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批评角度审视“魏晋文学自觉”的价值

2012-08-15 00:42肖德昶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325035
名作欣赏 2012年8期
关键词:魏晋概念笔者

⊙肖德昶[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浙江 温州 325035]

一、到底什么是“文学”

谈及文学,我们总会生发出一种溯本求源的疑问,即文学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向自觉的。就中国文学史而言,对于“文学自觉”这一问题的探究,最早有所论及的是日本人铃木虎雄。他在《中国诗论史》中以曹丕、陆机、萧纲、萧绎等人的相关言论为其论据及标尺,第一次认为中国的“文学自觉”在魏晋初现端倪。在他之后,鲁迅更是进一步肯定了这样的认识,称魏晋“用近代的文学眼光看来,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①。至此,由于鲁迅先生文坛领袖的地位,“魏晋文学自觉”迅速得到学界认可,成为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批评史乃至中国美学史中一个令人瞩目的命题。然而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界对于这一命题提出了不少异议,直至今天学者们依旧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那么魏晋朝真的就是中国文学自觉的起始年代吗?

笔者认为,要探讨“魏晋文学自觉”这一观点是否合理,首先必须弄清楚什么是“文学自觉”,而要弄清楚“文学自觉”,又必须先探讨什么是“文学”。只有弄清楚了这两个问题,才有可能对“魏晋文学自觉”这个命题做出科学的评判。而就“文学”和“文学自觉”这两个概念的关系而言,笔者认为二者有其内在逻辑的统一性,即是说当人们开始思考什么是文学,并有意要将其作为一个独立的艺术门类给阐述出来以便与其他艺术门类加以区别的时候,那么文学自觉的时代也就应运而生了。也就是说,只有当人们考虑到文学确实独立存在而且很有必要将其做一个具体定义的时候,才有可能出现文学的自觉;而一旦人们有意识地为其下定义时,那么“文学”也就“自觉”了。

那么,什么是“文学”呢?我们先来看看学界几种比较著名的关于“文学”概念的阐释:《大辞海》作为国内最为权威的兼具语文辞典和专科辞典功能的特大型综合性辞典,它是这样定义文学的:“古代曾把一切用文字书写的书籍文献统称为文学。现代专指用语言塑造形象以反映社会生活,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艺术,故又称为‘语言艺术’……中国魏晋南北朝时期,曾将文学分为韵文与散文两大类,现代通常分为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影视文学等体裁,在各体裁中又有多种样式。”②这与童庆炳先生关于文学的阐释大同小异;而章培恒先生给文学的定义是:“文学乃是以语言为工具的、以感情打动人的、社会生活的形象反映。”③关于“文学”概念的界定还有很多,笔者只是陈述了几种比较著名的观点力图达到以一隅窥其全的目的。毋庸置疑,上述几种阐释都有其合理性,我们似乎很难否定其理论推广的可行性与科学性,但是细细探究,却发现他们的观点似乎都难以让人信服:首先就《大辞海》关于“文学”概念的论述而言,笔者认为文学作品未必就一定要塑造某个具体的形象去反映社会生活,有些作品甚至只是一些抽象化的意象或碎片记忆,但是我们也不能否认它们是审美的文学作品;而章培恒先生的论述虽然非常精辟但是也不乏漏洞,因为文学作品未必非得以感情去打动人,有的作品纯粹只是为了发泄作者的某种情绪,而作者的本意也不是为了去打动他人,但是这类早已被文学史认可的文学作品同样也是客观存在的。也有人说“文学”即“人学”,可是人生的学问何其纷杂繁琐,哪能仅以“文学”来概括之?关于“文学”,笔者只能说它不是我们能够随意对待的文字符号,不是掺杂了权力世俗并为之利用的武器道具,也不是非要体现什么高尚伟大志愿的替代品,但也不能待之如寻常而无视它的价值。由此可见,究竟什么是“文学”,我们很难对其概念的内涵、外延去做出一个公式般的界定。既然如此,笔者大胆认为,对于这样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极具开放性的概念,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去为它下一个严格的定义。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强行为文学划分出一个“准确”、“科学可行”的范围,反倒不利其发展;而且每当我们为文学划下界线时,总有人能找到超出此界线的文学作品客观存在的事实来予以反驳。

二、对“文学自觉”问题研究现状的一些思考

上文在论述“文学”时笔者认为没有必要对“文学”的概念做出严格的理论阐释,基于“文学”与“文学自觉”二者之间密切的逻辑关系,笔者也无意对“文学自觉”的概念进行长篇论述。需要注意的是,这里并不是说“文学”与“文学自觉”这两个概念不重要,反而正是因为它们太过重要了,笔者在认真思考之后认为既然凭自己的功力与见解难以给它们概念的本质属性与附加属性做出准确的界定,那么就不如老老实实地梳理学界对“文学自觉”这个命题的研究状况,然后提出自己的疑问,阐述自己的观点,或许这样做会更有实际意义。

我们知道,近代以来,在西方文化、现代学术思想与社会环境的影响下,中国文学与传统文化受其作用力的表现越发显著。“文学自觉”便是20世纪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史在这种社会语境下诞生的一个重大问题,它自铃木虎雄、鲁迅提出以后,就一直是业内研究的热点,并在90年代初引发了一场大讨论。时至今日,这场讨论仍在继续,而且对此问题仍未能获得一个业界广泛认可的定论。应该说,对于“文学自觉”这一业内研究热点,学者们所做的大量研究已经取得了一系列重要的成果,笔者认为大抵可以分为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从概念本质上对“文学自觉”进行溯源论述并阐明观点,这就出现了两种截然对立的观点:拥护“文学自觉”说与提倡取消“文学自觉”说。其中拥护“文学自觉”的属多数,如杨向奎在《“文学自觉”说的回顾与反思》中说:“首先‘文学自觉’一说自提出之后,已经为各种文学史和批评史通用,而且在美学、哲学、历史、艺术等学科领域中,也被广泛地采纳和接受,因此,想取消这一概念不太容易。其次,中国古代文学经历了两千多年的发展,从理论上讲,它应该有它的自发期和自觉期,只不过这个自觉期我们还没有准确找到它的时间断限。第三,从历史接受经验来讲,一个影响较大的概念,当它的内涵不能涵盖外延时,不是取消它,而是对它的内涵进行修正。因此,我们不主张取消‘文学自觉’这一概念。”④对“文学自觉”持质疑甚至否定态度的学者虽不是主流,但仍在学术界激起了千层浪,如张少康先生就曾提出“文学自觉”的说法不准确,也不符合文学发展实际,未经过严格的科学论证。俞灏敏先生也认为鲁迅的说法只是引用铃木的观点,在对其特征的把握上有偏差,模糊了文学自觉的特征,难成经典论述,而且“文学自觉”这一概念在现代学术规范下需确定内涵,作为界定“文学自觉”的基本标准。赵敏俐先生则明确提出,“魏晋文学自觉说”不是一个科学的论断,不能全面地描述中国中古文学的发展过程,影响了我们对中国文学发展规律和本质特征的认识,因而在中国文学研究中不适宜使用“文学自觉”这一概念。针对这些分歧,笔者认为,“文学自觉”问题的生发与延异有其特定的社会历史原因,即中西古今文化、学术思想交汇融合的时代背景是诞生“文学自觉”这一命题的重要原因。我们虽然是用西方现代学术观念中的“自觉”概念去定位中国古代之“文学”,但并不能因此就否定“文学自觉”这一命题的可行性与科学性。因为我们不可能完全地还原古代社会与文学语境,所以我们就不应当回避西方现代思想对中国文论与文学史的影响,应该直面这种现实,继而以当今的文学观念为参照,以古代的文学观念为对象,来研究古代文学观念向现代文学观念的演进。而且通过对“文学”与“自觉”的探讨,我们也应能找到“文学自觉”的本质概念与附加属性,进而建立其评判标准并在文学史、批评史层面加以考察。

第二,对“文学自觉”在时间断限上进行了多种划分,这也是学术界对“文学自觉”问题产生论争的主要原因。目前学界对“文学自觉”年代的划分可谓众说纷纭,笔者选取其中三种比较重要的观点加以阐述:(1)坚持“魏晋文学自觉说”,这种观点在学界仍是多数;(2)“汉代辞赋自觉说”,最早的是龚克昌1988年在《汉赋——文学自觉时代的起点》中旗帜鲜明地认为文学自觉的年代不在魏晋,而是汉代,这犹如一磅重弹投入平湖,立即在学界激起了千层浪,并引发了20世纪90年代“文学自觉”问题的大讨论。支持龚克昌先生观点的学者也不在少数,如杨德贵在《汉赋的创作标志着文学自觉时代的到来》中认为:“中国古代的文学自觉意识启蒙于屈原、宋玉,开端于汉大赋的创作。汉赋的出现标志着文学自觉时代的到来。它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自觉地发挥文学的社会功用,使文学为社会服务;汉赋与经、史、哲分家,成为独立的文学作品;有一定的创作理论;有些辞赋家终身以辞赋创作为业,形成了一批专业作家”⑤;(3)近年来涌现出的“先秦自觉说”与“春秋自觉说”,笔者本欲以“先秦春秋说”对二者进行统述,但先秦与春秋在历史学角度上毕竟不是同一概念,因此还是将二者分开阐述妥当。西北大学刘欢先生2009年在《文学创作的自觉时代始于先秦》一文中认为“文学自觉”始于先秦;而陕西师大李永祥先生则于2010年4月发表《论“文学自觉”始于春秋》,认为“文学自觉”的最早年代应在春秋,等等。此外,也有学者认为“文学自觉”是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不宜将其局限在某个朝代,如张少康先生在《论文学的独立和自觉非自魏晋始》中指出:“文学的独立和自觉是从战国后期《楚辞》的创作开始初露端倪,经过了一个较长的逐步发展过程,到西汉中期就已经很明确了,这个过程的完成,我以为可以刘向校书而在《别录》中将诗赋专列一类作为标志。”⑥他还旁征博引以文学创作实践为论据指出,在战国后期的一些作品中,尤其是楚辞的一些篇章中,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具有的属于文学作品的属性;如从《山鬼》《湘夫人》等作品所表达的情感,在“岁既晏兮孰华予”、“思公子兮徒离忧”、“思公子兮未敢言”等类似诗句中,确实让我们很难否认屈原作品乃至司马相如的汉赋,早已具有“欲以情感动人的自觉意识”。

通过上述对“文学自觉”起始年代断限问题研究现状的梳理,笔者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即学界对于文学自觉起始时代的断限有一种时代越来越靠前的趋势(“魏晋说”——“汉代说”——“战国说”——“春秋说”)。这种趋势暂不评价是必然还是偶然,但笔者认为这至少能反映出一个问题:我们对于文学自觉时代的争议,与中国古代文学的特质息息相关(中国古代文学功利主义与艺术审美浑然交融等),而现代学术环境愈趋科学化以及取证手段越发多样化等客观条件更便于学者们从浩瀚的文学史料中寻找文学创作实践来作为论证自家观点的论据,再者学者们对“文学”这样一个开放性概念的理解差异也容易产生对“文学自觉”问题的不同阐释。应该说,上述种种观点都是诚恳且具有其合理性的,因为他们所列举的“文学自觉”在文学作品层面上的创作实践确实是客观存在的。但是笔者在上文论述“文学”这一命题时已经说到,我们很难对“文学”这一概念做出科学、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定义。那么基于“文学”和“文学自觉”二者之间内在的逻辑关系,我们所要探讨的“文学自觉”的问题,也很难从文学作品的具体表现中去得出科学的结论。也就是说,所谓的“文学自觉”,很大程度上只是口号上的自觉,或者说是理论上的自觉,它出现的意义应是作为经典文学理论在文学批评史和文学史的价值。因此笔者认为,“文学自觉”这一命题虽然需要文学创作实践来作为支撑其理论框架可行性与科学性的论据,但是我们更要从理论或口号层面去进行探讨,才有可能做出令人信服的论断。

三、作为经典文学理论的“魏晋文学自觉”

上文在论述“文学”与“文学自觉”问题时,笔者主张没有必要为“文学”的概念做出严格的界定,并在此基础上认为与文学息息相关的“文学自觉”问题也很难仅从文学创作实践层面上找到科学的答案。那么要追究“文学自觉”在文学理论层面(或者说人们在何时开始认识到文学确实客观独立存在并且有意识地要为其做出定义)的最初体现,笔者认为还是在魏晋。魏晋因为其独特的社会背景和历史机缘(这一历史契机尤其出现在东晋时期),儒道释三教并立已渐趋雏形,而三种主流学说的互相影响与碰撞又为人性的觉醒与文艺的自觉提供了肥沃的土壤。魏晋社会的思想解放、人性觉醒,以及士族子弟衣食无忧的生活保障都为文艺的自觉提供了历史条件。种种社会条件,使其在理论上为文学的自觉奠定了深厚的基础。比如曹丕的《典论·论文》、陆机的《文赋》、挚虞的《文章流别论》,等等,这些都是堪称经典的古代文论著作。此外,所谓“魏晋文学自觉”,作为一种里程碑式的理论或口号的存在,其涵义至少体现在两方面:一是文学摆脱经学附庸的地位而独立发展;二是按文学自身的艺术规律进行创作。汉人的文学观无论是对文学本质和特征的认识,还是在文学理论上的建树,都未达到“自觉”的程度。而且文学的“自觉”不是一种孤立的现象,它是以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为先导的 (这与上文提及的“文学即人学”的观点有异曲同工之妙)。没有对人的自身价值的认识和肯定,没有尊重人的个性人格的观念的形成,就不可能有文学“自觉时代的来临”。魏晋时代,由对个体生命的重新审视而激发起来的人的觉醒,使得魏晋文学显示出强烈的主体性色彩。这是人的觉醒促使“文学自觉”发展的时代特征。宋齐时期的文学承续了魏晋文学发展的余脉。而曹丕提出的“文章”分四科更是接近了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概念,他对文章地位和价值的肯定和褒扬对于后世文学观念和文学理论的不断深化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这也是“魏晋文学自觉”这一命题对于文学史的最大意义和贡献。

综上所述,近年来学术界对“魏晋文学自觉”所提出的异议和疑问是很有价值的,这有助于我们对中国“文学自觉”这一理论的讨论更深入一步。但笔者认为,要探讨文学的“自觉”,若一味纠结于“文学自觉”在创作实践上的体现,是比较繁琐并且意义不大的。“文学自觉”这一命题,应该更多地从理论范畴去进行探讨,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因此,虽然在魏晋之前就已经有大量文人自发创作的文学作品客观存在的事实,但是“魏晋文学自觉”作为一个经典的文学理论,或者说作为一个口号,它在文学史上也是具有里程碑式的地位的。因为正是由于这一口号的提出,中国文学尤其是文学理论的发展才进入到了另外一个崭新的天地。

① 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29页。

② 夏征农:《大辞海·中国文学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

③ 章培恒:《中国文学史·导论》,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页。

④ 杨向奎:《“文学自觉”说的回顾与反思》,《科技信息(学术研究)》2008年第7期。

⑤ 杨德贵:《汉赋的创作标志着文学自觉时代的到来》,《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3期。

⑥ 张少康:《论文学的独立和自觉非自魏晋始》,《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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