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化观照下的红楼之“礼”

2012-08-15 00:42王国凤浙江大学宁波理工学院浙江宁波315100
名作欣赏 2012年8期
关键词:红楼梦文化

⊙王国凤[浙江大学宁波理工学院, 浙江 宁波 315100]

“今天世界各国都生活在现代文化和传统文化的双文化之中。”①现代文化基于传统文化,两者既互为对立,又相互依存。现代文化始自16世纪的宗教改革、文艺复兴运动和18世纪的工业革命,在物质领域表现为工业化、电气化和自动化,在精神领域表现为追求个体的价值和解放。这些物质发展和价值追求都带着漂洋过海、远道而来的西洋气息,和我国的传统观念必然存在种种冲突,但“仁义礼智信”、“厚德载物”、“和为贵”等观念,在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历史长河中,永远是熠熠发光的社会人伦价值和道德要求。现代中国的生活方式、风俗礼仪、思维方式都受到传统文化的浸染,成为炎黄子孙身上永恒的龙纹。

传统文化写在书里,又不仅仅写在书里,它融在整个民族的生活中。当我们翻开《红楼梦》,发现尽管几百年过去了,但我们还和小说中的人物一样,守着似曾相识的规矩,行着似曾相识的礼仪。我们的身上流淌着他们的血脉,这就是传统的力量。

每一代人都不可能从空白起步。以现代为支点回眸传统,其实蕴涵着对未来更为深切的渴望。当今的“国学热”即为一种表现。现实需求唤醒的是传统的某一部分或某个侧面,就像文艺复兴运动,借着古老的壳,孵出新鲜的元素。这种回眸,成为现代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所以,我们要再次回眸红楼。这部伟大的小说,它的包罗万象,着实令人吃惊。据统计,《红楼梦》里有名字或有绰号的共有774人,算上没名字的,竟有975人。②他们遵守着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礼法。这些礼法,在崇尚个性解放和追求“自由、民主、平等”的现代文化中,有些读起来未免可气、可笑,甚至觉得扭曲;还有一些,则是我们中华文化的精华,宛若黑夜里那颗耀眼的北极星,引领芸芸众生走向美好未来。

本文将从现代文化的视角出发,重新审视《红楼梦》所展现的礼治社会。中华之“礼”,是泛道德的“礼”。从上古、中古传承到殷商周三代,“逐渐由简易朴略发展为丰富完备,形成了一个以礼为核心的自成体系的文化传统”③,是立国安民的根基。《周礼》《仪礼》和《礼记》,这三部最重要的礼仪经典,“上接天帝鬼神,中管天子诸侯、文武百官,下辖庶人百姓”④。处在历史经纬中的每一个人物,其实就是棋盘上的一颗颗棋子,按照既定规则,完成每一个场景。下文选取了小说中三个极具代表性的视点——“长幼有序”、“男尊女卑”和祭礼——分别代表礼治社会的基本秩序、性别秩序和礼制,照着现代文化这一面大镜子,一一阐释。

一、礼治社会的基本秩序——“长幼有序”和成人儿童化

中国传统社会,提倡“长幼有序”。父子是人伦的基础。父权代表了强大的世俗权力和道德权力,和现代文化所倡导的“人格平等”理念恰好背道而驰。

虽说按照今天的标准来衡量贾政的“慈父”形象,无论如何是不够格的,但是即使今天,我们仍然可以在日常生活、报纸杂志和电影中见到严父训斥儿子的场面。曾经风靡一时、反映中外文化差异的电影《刮痧》就侧面表现了父子孙三代人的价值取向差异。年迈的父亲和正值中年的儿子受的是中国传统教育,“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成材”,孙子丹尼尔则出生在美国,接受的是西方教育,在他小小的心灵中,认为只要是打人的爸爸就是坏爸爸,不管爸爸教训得对不对。这是西方民主文化熏陶下的价值观。而今的中国社会,在比较开放的城市,价值取向大多介于两者之间。父亲的威严还在,但是动不动打骂孩子的比较少了。孩子犯了错误,偶尔打几下也还是有的,就像《刮痧》里丹尼尔的父亲许大同。

四十八回中贾赦混打贾琏的场面,现在已不多见。这一回,贾琏听到贾雨村为了讨好贾赦要几把古扇,弄得石呆子家破人亡,不以为然地顶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贾赦一生气,把贾琏一顿混打,脸上也打破了两处。这种看来毫无原则的教训和孝顺,同样出现在母子关系中。三十三回中,贾政听到宝玉种种无耻行为,暴怒,大打宝玉。贾母急急忙忙赶去后,一出场便先声夺人,威胁贾政“先打死我”,厉声说自己“一生没养一个好儿子”,吓得贾政“躬身陪笑”,甚至于“忙跪下含泪”辩白,最后被逼“叩头哭道”,“苦苦叩头认罪”。贾母和贾政两种不同教育思想的冲突,最终以封建主义的孝道解决了。

如此种种,沐浴在“平等”文化中的西方人自然难以理解。有外国读者就提出疑问:宝玉和贾政是不是特别孱弱的男子?他们在父母面前为何如此软弱?批判地看,这是因为中国圣贤先哲所构筑的以人的尊贵性为逻辑起点的礼治文化,“把个体‘长幼有序’地固定化,不让个体最大限度地发挥生命的潜能”,“自我负责实现生命的过程”,扼杀了“个性尊严”与“主体自由”。⑥

刘再复和林岗还提出了“成人儿童化”这个概念,并分析了它的成因:中国社会亲权与治权的叠加混合造成了一个十分严重的混淆,把政治权力与亲权这两种各有不同目标与功能的东西混在一起,创出混合型权力,既失去了政治权利中明确的责任与权利的划分,也失去了亲权的纯洁与感情特征。在这种礼治型的权力之下,个人首先失去作为人的充分成长的可能性,个人的童年期被无限延长。身心发育即使达到成年期之后,个体依然被认为是不能取得独立人格,需要不停地“教”与“养”下去的“儿童”。这段批判无疑是深刻而尖锐的。我们的传统文化无法回避尊卑有别、上下有别、亲疏有别的礼治文化带来的“奴性”。“成人儿童化”到明清则发展到了极致,当时有一种称做“廷杖”的刑法。大臣犯了错,皇帝可命其褪下外裤,使其俯卧,用粗棍打其背腿之间。

但尽管如此,传统礼仪的精神和精华始终不能背弃。兄友弟恭、长幼有序、孝亲敬老等观念,在激烈变革、日新月异的现代社会中,依然是中华民族精神家园的重要组成部分,“国学热”非无本之源。这些浸润着中华几千年文化的优秀传统观念不只是纯概念的表述,也不只是日常生活的行为准则,它们寄托着我们对于现在世界和未来社会的共同理想和期许。世俗的生活蕴含着几千年的“和合”理想。

二、礼治社会的性别秩序——“男尊女卑”和女性主义

“男尊女卑”是封建社会的性别秩序。我们以李纨作为女性代表。她是《红楼梦》中一位比较特殊的人物。第四回中,曹雪芹用“槁木死灰”四字来形容她的寡居生活。她受的教育无非是《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总结起来便是七个字,“女子无才便是德”。

李纨默守礼制,与世无争,平日养养孩子,带着一群小姐妹做针线、吟诗词,看不到悲苦孤单。她的情感释放出现在第三十三回。宝玉被贾政暴打,眼看快不行了,王夫人哭喊死去的大儿子贾珠,“别人还可,唯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还有宝玉大婚,她默默照顾行将离世的黛玉,为彼此的孤苦悲伤。

以往开展心理健康教育过于强调普及性和权威性,而00后大学生的多元性要求教育实现多样化和民主化,为此利用分组活动教学就是一个有效的措施。学生通过参与分组活动开放性思维讨论,可以加深彼此间的理解和认同,以实现取长补短。比如在讲述“大学生恋爱观”这一话题时,可以设置分组讨论并提出开放性问题,鼓励每个学生大胆表达自己的观点,有助于学生增强表达能力并活化思维,避免固执己见。

在男人为主体的礼教社会里,女人不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还是被玩弄的对象。贾赦好淫,年纪一大把还讨许多小老婆,贾珍扒灰,和贾琏、甚至贾蓉一起聚鏖,贾琏到处偷腥,造成了鸳鸯、秦可卿、尤二姐、尤三姐、鲍二家的等人的死亡。

女性,被西蒙娜·德·波伏娃称为“第二性”⑧,受压迫、受歧视、沦为男性的附庸。在跨历史、跨文化的社会结构中,这个地位普遍而持久,女性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领域都处于卑微的地位。那么,《红楼梦》里如一些文章所认为的存在着女性主义吗?⑨

女性主义是“女性观察、审视任何事物的思想主张,是一种反父权政治利益的联盟,是一种在具有特殊政治目标中女性思维方式、行为方式的总和”⑩。《红楼梦》中的女性人物显然没有这种自觉的政治意识。纵使当时商业已经十分繁荣,新兴市民阶层也壮大到了一定程度,包括曹雪芹在内的有识之士开始意识到女性作为人的尊严和权利,不管是《红楼梦》里,还是《红楼梦》外,虽然女性为了自身的自由和平等一直做着不屈的努力,但是这种抗争始终是个人的、消极的、没有任何政治目的。

宝玉的话语“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第二回),只是男性对于女性的一种下意识的欣赏和价值肯定,而以宝玉的父亲贾政为代表的正统派听到如此“混账话”,自然是非要打死宝玉不可的。如论《红楼梦》中为独立人格和婚恋自由而抗争的女性,不得不提黛玉、鸳鸯、尤三姐和司棋。一个个花儿般的生命之星的殒灭,激起的只有几滴同情的泪水。这种以生命为代价的消极抗争没有号召力,无法唤醒集体的良知。

现代中国有了女性主义。然而,时代发展到了21世纪,女性的悲剧依然在继续。像迎春一样五千两银子“卖”给中山狼的买卖婚姻依然存在,诱拐妇女的骗局还经常听到,职场、家庭生活中不合理的“男尊女卑”现象更是常见。我们期待《红楼梦》里的悲剧不再重演,期待有一天所有的男性和女性从心底发出这样心平气和的声音:“我们的灵魂是平等的。”

三、古老的礼制——“祭礼”和形式主义

祭礼是最古老的礼制,也是中华民族最重要的礼制。祭礼分祭天、祭祖等。祭礼的规格随着祭祀者身份地位的不同而不同。为维护“本朝统治合法性”,皇帝自然十分重视祭礼,尤其是太庙祭,他们“不忘祖宗的恩泽”,“尊重祖宗创下的制度”,并“为民众作出孝敬祖宗的表率”。⑪百姓的祭礼则通常是缅怀先祖,让后世子孙铭记祖先教诲,并祈求祖先佑护。

除夕祭祖是民间最重要的祭礼,有一系列约定俗成的程序,排列亦有讲究。贾母有诰封先进宫朝贺,后赶到宗祠,和列队迎候的诸子弟汇合。主祭由宁府次子贾敬(嫡长子贾敷早夭)担任。陪祭为荣府长子贾赦。由于荣府次子贾政不在,所以接下来便是:嫡长孙贾珍献爵,贾珍的三位堂弟贾琏捧帛、宝玉捧香、贾菖展拜毯。最后是嫡曾孙贾蓉带领众女眷拜祭。祭祀开始,乐队奏乐,献爵三次,按次焚帛奠酒,齐行礼。贾母辈分最高、地位最尊,焚香领祭。祭罢宗祠,再到正堂礼拜祖宗遗像。在仪门至正堂的廊下,贾府子侄挨次列队。正堂槛外是贾敬和贾赦,槛里是贾蓉和众女眷。供品先传至长房贾敬、贾蓉、贾蓉妻,再传至凤姐、尤氏,再由王夫人传给贾母,贾母捧放于供桌。贾母拈香下拜,齐跪拜。程序繁复而有条有理,突出了宗法社会中长房嫡系在家族中的尊崇地位。

现在,各地民间组织的黄帝陵大祭、大禹陵大祭、泰山祭等祭祀活动依然遵循着古礼。老百姓祭祖虽然没有贾府这么许多讲究,但也依然保持着基本的礼仪和程序,一些地区甚至还有烧经文、烧纸钱的风俗。在某些现代派的眼里,祭祀是旧文化,他们把上香烛、烧经文、烧纸钱等都看做迷信活动,把祭祀过程看做形式主义,认为纪念和尊崇可以放在心里,没必要如此大张旗鼓。这是对仪式和典礼的误读。形式是存在的外在躯壳,存在依赖于形式。意义要通过符号来表达。祭祖这一特定的符号承载了中华民族敬畏祖先、缅怀祖先的重大意义。中国古代礼制原以实用为目的,而非唯心主义的形而上学。尽管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像祭祀这样的古礼逐渐走向了形而上,但它承载的文化内涵没有改变。因此,不能因为若干冒烟的香烛、磕头跪拜等看似落后的仪式而否定了这一延续至今的重要古礼。

当然,对于那些过于铺张、以追求政绩和炫耀财富为目的的祭祖活动要坚决抵制。对于百姓发自内心的祖先尊崇要保护。祭祖,是凸显中华传统文化源远流长的尊祖理念。

四、结 语

古礼是人们生活的准则,所谓“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礼者何也?即事之治也。君子有其事,必有其治。”

中国礼治文化的强大和稳定使得封建社会延续了两千年,精华与糟粕同在。一方面,以儒家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以和谐为出发点,以各种礼器、礼制、礼俗、礼仪为载体,提倡仁义道德,指向大同的理想社会,这种共同的理想使得中国文化绵延不绝。另一方面,在西风东渐中,“自由、平等、民主”思想深入人心,人们不断从现代文化的视角来看中国传统文化,各种批判势不可免。这是幸事,也是好事。

① 周有光.全球化时代的华夏文化[J].群言,2007(5):42-43:42.

②冯其庸.红楼论要——解读《红楼梦》的几个问题[J].红楼梦学刊,2008(5):9-45:28.

③ 邹昌林.中国礼文化[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2.

④ 王国凤.红楼梦与“礼”:社会语言学研究[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11.

⑤ 张锦池.红楼梦考论[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9:89.

⑥⑦ 刘再复,林岗.传统与中国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154-155.

⑧ 西蒙娜·德·波伏娃著,陶铁柱译.第二性[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1.

⑨赵淑萍.女性主义视野下的中西方婚恋观——以《红楼梦》和《傲慢与偏见》为例[J].江西社会科学,2007(5):42-43:42.

⑩ 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72.

⑪李宝臣.礼不远人——走进明清京师礼制文化[M].北京:中华书局,2008: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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