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担当与审美超越——评张道华长篇小说《走出废墟的姐妹》

2012-08-15 00:54伍世昭
文艺论坛 2012年4期
关键词:阿根小雪废墟

■ 伍世昭

张道华的新著《走出废墟的姐妹》是他继《夜幕较量》、《非常绑票》、《资本谎言》等著名公安题材长篇小说之后出版的首部非公安题材长篇力作。该著以打工者张小雪、小学生张小雨姐妹为主人公,对5.12”大地震那场旷世劫难以及人们在抗击灾难过程中表现出来的顽强意志和人性光辉,作了摄人心魄的真实再现,无论在题材选择、思想蕴含还是在艺术表现上,都有独到之处。

一、文学见证

以文学见证人类的灾难源自文学家们的责任与良知,很大程度上与文类的选择并没有太大关系,那种认为诗歌、报告文学比小说更能表现灾难的看法,其实是似是而非的伪命题。①汶川地震发生后,陆续出现了见证那一灾难的各种文类作品,这当中既有诗歌、报告文学,也有散文、小说。小说当中短篇、中篇、长篇均可见到。客观地说,长篇小说或许需要更长时间的沉淀、构思与写作,这就是为什么它集中出现在汶川地震三周年之际。较有影响的几部长篇如贺享雍的《拯救》(四川文艺出版社)、关仁山的《重生》(四川文艺出版社)、项有标的《非常救灾》(作家出版社)、歌兑的《坼裂》(解放军文艺出版社)、袁银波的《鹰魂》(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就都出版于这一时段。②但这当中不能漏掉张道华出版于2011年6月的《走出废墟的姐妹》(花城出版社),因为这是一部颇富特色、思想性也较为厚重的“见证”之作。

作为汶川地震那一场世纪劫难的文学见证,《走出废墟的姐妹》必然要涉及对灾难本身的直接呈现。由此作品从正面和侧面对灾难惨象作了多次描述,其中两处正面描述让人印象深刻。一处是小雨上学遭遇地震时的情形。作者以写实手法,运用恰当的比喻,从视觉、听觉、触觉几方面对灾难惨象作了立体的描绘。另一处是地震后家园变成“死亡绝地”的惨状。文字带着强烈的感情色彩,体现出作家遥深的的悲悯情怀,因而感人至深。

尽管如此,这却并不是作者表现的重点,勿宁说它为顽强生命意志的传达做了一个很好的铺垫。因为灾难愈深重,往往愈能见出生命意志的顽强。作品主人公小雪、小雨姐妹像其他许多灾民一样经受了家园尽毁、父母罹难的灭顶之灾的考验,她们不屈的意志才真正感天地、泣鬼神!这种顽强的生命意志在生死大转移、辗转投亲、患病求医以及读书梦想的实现等情节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生死大转移”细腻描述了十二岁的小雨随王茂林爷爷在余震不断、山体滑坡、险险环生、死神随时降临的情境下,翻越五座大山——佛泉山、五指山、金子山、后背上、盖头山——转移至擂鼓镇的九死一生的悲壮经历。更让人唏嘘不已的是,在举步维艰的整个转移过程中,小雨竟一直不肯丢下她那被泥水浸透而变得沉重不堪的书包。作品多次强调这个细节,其顽强的生命意志由此得到进一步强化。辗转投亲的情节所占篇幅不多,仅“身往何处”一章,但其审美感染力却不容低估。我们一方面同情于小雪、小雨姐妹俩寄人篱下的遭际和忍辱负重的艰辛,同时又为她们不屈服于命运安排的抗争精神和独立人格而击节称赏。表现小雪、小雨姐妹顽强生命意志的高潮应该是患病求医的情节,作品为此整整花了四章的篇幅,从小雨重度风湿性心脏病的发作、住院检查,到两次转院,再到手术成功,都作了详尽描述。从作者的描述中可以看到,小雪的果断、执着与坚韧和小雨的懂事、乐观与坚强均无不让人动容;但更令人心灵震颤的是小雪行乞筹款和对宋教授委曲求全的细节描写。为了筹集十几万元的手术费,及时挽救小雨垂危的生命,小雪超越常人难以想象的受难精神从与命运抗争的角度看,恰是顽强意志的充分传达。实现读书梦想的情节贯穿了小说的始终,某种程度上成了小说表现人物的一个重要心理意象。读书一直是小雨的梦想,而姐姐小雪则是帮助她实现梦想的人。可以说正是这个梦想支撑着小雨翻越五座大山也不肯丢下她心爱的书包,支撑她以顽强的意志战胜病魔,并以骄人的成绩跳级考入理想的中学;也正是这个梦想支撑姐姐小雪“决不放弃”,即便历尽磨难也无怨无悔。

然而作者还没有停留于此,而是进一步将笔探入人物心灵以见证人性。美好的人性无疑是作者所要张扬的,于是我们看到了强忍失去八位亲人的极度悲伤越前指挥抗震救灾的“真汉子”张书记、历尽千难万险带领小雨转移而又惦记着让儿子给遇难的二叔一家安个“家”的王茂林爷爷、给予小雪姐妹以无私援手而后又因自愿到灾区写生病亡的字画廊老爷爷、为了小雨如期手术慷慨解囊而独自忍受烧伤毁容之苦的高威……丑陋的兽性无疑是作者所要鞭笞的,于是我们也看到了人面兽心乘人之危的宋教授、嗜赌成性灵魂麻木的王凯亮、因欠赌债而让小雪姐妹失去栖身之所的“舅舅”、不务正业企图出卖小雪以图钱财的“姑爹”……作品中的人性与非人性互为反衬,其艺术传达无不给人以灵魂的洗涤。作家杨城说得好:“走出废墟”的意义在于引导人们走出精神的废墟。这一看法与文本的审美感悟不谋而合,而在道德滑坡、诚信缺失、价值倒转、人性冷漠的当今社会,这一“引导”可谓适当其时。

二、鲜活形象

《走出废墟的姐妹》的“文学见证”是建基在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上的。

小雪、高威作为作品主要人物和作者讴歌的对象,也有一刹那的“私己”闪念或某些性格缺陷。第十四章中小雪的一段心理描写就十分传神,值得详细引述:“想到妹妹的读书,小雪自然又想到阿根的问题,这个挥之不去的问题在小雪的脑海里已翻涌了好些时候了,至今没翻出个结果。在阿根解囊5万元解了自己倒悬之急那一刻,小雪真的没点杂念决定嫁给他的,后来冷静后虽有不甘,也没过多想法,她还幻想慢慢培养对他的感情。可阿根长时间的不冷不热,让小雪那棵脆弱的爱情之苗慢慢蔫了下来,眼下就剩还‘债’的思想了。近来阿根不给电话,或者给电话只字不谈结婚的事,小雪暗暗为此高兴。她希望哪天阿根主动跟她提出取消约定,钱她会慢慢还。这段话细腻地写出了人物既想为道德感献身却又不甘于心委身于一个残疾人的微妙心理。小雪原本是下决心嫁给阿根的,此前还特地买来丝线为他绣“鸳鸯戏水”鞋垫,但对方“长时间的不冷不热”还是让她逐渐打消了这一念头,而希望阿根主动提出解除婚约了。对方的怪异和冷漠抵消了人物的道德感,而小雪的“私己”追求也最终占到了上风。小说中的高威在作者笔下,无疑是美善的“化身”。他放弃自己的工作岗位,到新时代俱乐部“暗中”保护小雪;在俱乐部突发火灾生死攸关之际,为搭救别人而导致自身重度烧伤;大地震发生后,以“阿根”的身份默默关注小雪、小雨姐妹的命运,并在小雨手术、读书升学的关键时刻慷慨解难,而宁愿放弃自己的整容手术,这些都说明了这一点。但高威的性格缺陷也是明显的。他原本是一个热情、开朗、阳光的小伙子,自火灾中脸部被烧伤而毁容后,开始变得悒郁、失落、怪异、自卑、“不愿见任何人”,以至于小雪多方找寻而不得这种性格缺陷尽管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理解的,但仍然是我们所不希望见到的,因为这不仅使他本人难以在社会上立足,而且还很可能由此而断送他与小雪的爱情。同样地,作为作者所要批判的对象,宋教授也不是一无是处。宋教授的猎色贪钱乘人之危当然是让人唾弃的,但他的“长者的热情”、高明的医术与业务素养却也让我们看到他作为一个“人”的闪光处。正因为如此,人物形象才更为真实可信。

小说写得最好的人物应该是“表婶”,这是一个颇有审美趣味的农村妇女形象。作为一个次要人物她的出场频率并不高,但在其性格塑造上,作者却最为用心和自觉。“表婶”的身上集中着中国传统农村妇女许多性格元素,诸如实在、泼辣、直率、善良,热情,纯朴,简单,精明,自私,同情心,大大咧咧等等但作者并没有对这些性格元素作平均的或割裂的刻画,而是从不同性格元素的纠结入手,力图在矛盾中写出人物形象的复杂性和立体感。比如“表婶”在为人处事上是大大咧咧的,而在经济上又是精明的;在对待小雪、小雨的坎坷命运上是纯朴、热情、富有同情心的,而在某些算计上又是有私心的;在支持小雪、小雨打工读书的行为上是简单实在的,而在挽留姐妹俩的动机上又是复杂的;在外在的言行举止上是直率、泼辣的,而在内心世界里却又是充满温情的,如此等等。我们很难对其性格要素作常规的拆解分析,因为当你试图概括某一面性格特点时,其悖反的一面立刻就会让你感到犯难。这就是真正的“圆型”性格。作家的独特创造,赢得了打动人心的审美力量,其美学意义不容低估。

三、双线结构

读过《走出废墟的姐妹》的读者,一定会对作品摇曳而整饬的结构记忆犹新。

这种独特的结构与两种艺术方法的运用有关,那就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叙事手段和明暗双线的并行设置。

从整部小说来看,其结构上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由分章交替叙写(第一至第五章)到章内分节叙写(第六至第八章)是一个变化;而从交替叙写小雪、小雨(第一至第八章)到姐妹合叙(第九章至第十五章)又是一个变化。这种变化显然避免了平铺直叙所导致的行文的板滞和阅读的沉闷,从而给读者带来审美愉悦。而这种变化又是有序而严谨的,从分章交替到分节交替再到姐妹合叙,其结构形态可以倒金字塔名之。而就这一叙事手段本身而言,它不仅行文错落有致,结构摇曳而整饬,而且增强了叙事张力,最大程度地满足了读者的阅读期待。如第六章不是一开始就写到那场世纪劫难的,而是先用两节文字轻松地写小雨砸鱼、吴英借钱准备陪丈夫去成都看病;接着通过小说中的人物——兆达电子厂总管赵宇红的转述,对地震作间接描述,同时叙写小雨乘火车赶往家乡灾区;然后才以万钧笔力正面铺写地震的爆发与地震后的惨状。作者通过延宕、铺垫,将故事逐步推进到高潮的艺术处理所收到的审美效果是不言而喻的。

明暗双线的并行设置贯穿于小说的始终。明线写小雪、小雨姐妹与命运抗争的过程,暗线叙高威的行止。暗线的设置是小说的精彩之笔。小说前六章高威仅有三次时隐时现的出场:与小雪因乘坐同一辆车出外打工而得以相识;曾在深圳打工期间看过小雪一次;后来受姨妈之命也来到小雪做公主的新时代俱乐部,以暗中保护小雪,因俱乐部火灾惨案与小雪失去联系。此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高威均以“阿根”的身份活在小雪的想象世界。阿根是小说中的一个次要人物,曾希望以出资三万元解决小雪父亲住院费为条件换取他与小雪的婚姻,也因此见过小雪一次,后在地震中罹难。小雪对阿根的死毫不知情,在为妹妹筹集手术费而走投无路时拨通了“阿根”的电话——向阿根借钱以渡过难关。从此以后,“阿根”不仅时刻关心着小雪姐妹俩的命运,而且每每在紧要关头施以援手、慷慨解囊。敏感的读者一定会在事情开初——“阿根”解囊五万元手术费——就隐约知道此“阿根”非彼阿根,但仍期待着悬念的解开。但小说却并不像读者所希望的那样很快予以满足,而是一再延宕,直至尾声才和盘托出。从后文的阅读中我们知道,高威“失踪”后其实一直活着,他先是因火灾中救人受伤被送进医院,接着回家乡赈灾,然后再到广东以“阿根”的身份与小雪恢复联系,帮助小雪姐妹渡过难关,最后被接到民警张韬的老家养伤并在小雪找到他之前下落不明。而在这条暗线整个延展过程中,悬念始终在场,悬念的解开,也即是暗线的终结。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悬念既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也是激发读者阅读兴趣的动力,小说的可读性与魅力也在于此。而尾声中新的悬念——高威的下落——的设置,则为读者留下了更为阔大宏远的想象空间。

悬念和暗线的设置往往是一种冒险,长篇小说创作尤其如此。因为如果交代不明、逻辑不清,效果就会适得其反。作家有着多年的警察生涯,写过数部公安题材长篇小说。破案需寻找线索,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创作需设置线索,要求巧布草蛇灰线有所交代。这都为作者所深谙。《走出废墟的姐妹》的暗线设置之所以既巧妙又合乎情理,可以说正得益于这一经验。读者之所以能判断此“阿根”非彼阿根并感到可信,乃在于作品情节展开过程中的巧妙交代和尾声中自圆其说的排疑解惑。小雪寻亲到表叔家后曾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在她听来声音有点象高威;第一次给“阿根”打电话时,对方长时间沉默不语,并说小雪打错了电话,就隐约说明接电话者并非真阿根;小雪在擂鼓镇发现一个“一闪而过”疑似高威的熟悉的身影,就暗示了高威还活着;小雪几乎每次接完“阿根”的电话都感到隐隐的疑惑,也表示着高威的存在。至于尾声关于两次在手机名片夹存入同一个“根”字而后又删除真“根”号码的释疑,也合乎生活的逻辑而让人信服。当然这都是我们在读完尾声,再倒回前面比照阅读后才发现并领悟的,但这却正体现了作者的巧妙匠心。

就整部作品而言,其明暗双线的并行设置,由于符合生活的逻辑和艺术的规律,便收到了非同一般的审美效果:它使虚与实映照,既带来了小说结构的变化,构建了巨大的想象空间,也极大地丰富了小说的思想内涵。

《走出废墟的姐妹》所体现的担当意识与审美超越,一方面是针对作家本人的创作而言的。在此之前,作者已创作多部公安题材长篇小说,《走出废墟的姐妹》的出版除了体现作家一如既往的担当意识和责任感外,还意味着作家本人在题材领域的突破与表现范围的扩大。另一方面也是针对同类题材长篇小说创作而言的。与同类作品相较,《走出废墟的姐妹》在主人公的独特选择(打工者与小学生)、人物形象的鲜活塑造、双线结构的巧妙设置等方面,都提供了新的审美经验。可以说这是一部纪念“汶川”灾难文学中不可多得的佳作。当然作品也存在一些不足,如政治化色彩稍浓了一些,有的人物语言生活化不够,个别用词欠斟酌等。

注 释

①参看闫立飞:《灾难题材小说的可能和高度——评秦岭的中篇新作〈透明的废墟〉》,《作品与争鸣2008年第10期。

②此前出版的还有王杰的《废墟下的青春》(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9年4月版),秦文君的《云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9年5月版),以及《大唐绝色》、《后天逃亡》、《来生我们一起走》等一批网络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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