。但更为关键的一点是,人们给叙事类文学加上了超负荷的附加值,投注了过多的本土经验期许和过量的民族身份重叙功能,甚至不惜把“跨学科”作为文学研究的本体来召回文学的国家属性,致使人性论这个背后势必需要经典化叙事来支撑的文学形态,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现当代文学学科非但不吃香,就是在批评者自己那里,羞羞答答、遮遮掩掩,仿佛唯有得到全球文化信息、人类学、民族学、社区知识、族群传说的“授权”,人性论话语才能搬到学术的台面上来。否则,文学理论惯例不可能给出正常的话语支持。盖生所谓多学科研究对文学性研究的技术性瓦解指的就是这个意思,他说“即便是真的多学科研究,在没有一个既定目标——文学性阐释作为话语的聚拢和整合,也势必因为异质性的视角拥挤而相互消解、相互遮蔽造成叙述的无序” (盖生:《价值焦虑:新时期以来文学理论热点反思》,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99页)。
文学批评一旦变成与金钱名利挂钩的香饽饽,出现的一个明显批评事实是,即便坚守人道主义现实主义的批评家,他们的批评话语非但不能引起人们对价值危机、意义匮乏、启蒙无奈感的警觉,反而构成了名副其实的批评消费对象、讥笑对象。2010年下半年至2011年上半年上海《文学报》等报刊持续差不多一年的《大秦帝国》(孙皓辉著)价值观讨论就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文学人物秦始皇的人性问题仅仅是说话的由头,发端于李建军、董健等学者、批评家的启蒙声音和正常人性论声音,一再地遭致同样以人性论为名义、实则推销非人道人性的事实表明,刘再复那里即使缺乏现代性支点,但总还致力于构建人性的完整性的追求,到了《大秦帝国》的讨论,那点可怜的完整性构想被直接置换成了以恶取代善,把颠覆历史文献已定论的真、善、美,视为应然文学性的“完美主义”正途。这表明,现如今人性论文学理论既缺乏有效的批评话语机制制约,论述漫漶而咄咄逼人,又因与刘再复人学观断裂——实则是批判性否弃,人性批评又回到了《性格组合论》以前的时代。过去按照阶级论要求,人物被划成正、反、中,现在依照消费兴趣,反过来把以往正、反、中掉了个儿。
不过,如果辩证地看待,暂时不论《大秦帝国》的历史观,单就批评家在文学人物秦始皇身上集中的意见而言,其实是一个问题的两个面。一方面,不管批评家的诚意如何,为什么你的启蒙、你的人道主义不能令人信服?另一方面,当反对者说,秦始皇就应该是现在这样,收藏在历史文献中的那个面目可憎的暴君不应该是我们想要的文学人物,割裂开历史叙述的强势话语,至少他们在真实、内在性、意识或者潜意识范畴也是能站得住脚的,这又是为什么?问题其实只有一个,当前者的人性论话语溢出历史背景时,人性论话语其实已经进行了自我消解,取而代之的是非文学性话语,即现代公民社会的政治思想话语和人权话语;后者的人性论话语发展到过剩的程度,即漫溢的人性论话语之所以仍然符合真实、内在性、潜意识等本来指涉的含义,并不是“政治审判”的正确或错误起作用,而是“审美法庭”在这时候正好发挥了它的歪打正着功用。一句话,就这个具体例子来说,要坚持正常的人性论,票肯定要投给前者,只是,前者需要必要的转换。就是说,前者需要经过人性论话语的批评改装,才能跨过政治思想、人权话语对人性论话语的僭越,让对象的人性处境在人性本体层面展开,而不是急切陷入政治乃至思想的抽象逻辑陷阱,如此一来人性论话语反而显得匆忙且空疏。这是非正常人性论话语看起来似乎也十分在理的原委。什么原因呢?借用刘再复在“性格组合的实现”一章中的概念“模糊集合体”来解释,前者有坚实的价值论支持,但进入的是人物性格的“普通集合体”;后者缺失常态的价值基座,但分析路径基本符合性格的“模糊集合体”。这不是说符合“模糊集合体”就值得赞赏,因为论者在文学人物秦始皇身上发现的那一点,正是刘再复批判的把人性的复杂视为批评实践,就是要顺从“含糊主义”——根本上这种批评也就不在真正的人性论批评衡量的范畴。
试举《性格组合论》中的一例来说明这个问题。
一般说,模糊性或者多义性,是一切艺术符号的首要特点,但具体到文学的人物性格这个符号,还得分别对待。刘再复有个总体概括,不妨抄录如下:
人物性格的模糊性,既是构成性格的各种元素不确定性在整体上的总和,又是各种元素不稳定性在整体上的总和。众多的性格参数形成性格的复杂性,从而也形成性格内涵的不确定性;众多的变量(性格元素的变动流迁)形成性格的流动性,从而也形成性格的不稳定性。而复杂性与流动性的不断综合,便使人的性格运动形成一种极为复杂的动态过程,从而使人物性格不可能获得科学概念那种精确性。
具体来说,产生人物性格模糊性主要有两个原因:
(1)构成人物性格整体的各种性格元素本身带有模糊性。
(2)各种性格元素围绕性格核心的组合过程是一个模糊集合过程。
(刘再复:《性格组合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02页)
分开来说,这个模糊性,第一,构成性格整体的各种性格元素之间往往是不同向的,甚至是彼此矛盾对立的。即一部分性格元素表现为肯定性方向,表现为善,表现为美,表现为真,表现为崇高,表现为圣洁;另一部分性格元素表现为否定性方向,表现为恶,表现为丑,表现为伪,表现为滑稽,表现为鄙俗。它们之间双向互渗、流动不息。第二,每一个性格元素内部都带有二重性,或者说,都包括这正反两极。第三,性格元素的本质往往不是直接袒露着的,“它往往被假象包裹着,从而显现出表里矛盾、似是而非的情状,使人感到难以捉摸”。
内涵如此难以把捉的符号系统,作为文学理论的一般描述,也就到此为止了。可是,作为文学批评这里才是开始之地。沿着刘再复意识到但未提炼成批评话语方式的路子继续深究,我以为有这样几种人性论批评话语方向可作进一步归纳:
首先,既然“模糊集合体”中的肯定性方向和否定性方向在不息地相互交流着、影响着,批评对这一维面的观照、感受,就不能把“模糊集合体”与先行被注入批评家脑中的价值观分离开来。即是说,谈价值观是一套话语,可能还是现成的;谈人物性格,并由性格带入的人性深度内涵,又是另一套话语。性格作为价值论的陪衬,价值论反过来改写那个“模糊集合体”中肯定性或否定性的方向。人性论批评话语自成一种话语系统,是说性格的模糊性本身就是批评应该正面应对的价值本体论,也就是说,人物性格蕴涵的人性内涵本来已经内在化地批判了什么,应该引起人性论者足够的注意,它并不是可以任意移易的方法论。否则,文学的人性问题研究就变得完全不可把握了。
《红楼梦》的研究者已经在贾宝玉性格上做足了文章,单就“离家出走”生发出来的意义就有哲学的、思想的等等。这实际上削弱了这个性格作为价值之一种的文学性魅力。就贾宝玉喜欢《寄生草》里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西厢记》《牡丹亭》中“淫词秽语”,还有对“富贵”二字的敏感、在女子面前备感清爽的心理状态等等,即在贾宝玉肯定性又有否定性性格中,刘再复析出了如下三条价值论人性观念:
(1)在封建夫权社会中女子是最无价值的,而宝玉的这种哲学却颠倒了传统价值观念。(2)在封建社会中,女子也是分等级的,在大观园的女儿国里,奴婢虽是女子,但又是奴隶,从来不被当做人,而宝玉却发现了“人”,发现奴婢是人,而且比主子们更干净。(3)在封建社会中,男女本应授受不亲,宝玉偏偏喜欢亲近女子,这也是大逆不道。
(刘再复:《性格组合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08页)
贾宝玉性格各元素再怎么复杂,都是曹雪芹意识自觉情况下的产物,思想性已经内在于人物性格之中了,无须启动别的话语就能解释清楚。“叛逆”是贾宝玉各性格元素相互胶着,并与周围各等人物性格及其各元素搏斗、较量的核心;文学性格的强力度感染符号秦始皇,也同样可以此价值本体论来分析,尽管作家给这个人物以不可思议的性格面貌,但应该有个复杂中的核心。回过头来再看,批评家之所以在秦始皇性格上有如此之大的分歧,致命的一点便是缺乏一种人性论批评话语机制在更高一层面的制衡,其次才是性格解读上的任性随意,这是技术层面的问题。
其次,“性格组合”作为一个流动的概念,作用到批评上的一个直接效果,便是以性格本体为基础,对时代文学精神的提升。没有过滤就没有真正意义的提升,刘再复二十多年前抛出的这个理论,用他《学术自述》中的话说,目的在于“要用‘人物性格二重组合原理’去解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要用‘主体论’的哲学基点去解构‘反映论’的哲学基点,同时,要用‘艺术主体’的个性去超越‘现实主体’的党派性”(刘再复:《性格组合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82页)。二十多年后,这个目的是否达到了?答案是否定的。无论“理论过剩、经验匮乏”(《文艺研究》2005年第11期、第9期,分别刊出高小康《理论过剩与经验匮乏》、余虹《理论匮乏与现代思想命运》和苏宏斌《文化研究的兴起与文学理论的未来》等文章,直陈当前文学理论批评脱离文学经验而偏向理论演绎,理论过剩背后实则是理论的贫乏,甚至没有理论的现实。这与2009年伊格尔顿《理论之后》在中国出版并引起热议,其主题大同小异。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理论过剩现象,在伊格尔顿所描述的西方情况,文学理论——理论——后理论(无文学理论)路线图上的又一次吻合,正好印证了前文引述钱中文先生的判断,一部分原因在于中国批评家离开叙事文学的人性论,一部分不能不说与学者们频频出国考察、做访问学者带进来的间接经验有关),还是文化批评(多学科研究)的消解,抑或上文指出的给叙事类文学过重本土经验附加值的做法,再一次表明,刘再复的宏愿只在他那里实现了,其深远用意在其他批评家这里并未走出太远。现实情况是,一方面批评家面对的文学文本基本介于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之间,只有“人”而没有性格;另一方面,批评界看起来在连续不断地说话、鼓荡,但所说之话不见得都与人性有关。所谓文学的重返“故事”,批评家可能对故事中的民族性、族裔身份、本土经验感兴趣,至于故事中的人及其性格则是批评的边角料。人性监察缺失的批评,其话语指向至多是对刘再复之前中间人物、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的拨乱反正,或者求其人性平均值(我在《普遍人性论是双刃剑》一文,对那种恶到极点来点“善”和善到极端调剂点“恶”的技术主义人性论写作,给予了较充分的批评,可参阅。拙文首发《文艺争鸣》2009年第2期,后收入批评集《寻找批评的灵魂》,青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28页)的“含糊主义”态度。人们普遍把这个归结为批评理想的丧失,理想的消弭只是一个方面,重要的是理想主义话语在批评中非但没减少,反而越来越饱和了。就近年来文坛说,譬如贾平凹的《秦腔》《古炉》、余华的《兄弟》、莫言的《生死疲劳》、阎连科的《风雅颂》《受活》、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等等,“理想”这个词何曾停止过?如果理想主义话语只高悬于空疏的人文精神诉求,并不微观到人和人的性格处境,那么,对于文学来说,“理想”、“人文”就只会误导作家,以至于像刘再复一再警惕过的,批评因没有内在于性格的复杂组合而最终走向取消人性维度的误区。这一意义,批评适时的沉默,或许就是批评本身,否则,泛滥的话语蛊惑,不但不利于人性的发现,一定程度只会充当市场营销不自觉的吹鼓手角色。在鲜花与垃圾之间,真的需要保持冷静和沉默。更不幸的是,我看到类似《幻城》作者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出并未见有多少提高的新作,一些更年轻的批评者不惜花大量时间,动用庞大理论资源,到头来解释的却是一种不值得分析的文学现象和一部根本不值得玩味的作品,批评这么急躁,何苦呢?看来,批评要真正做到不让“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并不容易。
前面说过,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因限于人性论(性格组合论)原理的描述、举例,在人性论批评话语的开掘上尚处在待完成状态。而当前活跃于批评界的多数批评家,志趣使然、流风所趋,不是于人性风暴的中心绕道,就是忙于论证文学的别种功能。倒是一般不以文学批评家身份露脸的哲学家邓晓芒,在刘再复的基础上走向了深入。他论评作家,比如张贤亮、王朔、张承志、贾平凹、韩少功、张炜、莫言、史铁生、残雪,以及林白与陈染、卫慧与棉棉等,基本都属于性格与灵魂、作家主体性与时代主体性、对象主体与人性深度、个体人格与知识分子群体之间的辩证。像他简明概括的那样,这一组文学人物,这一批文学知识分子,这一帧帧世纪末灵魂的历程和人性不同层次结构的展示,既是人学进程的时代反映,也是时代精神的反映(邓晓芒:《灵魂之旅》序,《文学与文化三论》,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74页)。这样的批评就在汰除与提升的“竞赛”中凝聚了新时期以来的文学之魂,刘再复“性格组合论”已经展开的人性图景,在邓晓芒的批评文字中得到了批评的有力完善。他不但整合了文学人性理论的聚焦点,同时还在更高一层次扩充了此一批评话语的容量,并把它推向了成熟。仅就人性论批评话语来说,如果刘再复是新时期以前文学的“终结者”并兼及新时期以来文学的“开拓者”,那么,邓晓芒就是新时期以来文学人性论话语的真正实践者和完善者。
“文学是时代精神的反映”是邓晓芒在他的“灵魂之旅”中希望聚焦的东西,而这个聚焦是通过对共时性与历时性的作家主体性格、对象主体性格和接受主体性格的批判与塑造进一步突出的。他在“结束语”中说,长篇小说是人类灵魂的真面目,当我们在谈论小说中的人物时,我们就是在谈论我们自己。“整个20世纪中华民族所遭受的如此痛苦的磨难,难道就真的无法凝聚为一种新型的人性、一种有强大生命力的灵魂结构?难道时代所碰撞出的这些璀璨的火花,真的会毫无痕迹地消逝在精神的黑夜里,就连它的创伤也会悄悄地平复和被淡忘?难道未来的一代一代的人们,命中注定还要像我们这几代人一样,不断地从零开始又回复到零?”(邓晓芒:《灵魂之旅》结束语,《文学与文化三论》,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35页)斯言深矣!文学深度模式消散的感叹已经有年,重回“五四”起跑线的呼吁也从未消停过。但批评实际所做的,是不是在人性深度模式中?是不是为了免除从零开始又回复到零而工作?深入拷问,问题是有点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