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易洪峰
我的家乡依傍洣水,两公里长的防洪堤宛然一条长龙,保护着我们的家园。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我清晰记得上辈们就是用肩挑手扛把这二十多米高的防洪堤一米一米垒起来的。那粗犷激越的打夯声至今萦绕耳际,让我热血喷涌:人定胜天,人多力量大!父辈告诉我,解放前,这里没修防洪堤,涨水了,任由洪水像脱缰的野马泛滥肆虐。那时稻谷只种一季,春季是洪水多发季节。倘若洪水推迟或者到夏季再次暴涨,那这一年村民收获的便是颗粒无收的失望。解放后才开始修防洪提。洪水驯服了,这才开始种双季稻,一年的收成增加了一倍。“共产党好”、“新中国人民翻身大解放”……在这些激越动人的歌声中我发奋读书,茁壮成长。
准确地说,这块土地就是防洪堤的一个坡,上游的淤泥沉淀至此越积越厚。因这里埋坟比较杂乱,当地村民就叫它“乱葬坡”。父辈告诉我,吃食堂饭,大炼钢铁,大跃进,浮夸风盛行,而老百姓的肚皮却越来越瘪,吃野菜,吃树皮,把皮带煮了吃,甚至把洣水河里“石泥”当饭吃,死人的事经常发生。当地埋葬在“乱葬破”的大多是死婴,还有未成年便夭折的孩子。父辈沉重地叹气说,饥荒年代,年轻女人连个孩子都怀不上,好不容易怀上了,真正能顺利出生的也不多。埋葬他们,用不着棺材,几块木板,或一担畚箕掩埋即可。路过这“乱葬坡”,看到一个新冒出来的土堆,你便知道又有一个年幼的生命要投胎转世了。间或还会听到年轻父母凄惨的哭声,你也许会悚然一惊,泪水涟涟,为之悲叹。
死者为大。成年人过世了,是不能葬在这“乱葬坡”的。家里再穷,左邻右舍也要帮凑备一口棺材,看看风水,葬在山上。当然,洣水上游漂流至此的溺水者,不论年纪大小,好心的村民都把他们掩埋在这“乱葬坡”:挖个坑,填上土,如此而已。这叫行善积德,让死者有个栖息之地,不至落成孤魂野鬼,虽然连口棺材都没有。
“乱葬坡”是到小学的必经之地。要升初中了,天蒙蒙亮,年少的我背着书包到学校参加晨读。那个年代,上初中就像十年前上大学那样难,一个班四五十号人能够读上初中的也就十多个幸运儿。开始几天,路过“乱葬坡”,总感觉阴森森的,背皮凉飕飕。我给自己壮胆:老师说了,这世上本没有鬼,要相信科学,不要迷信。尽管如此,每每经过“乱葬坡”,我都是压制着狂乱的心跳,像离弦的箭奔向学校。
记得搞生产队的最后几年,每到青黄不接之季,一天有时吃两餐,有时就用青菜煮米饭吃。父母愁着脸,总要东挪西借才勉强糊口。不记得哪年开始分田到户,搞农村生产责任制。只记得父母分到田后喜上眉梢,露出喜悦的笑容。那时,整个村子都洋溢着欢乐祥和的气氛。我还记得,承包土地一年后,家中断炊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欢声笑语载歌飞,日子越来越好。那几年,我最大的感受是:“乱葬坡”几乎没有了新坟。经过洪水的冲刷,偶尔看见坟堆中露出几块快要腐朽的木板或竹片。
随后几年,我读中学上大学再也不要经过那骇人的“乱葬坡”。一年暑假,我信步来到“乱葬坡”,大吃一惊:昔日的“乱葬坡”,如今早已被整理成了一块田地,金灿灿的稻谷正在向我点头微笑呢。父母告诉我,如今村民有吃有穿,营养好,得病的少了;即使有病也能得到及时医治,医生的医术水平也高了。反正,这几年,村里死婴、孩子夭折的现象几乎不曾发生,洣水漂流尸体的现象也绝迹了。这“乱葬坡”淤泥很厚,肥沃着呢,亩产上千斤。过了两年,这里又改种西瓜。因为种西瓜的收入是种稻谷的两三倍。好像又过了几年,搞什么退耕还林,这里又成了绿树茵茵,是洣水河畔一道靓丽的风景。
时间如白驹过隙,十年过去了。京珠高速公路从“乱葬破”穿境而过,一座宏伟的高速桥横跨在洣水河上。高速桥下两百米长的防洪堤护坡都是用石头水泥砌起来的,足够抵御洪水猛兽。“乱葬破”从此从村民的视野中消失了。
今年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久久伫立在高速桥下,防洪堤上,这里再也寻觅不到昔日“乱葬坡”的蛛丝马迹。两公里长的防洪堤如今焕然一新,变成了水泥路面。县境内已经有三条高速公路穿越而过。现在,农村妇女生小孩都踊跃到乡镇卫生院和县城医院,好像国家还有医疗费补助呢。
历史一去不复返,再见了,“乱葬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