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良[苏州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科学系, 江苏 苏州 215104]
苏轼“独敬爱乐天,屡形诗篇”(宋周必大《二老堂诗话》),他的诗中多次自比白居易,“它时要指集贤人,知是香山老居士”(《赠李道士》),“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缘终浅道根深”(《轼以去岁春夏,侍立迩英,而秋冬三交,子由相继侍,韵绝句四首,各述所怀》)……在苏轼的词中,虽然不像在诗中那样,直接地表达对白居易的景仰之情,但是其词却深深受到白居易诗的浸润。本文主要围绕苏轼词对白居易诗的化用,分析白居易对苏轼词的影响。
在薛瑞生著的《东坡词编年笺证》(三秦出版社,1998年9月版)中,可以看到苏轼词中八十余次化用了白居易诗,其主要形式有:
1.直接借用白居易诗的原意
《菩萨蛮·绣帘高卷倾城出》,苏轼借听歌妓唱歌,抒发自己内心的感受,其中有“凄音休怨乱,我已无肠断”的句子,借以表达自己悲痛至极的感情。就苏轼对白居易的熟悉和倾慕程度看,此意明显受到白居易“莫唱杨柳枝,无肠与君断”(《山游示小妓》)的影响。
词与音乐有着紧密的联系,白居易《琵琶行》中有关对音乐的描写和感受,更是常被苏轼引用到自己听乐的词中。描写崔闲的琴声之妙“:玉指冰弦,未动宫商意已传”(《减字木兰花·琴》),大有白居易对琵琶女弹奏琵琶的“未成曲调先有情”的意思;1074年苏轼与友人孙巨源在多景楼相遇,虽然是“多情多感仍多病”,但是与朋友的相逢仍然使他激起了“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的旷达情怀,产生了“停杯且听琵琶语”的生活情趣(《采桑子·润州多景楼与孙巨源相遇》),言下也似乎具有白居易《琵琶行》“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的情愫;与张先同游西湖之上,听到弹筝之声,产生“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江城子·凤凰山下雨初晴》)的感慨,也让人联想到白居易《琵琶行》“忽闻江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的诗句。
2.反其意用白居易诗句
苏轼的《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是其黄州时期著名的词篇,其中“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借清泉寺旁边兰溪西流的眼前之景,表达了词人身处困境乐观旷达的情怀。人们在普遍欣赏这句词句的同时,很容易忽视与此相连的“休将白发唱黄鸡”,其实这句词,化用了白居易的《醉歌示妓人商玲珑》:“谁道使君不解歌,听唱黄鸡与白日。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时没。腰间红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玲珑玲珑奈老何,使君歌了汝更歌。”只不过,这里苏轼是反其意而用之,在旷达乐观中,隐隐地透露出丝丝的感伤。和上一句相结合,更好地体现了苏轼此时此景的人生感悟和内心情怀。在寄友人袁毂的《浣溪沙·雪颔霜髯不自惊》中,苏轼再一次反用白居易诗义“:莫唱黄鸡并白发”,寄寓不要自伤衰老,悲唱时光流逝的意思。
苏轼惠州时期,循守周彦质路过惠州,曾为苏轼留半月,临别之际让会琵琶的小鬟佐酒,小鬟此时才十一二岁,苏轼《减字木兰诗·琵琶绝艺》反用白居易《琵琶行》描写琵琶女技艺的“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意。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的诗句,说小鬟“拨弄幺弦,未解将心指下传”,以此表明小鬟尚小,未能指下传意。
3.深化白居易诗的含义
元丰七年(1084)四月朝廷诏令苏轼从黄州团练副使调任汝州团练副使,十月经过扬州平山堂,这是苏轼第三次过平山堂。平山堂位于扬州西北的大明寺侧,乃欧阳修庆历八年(1048)知扬州时所建。欧阳修是苏轼的恩师,熙宁四年(1071)苏轼赴杭州通判任,曾经和弟弟苏辙一起到颍州拜谒过恩师。此时已经过了十三年,离欧阳修去世也已经十一年,世事瞬息变化,往日如昨,“平生弹指声中”,词人感慨万千,作了《西江月·三过平山堂下》,其中有“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表达了词人对世事变迁的感悟。词句借用白居易《自咏》“百年随手过,万事转头空”,不过比白居易诗更进一层,白居易诗中万事皆空,其转化在转头之间,而苏轼以为在没有转头的时候,万事就是空的,不值得去执著。与“平生弹指声中”相呼应,体现了苏轼在经历了人生的曲折和磨难之后对世事对人生的感悟与认识。
4.对白居易诗句中意象(事典)的袭用
在苏轼词中也屡屡出现白居易诗的意象。在答友人马 的送别词中,苏轼用白居易诗“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长恨歌》)中的“梨花带雨”比喻马 的惜别眼泪,“故将别语恼佳人,欲看梨花枝上雨”。在送别郑彦能的《蝶恋花·别酒劝君君一醉》里,有用了白居易诗“花枝缺处”(《长安道》“花枝缺处青楼开,艳歌一曲酒一杯”)的意象,指代青楼“,十五年前,我是风流帅。为向青楼寻旧事,花枝缺处余名字”。白居易以葛洪《神仙记·壶公》作诗云“:谁知市南北,转作壶中天”(《酬吴七见寄》),苏轼借入词中称“青鸾歌舞,珠衣摇曳,壶中天地”(《水龙吟》),以“壶中天地”喻神仙境界。
此外,苏轼还在自己的词中,用白居易诗的“张丈唤殷兄”的事典(《岁日家宴戏示弟侄等兼呈张侍御二十八丈殷判官二十三兄》“犹有夸张少年处,笑呼张丈唤殷兄”),其词为“莫唱黄鸡并白发,且呼张丈唤殷兄”(《浣溪沙·雪颔霜髯不自惊》),以少年情事,自比不老大伤悲,充满少年时期的情怀。
苏轼词对白居易诗的化用,有两方面的特点:
1.注重世俗的情趣。上述苏轼词中对白居易诗的化用,主要集中在冶游赏景、宴饮赏歌等世俗生活的场景之中,多以记游、赠行、酬答等形式呈现,围绕歌妓歌舞的世俗生活情趣展开。与此相联系,苏轼词篇中还有许多对歌妓外在情态的描写:“灯前潋滟横波溢,皓齿发清歌,春愁入翠娥”(《菩萨蛮·歌妓》);“肤莹玉,鬓梳蝉,绮窗前”(《诉衷情·琵琶女》);“十指露,春笋纤长”(《满庭芳·佳人》);上引《减字木兰花·琴》中,也把崔闲洁白的手指描写成“玉指”。另外《采桑子·润州多景楼与孙巨源相遇》中以“细 轻拢”写歌妓弹奏琵琶的动作,《水龙吟·小舟横截春江》中以“使君高会,佳人半醉。危柱哀弦,艳歌余响,绕云萦水”展示琴声之妙……这种情景,在苏轼的其他词篇中我们也频频见到。
可以说,歌女、歌舞是苏轼词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这就使苏轼词在很大程度上保持了自五代以来借歌妓之口,流传于饮宴游冶之所的词体特征。
与此相联系苏轼在词中表现了对现实生活的肯定。苏轼熙宁四年(1071)通判杭州,与太守陈襄相处融洽,相得甚欢,公务之余常常诗酒酬答,苏轼词中有许多与之相关的作品。《菩萨蛮·娟娟缺月西南落》说陈襄豪爽好客:“醉客各东西,因思陈孟公”,《诉衷情·钱塘风景古来奇》说陈襄善于写诗:“钱塘风景古来奇,太守例能诗”。不在一起便遥想“还与去年人,共藉西湖草”(《卜算子·蜀客到江南》),听到旧曲就萌生“故人不见,旧曲重闻”(《行香子·携手江村》)的思旧之情。熙宁七年(1074)陈襄离开杭州赴南都,苏轼在孤山竹阁设宴送别,“漫道帝城天样远,天易见,见君难”表达了依依惜别之情,其中有“且尽一尊,收泪唱阳关”(《江城子·翠娥羞黛怯人看》),化用了白居易诗“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对酒五首》之四),表达了对友情的珍重,表现出了他对这段生活的珍惜和留恋。
苏轼词中大量的“酒”字,及与此相关的“醉”字“尊”字等也常常与这种享受时下生活的情怀相联系。回忆分别:“美酒清歌,流连不住,月随人千里”(《永遇乐·寄孙巨源》);聚散易别:“尊前一笑休辞却,天涯同是伤沦落”(《醉落魄·分携如昨》);别时宴饮:“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唯酒可忘忧”(《水调歌头·安石在东海》),“杯行到手休辞却”(《劝金船·无情流水多情客》),佳节赏景:“但把清尊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南乡子·霜降水痕收》),“酩酊但酬佳节了”(《少年游·银塘朱槛》),“坐中有客最多情,不惜玉山拼醉倒”(《木兰花令·元宵似是欢游好》)……甚至表示“唯酒可忘忧”(《水调歌头·安石在东海》)、“乞浆得酒更何求”(《浣溪沙·倾盖相看》)、“诗酒趁年华”(《望江南·春未老》)。
2.对人生意义、人生态度的思索。白居易面对变化无常的仕途人生,曾产生过“昨日屋头堪炙手,今朝门外好张罗”(《放言五首》)的认识。在给友人王质夫的诗中也曾有“因话出处心,心期老岩壑。……去处虽不同,同负平生约”(《寄王质夫》)的避世之想。出仕以后,宦海风波,人事沉浮,苏轼同样也有“炙手无人傍屋头”(《浣溪沙》),同样也滋生出了回归故里的想法,因此在给友人的词中出现了与白居易相似的“故山犹负平生约”(《南乡子·凉簟碧纱厨》)的歉疚之情。有感于此,白居易曾有“谁知对鱼坐,心在无何乡”(《渭上偶钓》),“身心安处是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吾土》),“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种桃杏》),诠释了自己对“心安”的理解,体现了自己的处世态度。苏轼在词中曾三次用到了白居易的这一意象,一次是在重阳已过的暮秋季节:“白酒新开九 ,黄花已过重阳。身外傥来都是梦,醉里无何即是乡。”《十拍子》时隔不久,在《浣溪沙》中,苏轼有一次提及“古山空复梦松楸,此心安处是菟裘”,最后一次是写于王定国歌儿柔奴的一番对话之后:“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表现出随遇而安、放旷随缘的人生态度。
白居易处理人生的方法是“心足即为富,身闲乃当贵”(《闲居》),“竟日悄无事,所居闲且深”(《病中宴坐》),“自遂意如何,闲官在闲地”(《咏怀》)。白居易的诗中还常常自称“狂夫”、“狂客”、“狂翁”等。苏轼词中据不完全统计“闲”字多达20次,值得注意的是,许多“闲”字,和白居易一样,是伴随着词人对人事更替、岁月流逝的感慨而产生的。《满庭芳·归去来兮》在感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后,便滋生了“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的想法。同样《行香子·述怀》也是在“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以后,萌生了“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的思想。《蝶恋花·述怀》则在对溪叟生活环境和生活状态进行描写之后,引发了“底事区区,苦要为官去。尊酒不空百亩田,归来分得闲中趣”的感触。苏轼词中也有多处以“狂”自许,“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明月”(《念奴娇》),“莫道老夫不解狂,狂夫老更狂”(《十拍子》),“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满庭芳》)。“闲”“狂”意趣相似的词句更是比比皆是,“寓身此世一尘沙,笑看潮来潮去,了生涯”(《鹊桥仙》),“醉乡路稳宜频到,但人生,要适情耳”(《哨遍》)。
晚唐五代词以“裁花剪叶”、“用资羽盖之欢”(欧阳炯《花间集序》)和“多云藻思”、“娱宾而遣兴”(陈世修《阳春集序》)为其整体风貌。宋初词人承晚唐五代遗绪,进一步推动了词体的发展。晏殊、欧阳修主要受到了南唐冯延巳的影响(刘熙载《艺概》:“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而柳永则继承了晚唐温庭筠的传统(为市井妓为传唱媒介的乐人之词)。苏轼跨越晚唐五代,直接从白居易诗中汲取营养,在化用中体现了苏轼独特的审美趣味和深刻的人生思索、价值取向。
中国士大夫知识分子,历来耻谈物质享受,声乐歌妓更被视为“俗”,被传统的士大夫文人所摒弃。苏轼对雅特别推崇,曾有“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于潜僧绿筠轩》)的议论。透过苏轼词对白居易诗的化用,我们却发现苏轼常常与饮宴歌妓为伴,时时享受着这种世俗的生活。这一方面源于词体的特征和白居易诗的特征(苏轼曾有“元轻白俗”的评价),更重要的是,展现了自白居易以来,士大夫文人的价值取向、人生态度的变化,体现了与有宋一代的宋世风流的契合。
当然,苏轼在顺应这种变化的过程中,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和独立的方式。苏轼《雪堂记》说的“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在苏轼词的序中经常出现“戏”字,以示自己对世俗生活的态度,更多的词中则以游戏的笔墨,让我们清晰地体会到苏轼独特的人生态度、人生方式。大通禅师不满于苏轼带着歌妓拜访的时候,词人就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南歌子》),其《临江仙》所言:“尘心消尽道心平,江南与塞北,何处不堪行。”只要消尽尘心,所有的尘世享乐都是可以化俗为雅。这便指引出一条不避世俗享乐,从世俗生活中寻求生活乐趣的人生之路。
更为重要的是,苏轼给这种世俗感性时时注入自己的生活情趣,显示出对世俗感性生活的超越。苏轼的冶游宴乐词中固然不乏对歌妓声色的描绘,但是,它们始终没有成为词作的中心,只是成为作者表达情感、展露情怀的起点、衬托或者陪衬。
鉴于苏轼独特的人生经历,事实上,他并没有可能轻松享受这种华美富赡的物质生活。“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其词中不断出现“人生如梦”的喟叹,因而,也时时产生回归故里的念头:“不如归去,二顷良田无觅处,待有良田是几时”(《减字木兰花·贤者令尹》);“不如归去旧青山,恨无人借买山钱”(《浣溪沙·感旧》)。面对人生的不得已,苏轼一方面以世俗的感性生活来暂时摆脱内心的失意,另一方面,他更多的是在困顿的生活中,发现生活的乐趣和人生的意义,消解因不得志而产生的愁闷。化用白居易诗,很多地方体现了苏轼的这种智慧。除了“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此心安处是菟裘”(《浣溪沙》)化用了白居易“此心安处是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吾土》)外,其《十拍子》“醉里无何即是乡”,也与白居易“谁知对鱼坐,心在无何乡”(《渭上偶钓》)意趣相仿;《临江仙》“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与白居易《赠元稹》诗中的“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竿”意境也有相通之处;白居易“世名检束为朝士,心性疏慵是野夫”(《闲夜咏怀因招周协律刘薛二秀才》)的逸兴,在苏轼词里便化成了“疏慵自放,惟爱日高眠”(《一丛花》)的处世态度。
苏轼词化用白居易诗,接受白居易对待人生困境的方式,并不仅仅是乐于贫困,而是体现出了不因贫困改变自己道德之乐的人生态度。如上所说,仕途蹭蹬、宦海风波,加之时光流转常使苏轼怀有故山之思。而这种情怀是与作者强烈的用世之志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功成名遂早还乡”(《临江仙》),“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水调歌头》),功成名遂是苏轼心中常怀的理想,然后才是回归故里,圆故土之梦。因此当感觉“老去君恩未报”时,便滋生“空回首,弹铗悲歌”的悲凉心态。由此可见,苏轼对现实的执著也好,“醉”、“疏狂”也好,对“闲”的追寻也罢,主要是构筑起自身自足自在的精神家园,从而形成触处逢春、四时皆乐的人生旅程,这也是白居易诗中所未曾到达的境界。
苏轼词对白居易诗的化用,继承了自白居易以来文人学士的价值向度,并将人生态度、人生方式向着艺术化迈进了一步,并把它融入到词体形式之中,开创了全新的词体境界,全面展示了自身的精神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