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伯慧
一天,一个搞音乐的朋友拉我去一家酒吧,说要我去见识一下真正的音乐。位于市中心的这家酒吧热闹非凡。小台上是几个长头发、穿黑皮服的人,面前是各种乐器,架子鼓、吉它之类。酒吧的中心,一群人疯狂地扭着腰,跺着脚。一会儿,一男一女两个人走上台,唱起歌来。这是我以前从未听到的歌声:疯狂,缥缈,歌词直白、露骨,听得我耳热心跳。而旁边喝酒的人,有的跟着歌声吼叫,有的则旁若无人,两人在一旁小酌,说着话,调着情。
这或许也是一种本真的音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城市里开始兴起了酒吧。酒精的气味,香水的气味,混合着激情的气味,把一个方寸之地弄得很暧昧。在古希腊,酒通常是在节日的时候,大家围着篝火,在野外喝的。野外宽敞,四周是植物,河流,昆虫,乃至隐藏在林中的野兽,大家载歌载舞,喧闹着,说笑着;而在酒吧,空间非常有限,里边的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或者两个刚刚认识的男女,凑在一起,说些平日里不敢跟身边人说的话。
两者的共同之处在于:都是宣泄的场所。只是现在的酒吧,更多的,代表着孤独,落寞,乃至颓废。甚至有人宣称:良家妇女是不去酒吧的。
这实在是酒的悲哀。
在我的印象里,酒是高雅的,温情的,至少也是美妙的。不似今日,进入城市的酒吧,却变得这般颓废和无奈。
事实上,这种颓废是一种象征。在学者们所罗列的现代社会精神病之中,信仰危机、道德危机,以及深度孤独,是其中的主要部分。这种状况影响了城市的味道。酒吧似乎把城市分成了两个部分:安分守己的在写字楼里加班,在家里陪妻儿看电视说话;另一部分则在酒吧里买醉,一醉解千愁。与此同时,抑郁症,一夜情,通过酒吧在城市里悄然泛滥着。
有一个阶段,从文学作品到歌曲中,酒吧和酒突然出现得多了。尤其是诸多记录城市生活的作品中,颓废的气息充饬网络、刊物,乃至书籍之中,似乎整个城市都被浸在酒中。
现在我们来关注一下这个舶来词:吧。英文中的原意是小酒馆之类,到了中国之后被用得更泛了:网吧,水吧,氧吧,聊吧……事实上,吧在现代城市生活中成了一种独特的空间,一种场。这种场内有了酒这种催化剂,就有了一定的深度,城市的另一类文化就这样诞生了。
现在,城市的酒吧已经不仅仅是喝酒的地方,也不仅仅是男男女女聚会的场所,经营者们引进了更多的东西:音乐,舞蹈,酒吧歌手……
我在酒吧里听到的那首歌据说名字叫《纵欲》,歌词的开头两句是这样写的:
坐在昏暗的酒吧里把自己灌醉
透过透明的酒杯看到舞池里的人们和我一样颓废
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踏上城市的土地时,昔日的同学问我,城市是什么样的,我脱口而出:是红绿灯,还有立交桥。这个印象,后来一直主宰着我的记忆,成为脑海中城市生活和城市文化的图腾。
乡村里是没有红绿灯的,处处青山绿水,鸡犬之声相闻。近年来虽搞起了“村村通工程”,将水泥路引入了农村,但仍然是不需要红绿灯的。乡下人走路,两个人一起走在林子里,远远望见了,想方设法也要往一块凑,哪怕是不认识的,总算能有人说个话,热闹一点。而城里则相反,路上虽然人头攒动,个个衣冠楚楚,但却不会轻易去和人说话,唯恐别人离自己太近。
这些年来,我所在的这座城市,红绿灯越来越多,立交桥也越来越多,显然是因为人更多了,汽车更多了。在城里的乡村小路上,人不必东张西望,左顾右盼。而城市不行。走在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的精神立即会紧张起来。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车飞过来,这每一辆飞行的钢铁机器都有可能成为杀手。此时,红绿灯和立交桥给了人些许的安全感。绿灯了,人可以走了,飞扬跋扈的汽车也得停下来,目送人在面前走过。立交桥更是如此,人在下面走,车在上面飞,心理上似乎更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很多时候,一个人走在城市的路上,都有一种眩晕的感觉:似乎自己是独身在森林里,周围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四周也没有自己的同类——因为同类之间是不可能不交流的。后来在我的一部小说里,这种感觉成了主人公的主要感觉:他走在城市的街道上,感觉自己是城市的局外人,所有的一切,汽车,公路,立交桥,甚至街道和天空都不是自己的。这种感觉在乡下是没有的。乡下随便遇上个人就可以聊天,甚至可以和狗,鸡,牛,说说话。
红绿灯和立交桥带来的另一种文化就是速度。城市人需要速度,走在街道上,个个行色匆匆。因而需要汽车,有了汽车才有红绿灯和立交桥。这两样东西给速度提供了便利。于是,大家一起在奔跑,没人停下来。这种情况,在我的印象里,二战以后就开始了:二战以后的城市人似乎就一直在奔跑中生活,却始终没人坐下来,泡一杯香茶,然后认真思考一下,这奔跑本身,是为了什么。
很多发生在城市的电影以及文学作品里,这两样东西也是不可或缺的道具。或者毋宁说,所有关于城市的故事,这两样东西都是最好的背景。
我关注那个流浪艺人已经很久了。大冬天里,他趿着双拖鞋,站在地下通道入口处,旁若无人地吹着葫芦丝,看都不去看一眼脚下装钱的钱盒。这个城市这样的流浪艺人其实并不少,此人引起我关注的原因是,我三次经过此地,他都在演奏,而且居然用的是三种乐器:葫芦丝,笛子,二胡。演奏的也不是寻常的流行歌曲,而是高雅音乐:要么是中国古典名曲,要么是柴可夫斯基之类。
事实上,流浪艺人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角色,古今中外都有。但在号称盛世的今天,这样的人却格外引人关注。他们的目的明显是谋生,却又似乎不仅仅是谋生。他们似乎是专来修饰这个城市的。他们的表情和形象似乎永远单一:沧桑,风尘仆仆,不修边幅。然而,几乎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藏着一段久远的故事。
有一次在一辆公共汽车上,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突然从后排站起来,掏出一把黑管,自顾自地演奏起来。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演奏,那种平衡的功夫令人叫绝。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身上还挂着一个自制的铁筒。他向前走时,人们就往铁筒里投钱。车子一到站,他就跳下车,换另一辆。
我不知道这个年代有多少个艺术家。很显然,这些流浪的人们是属于那种不得志的,他们没有用自己的艺术换来自己应得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利益。于是,他们满脸沧桑。流浪的生活一定也注入了他们的艺术之中。我们这个时代是艺术必须与市场紧密结合的时代。但这些流浪艺人显然无视这个规则,他们只管自己的演奏,也不去号召别人付钱,仿佛陶醉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
他们孤独吗?他们被人关注吗?他们有自己的目标吗?
有一次,我有幸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中认识一位画家。他掏出自己的名片,上面的头衔是:画家,雕刻家,艺术沙龙组织者。后来我从朋友那里得知,此人原在西安,在群艺馆有着稳定的工作,也有妻子儿女。后来家庭解体,他就开始了行走的历程,混迹于全国各地的城市中间。据说,他几乎没有什么固定资产。有时候机会好也能赚到一笔不菲的钱,但很快就花光了。
在某种程度上讲,莫言的创作生涯可以分为前后两段:前期是童年体验的表达,后期是成人后的文学书写。《透明的红萝卜》中黑孩的生命经历代表着前期的童年莫言,看似木讷、孱弱的外表下,内心有着极其敏锐的感觉和超常的忍受痛苦的能力。他眼中的世界,是通过感官触角探索且内化于心的感觉混合。后期的文学书写,只是前期狂欢感觉和心灵记忆的文字记录,无论小说的故事背景如何切换,不管人物身份、角色如何设置,其生命的欲望表达和感觉的狂欢书都没有改变。
我们后来成了朋友。我终于有机会去解决心中的疑问了。
人生不过如此。他的语气非常平静,我们都是过客。所以所有人都是孤独的。
这是他对第一个问题的解答。
其实有不少人对我们好奇,这个城市像我这样的人好像还不少,没有一万,也有几千吧。他开始解答第二个问题,关注我们的人应该有一些,但似乎上层的人不怎么待见我们。
目标?活下来就是目标。你不是吗?
他其实说得很好,其实从艺术或者哲学的层面来说,人人都在流浪,只不过他们放大了这种流浪罢了。
这个城市最大的艺术馆最近向市民开放。但引人注目的不是馆里的艺术,而是艺术馆的建筑。在这一带,最吸引人的建筑有两处,一处是省博物馆,另一处则是艺术馆。前者是中国古典式的建筑,大屋顶,琉璃瓦,飞檐,须弥座;后者则是西式建筑,如开山斧凿山开石,方块分明,形状独特。遗憾的是,这样的建筑还是太少了。
建筑,事实上,进入人类生活之中,并非是以艺术的面目出现的。就像蜜蜂之于蜂巢一样,其制作的着眼点是方便和实用。结果,那些蜂巢一不小心成了一种艺术,成为无数建筑学家叹为观止的艺术:其结构,造型,尺寸,以及实用程度,无不符合最精密的科学。于是乎,蜂巢给了建筑学家们一个有力的佐证:最实用的常常就是最艺术的。
这其实是一种谬误。
在建筑学发展得越来越高深,越来越远离普通人的时候,我仍然坚持认为:建筑艺术是人的心情艺术。
有一年的秋天,我乘火车,路经一处江南水乡,有幸从远方,目睹江南建筑群落的全景。
绿树掩映之中,红墙青瓦,黑白相间的主体墙,纤细的屋顶,龙凤飞檐……一派弱柳扶风的姿态。秋风徐来,夕阳晚照,让人想走入绿荫之中,漫步村落,做一名溪边的钓翁。其实,江南的建筑也并非是为艺术而造的,其着眼处仍是实用。江南多雨,少风,因此,民间少有大屋顶;绿树环绕,处处水色,因而主色调以黑白相间,夹杂红青。然而,如此实用的建筑之中,我等远方的客人,竟会当成出世之所,悠悠然如在桃花源内,让人不能不叹服,建筑,原是一个人的建筑。所有的,或高大,或纤美,感觉好坏,是否愉悦,皆是一个人的心情。
中国的城市建筑是越来越西化了,而且是现代型的西方建筑。高楼大厦之间,流光溢彩之间,城市变高了,也变挤了。虽然在这座城市已经生活了十几年,可每每漫步街头,仍有一种外乡人的感觉。高楼虽多,不是自己的;玻璃虽亮,只会带来热度;甚至于感觉这天空,这马路,这树木,都与自己无关了。自己只是一个参观者,路过者,偶然来到这里,流连一番,带走一些记忆而已。
再看居民区。一些高档一点的小区里,有小桥流水,有奇树异花,也会生造出一些回廊立柱,敷衍出一些雕梁画栋,硬生生地要人感觉有古典在里面,向人说明中国人回归了自己的建筑。然而,房子还是房子,蜂巢式的精密编排,叠火柴盒式的拥挤,发现仍然是建筑商为最大地利用土地,最大地获得利润而建。城里人仍然会楼上不识楼下,对门不知斯人,人们仍然会压抑,紧张;报纸上仍在呼吁减少现代人的心理压力,仍在为那么多的“过劳死”而惋惜。建筑,仍是人们一天辛苦后用以睡觉的地方,房子或许很大,但所用者仍是方寸之地,而且大部分是人在睡梦之中使用的。
了解一个城市富不富裕,要看这个城市的树木;而了解这个城市有没有文化,则要看这个城市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