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庆红
夜已深了,窗外阒然无声,我却毫无睡意,索性披衣起床。打开电脑,传出于文华的《想起老妈妈》。“想起老妈妈,如今她在乡下,一年四季从春到冬,霜染了她的鬓发。劝她外出走一走,她说老眼昏花;催她四处转一转,她说活多放不下。孩儿,孩儿挣钱不容易,这份心意我领了。”最近失眠严重,寻医无效,只是一夜复一夜地无眠。默默地感受着歌者的深情,心乘着月色乘着歌声的翅膀飞到了父母身边。
忆起今年春节,因工作牵绊,归城心切。母亲不舍女儿远走,执意挽留,她总觉得和女儿在一起的日子太少了。她一会说:过了元宵节再回长沙吧,只有几天了。一会又说:你如果要写文章,我给你燃一盆炭火,就在家里写吧。一会又说……母亲在厨房忙碌,可她的眼睛和心却拴在我身上,不时地往我房间跑,不停地向我唠叨再住几天再住几天。我原本因一些琐事缠身,心情不够舒畅,听着听着不觉就烦了,一时冲动,在言语上伤了母亲的心。母亲当时气极我的任性,不再往我房间跑,且一度保持缄默。她一夜辗转反侧伤心无语,只有星星跌落下来,化作离别前夕的眼泪。
第二天凌晨,天阴沉沉的,下着雨。母亲侧卧在床,我拎着手袋走近床边,只见她紧闭双眼,枕巾上濡湿了一大片。母亲一向严历,我的泪哽在喉里,心里懊悔不已,却不敢叫她,只伸手轻轻地替母亲将被角掖好,然后流着泪走出房间,走进冷冷的雨幕里。我与父亲站在雨里等车,冰凉的雨水打在我的心上。习惯了父母一起送我,可今天只有父亲紧锁双眉站在旁边。我想转身看看母亲是否一如以往走在那条砂石路上将我相送,可我害怕失望,终究没有回头。没等多久,车就到了。我准备上车,转过身去欲与父亲道别,只见母亲拎着一袋苹果已走近,袋里还有四只煮熟的鸡蛋。母亲通红的眼里蓄着满满的泪,脸有些浮肿。我接过袋子,默默地走向座椅,不敢向窗外望,怕自己忍不住跳下车来,奔回慈母的怀里。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雨,看着雨中使劲挥手的父母,我明白,再大的风吹起的只是父母的银丝,却无法吹走他们的牵挂;再大的雨也只能淋湿父母的衣裳,却淋不湿他们的宽容。
我在他乡生活了很多年,在这许多个日日夜夜里,似乎总是很忙碌。想接父母来我旅居的城市小住的愿望已滋生了好几年,可一直因种种原因而久久耽搁,直到去年冬日,才得以如愿。父母晚睡早起忙里忙外,一辈子淡饭粗茶,原希望他们能在我这里好好地歇歇,过上几天轻松悠闲的日子。可那晚我下班后回到小区,只见父亲已站在小区门口,看到我回来,他像孩子一样地露出兴奋的笑脸。如孩提时,父亲宽厚的大手握着我瘦削的小手,因在外面等得太久,父亲的手已冻得冰冷。他怕冰着我,就松开我的手,然后双手使劲地搓着,暖和后重将我的手握在掌心。
走到八楼,只见母亲正在客厅吃力地擦着地板,她似乎全然忘却了自己正患着关节炎,有时疼得整晚整晚不能入睡。见我回来,她赶忙去厨房打来一盆热水。“冻了吧,快将手暖暖”。我鼻子一酸,泪不由自主在眼眶里打转。我假装洗脸,让毛巾在眼睛上来来回回。
往后的几天,父亲总会去楼下接我下班,他说天冷小区里晚上出来散步的人少,担心我一个人走会害怕。而母亲每天都是在家准备热茶热饭为我消解疲劳。谁说:“云像年轻的我们,四处流浪;树像我们的父母,是一种无言的等待。”
在我生活的城市住了一个星期,父母执意要回家,因牵挂着家里的庄稼。我送他们回去后再回到旅居的城市时,夜已深了,楼梯间的灯也亮得无精打采。就这样,我在朦胧的灯光下拾级而上,来到羁旅的房门前,恍惚间似见到了暖暖的灯光,推门而进,却是寂寞如烟,氤氲袅娜。满腔被冷风吹凉的思念,只能在梦里暖一回。
昨天母亲来电话说,她去茶园看到了嫩嫩的茶芽,本想采些回去泡茶喝,可还是忍不住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想让我尝到第一缕新绿。
“何日归家洗客袍”呀?近日,该回家了……
喜欢在清凉如水的夜晚,手捧一杯热气腾腾的茉莉香片,翻一两本好书。这时我看见:茶的内心,游动着另一种风景。那些风景里有渐行渐远的青葱往事,有掩卷难忘的温暖,有触动心弦的片断,更有聚聚散散的缘分。然后从这风景里品味一些来往的时日,透过茉莉盛开的细枝末节,一些温柔的往事直抵心灵深处……
记得刚毕业时在江城一家电台做编辑,因单位没宿舍,只得租住陈奶奶家。整整二个冬季,八十高龄的老人夜夜上楼为我掖好被子,从没间断。周末闲暇时,陈奶奶会邀我一起到阳台上晒太阳,聊聊我家里的、学校的、电台的趣闻逸事,她也聊起她物质匾乏的童年、深藏浪漫的青年与忙碌的中年。二年后我回到家乡,渐渐地疏远了曾经的一些人与事,其中包括对陈奶奶的问候。一天晚上忽然接到一位老人的电话,心急火燎的一句:“啊呀可接通了,谢天谢地。”我当时懵了,以为是谁有什么急事一慌神拨错了号码。正疑惑间,又传来一句:“是闺女吧?我是陈奶奶呢。湖南发生了火灾,你没事吧?”那一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唯有心底如潮汹涌的感激厚重如山。老人还在电话那头慈爱地絮絮叨叨,而这头的我早已潸然泪下。身后名轻,唯觉情重!
那时工作之余,在武汉音乐学院进修古筝。恩师生活并不富足,却一直恪守君子固穷的古训,并表现出让学生仰止弥高的清峻风度。我承蒙恩师悉心指教,却未取分文学费。甚感师情笃厚,自是汗颜。师却笑曰:“我年事已高,钱多何益?小姑娘在外不易,用学费去买些喜欢的书籍吧。”慈眉善目里写尽怜爱。老师知道我一直执着于文学,他说:其实我的心底也一直藏着一颗文学的种子,只是深深沉迷于音乐而未能让文学开花,你如此热爱文学,就当我的小文友吧。后来我辗转他乡与家乡,古筝一直随我同行。每每抚琴,恩师的勉励就在耳畔心间浮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夏日午后,躺在公园的吊篮里享受蔡琴纯净如天籁般的歌声,枕日衾云的众枝柯尽收眼底。静静的林子里,风起,滑过落叶吻向大地的凄美,飘来山间小花悄然绽放的浅吟。一线骄阳执着地自树隙斜射向我的脸庞,凌站在旁边为我抵挡着烈日。他转过身去为我倒茶,突然发现他的后背已被汗水濡湿。我周末去武汉音乐学院学习古筝,他坐在操场边耐心地为我剥出一袋香甜的瓜子仁,大拇指与食指被瓜子壳卡出一道道印痕,细细的,刻在爱恋的心头。只是如今,寻寻觅觅,韶华转眼飞逝;犹犹豫豫,知音再度难逢。
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并无意谈几场惨淡,不知下落的恋,或是爱。所以总是以学业、以工作为藉口,一味谨慎而执着地朝前方赶去,殊不知一路上韶华暗损。“雨送黄昏花易落”。怎样如花的容颜禁得住光阴的棘手呢?流年暗中偷换,举目眺望,四周已是山瘦水寒。同事曾托其朋友给我介绍一男孩。相见时,五岁的小精灵执意要求同往。原以为小孩贪玩,欣然带她赴这个美丽的约会,直到回家的路上,小家伙才附在我耳边轻声说:“阿姨,妈妈说要我保护你。”那一刻,荡漾在心底的感动,一圈一圈……
在外地学习期间,建红从自家院子里采下一朵朵清香的桂花,用精致的手巾包好,托邮差为我寄来。娇嫩的花里藏着一张纸条,“庆红,我在弄花时正听着吕方的《朋友别哭》,知道你一个人在他乡很累,所以请一定要记住:朋友别哭我依然是你心灵的归宿要相信自己的路红尘中有太多茫然痴心的追逐你的苦我也有感触我一直在你心灵最深处我陪你就不孤独……”我将花儿放在枕边,夜夜花香伴我入眠,心亦安稳、梦也温馨。
……
今晚有月,那乳白色的月光,朦胧地照下来,照在我的窗台上。“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我伫立窗前,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茉莉香片。我的心里,星月温暖,思念盛开……
我想过一种忠于自己感觉的生活,简单而唯美。比如外出旅游,闲时邀三二好友坐在明亮的落地窗前喝喝茶,或在静几明窗内焚香掩卷、净手抚琴……但每日在冰冷灰暗的钢筋水泥堆砌的城市里行色匆匆,生活已过得到了无情趣。去年夏季某一个平常的上午,我端坐办公室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向灰蒙蒙的远方眺望。
远方,有一幅长长的山水画卷,引领我的思维回到往昔。晨起,在东湖边漫步,满塘荷香随风缓缓飘来。阳光照在波纹细腻的湖面上,像给水面铺上了一层闪闪发亮的碎银,又像被揉皱了的绿锻。湖是静的,宛如明镜一般,清晰地映出湛蓝的天,碧绿的树。
那是十二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在书海琴音里留连,在东湖边闲庭信步。
伫立窗前,我怀念,更是无限神往。
一日午后,阳光炙热,我和友人坐在咖啡厅软软的布艺沙发里,只看到窗外阳光白花花的耀眼。许是心与眼睛干涸得太久了,向来恬静淡然的女子那天眉飞色舞地向友人描述着曾经的夏日荷塘。“堪笑荣华枕中客,对莲余做世外仙。”这些年过得有些粗糙,如在沙漠里前行,目光所及不见风摆翠柳雨打芭蕉,于是更怀念那些轻舞飞扬花香满襟的日子。
也许是被我无限怀念的神情感染。翌日,朋友竟来电话说带我去赏荷,我喜出望外。驱车前行,离开喧嚣繁华的市区后,车子拐进一条相比于市区丰腴笔直的马路而略显瘦削曲折的小道。道路两旁碧树掩映、树影斑驳,视线所及处全是绿色,不觉神清气爽。一路上,凤凰传奇的《荷塘月色》在小车里自由飞翔,清新淡然的曲风让心情愉悦。我们很少说话,谁也不愿惊忧内心这片刻的安宁。我们去向远方,不是为了红尘琐事、风花雪月,而是去探望那心灵深处纯洁的渴望。
车子行驶了近二个小时,沉浸在音乐中的我突然听到朋友轻唤:嗨,你看。抬眼,只见前方“古柳垂堤风淡淡,新荷漫沼叶田田。”推开车门,荷香早已守候车窗外,深吸气,清香入鼻,心旷神怡。在塘堤上轻移莲步,双眸离不开水中摇曳的绿叶红荷。此时已是春归花寂寞的盛夏,可满塘素红淡粉让我痴迷。
友人说,买几斤莲子尝尝鲜吧。采蓬人于是在水中穿行,不久功夫便摘得满满一袋莲蓬。临上岸时,他采下一枝粉荷,伸手正欲再采,友人在岸边急了,忙喊:够了够了,一支就够了。我从粉花绿叶中收回视线,含笑注视着他焦急的神情。心想,只有心中充满爱的人才会怜惜一支荷吧。可俗世红尘里,谁不是对自己动心的物什、倾心的人儿执着地欲据为己有,而且钵满盆满、彼此遍体鳞伤后还不肯舍弃不肯罢手吗?
树荫下,我们席地而坐。手里剥着莲蓬,那支莲就搁在我的膝上,我闻着那内敛的、毫不张扬的清香,问他,为何不肯采莲人多摘几支荷?友人笑笑,眼神投向远方,淡淡地回我:爱莲如爱人,爱她,就要给她自由,让她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呼吸,而不能因一己之爱剥了她的生命、毁了她的幸福。
阵阵微风温柔拂面,如朋友淡淡的言语。我不经意间想起《菜根潭》里的一句话:“一点不忍的念头,是生民生物之根芽;一段不为的气节,是撑天撑地之柱石。故君子于一虫一蚁不忍伤残,一缕一丝勿容贪冒,便可为万物立命、天地立心矣。”在山水清,出山水清,形容的就是他这样的锦心人吧。
此次赏荷,无关红尘情事。我却在这淡淡花香里明白了成熟的爱情应该像一件衬衫:97%的棉、3%的莱卡——体贴却不束缚,温暖却不灼手,张弛有度,收放自如。
剥一粒嫩嫩的莲子在嘴里,甜甜的,沁人心脾。或许,真正的君子该是于人于物于情都怀有不忍之心吧。我将那支粉荷插在池塘边,虽然我已无法让它续上这华美年华,但愿能让花魂回归家园,我将在心里牵念那一缕清香。
蓝天,白云,黄的油菜花,红的杜鹃,还有瘦劲孤高、不为俗屈的青青翠竹,构成我家乡春的基调。这一片土地恬然宁静,只有温煦,没有苍凉。偶尔回家,我总是喜欢去屋旁的山上赏花,一丛丛鲜艳的山花楚楚动人地覆盖着整座山坡,也开满了我的书房。这花,让我浪漫的心灵找到了——梦的闺房。
春暖花开后,夏季在弹指间飞奔而来,这是一个旖旎的生命旺季。菜畦里的盈盈绿意,是父母劳作的骄傲,掐一把在手心,青翠欲滴。家境虽不富裕,却也衣食无忧,可父母闲不住,总要耕种、施肥、翻晒,哪怕辛勤劳作后收获的喜悦大部分送给了邻家老人或者孤儿寡母,却依然乐此不疲。
一天清晨,母亲从菜园里摘回一篮含着晶莹露珠的青菜,翠绿欲滴的菜叶沐浴着晨雾,绿得如一汪碧潭。望着嫩嫩的菜叶,我已被都市冷漠同化的心一瞬间微润。母亲挎着菜篮说:送给村头的刘奶奶。我欢快地说,我也去,带一束鲜花。母亲微笑着点点头。
一篮青菜一束鲜花,露珠一样晶莹而单纯。将新采的山花插在老人梳妆台上空了许多年的花瓶里,插好回眸,老人如少女般灿烂的笑容盛开在一朵久经风霜的菊花里。读着那纯真的笑容,我想,常年孤独的老人,她的心是何等的需要滋润呀。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在忙碌的、忽略情感的日子里,我们有时不妨赠己赠人一束鲜花,让心手留香,让笑容绽放,让枯涩的日子稍感温润。
从刘奶奶家出来,我与母亲顺路去了不远处的婶婶家。不久,刘奶奶竟摇摆着碎步来请我们去吃饭。我与母亲婉谢,可老人执意要请。不忍拂却这一片情意,于是起身。走近餐桌,扑鼻的菜香直入心窝,桌上的碗里盆里都是以鸡蛋为主做成的各式菜肴。最是那瓶开得正艳的山花摆在餐桌中央。刘奶奶说:妹子呀,你总在外面,吃的都是洋鸡蛋,回来了,就多吃几个土鸡蛋补补身子吧。多么细致的关爱啊!我在触手可及的温情里扯过一袭柔软的披风,将在外生存的负荷与疲倦都掩在身后,脸上写满假的轻松真的感动。
闻着家乡菜特有的诱人清香,我不忍下箸,知道老人家手头并不宽裕,靠政府救济和自己风烛残年的劳作撑开门面,这些鸡蛋,说不定她可以换些钱贴补家用呢。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趁老人起身倒茶时轻声对我说:人老了家里难得热闹一回,别扫老人家兴,过几天我找个理由给刘奶奶送只母鸡来就是。我望望母亲,心头一热。久违了,这种已渐行渐远的朴素情怀。
静立红尘闹市,即使淡泊虚名浮利,不屑争长竞短,却偶尔也会被算计,也会有烦恼找上门,由此,总觉得活得累。虽然,我们在那个叫做“城市”的火柴匣子里,难得看到鲜花、绿树与真心的笑颜,但我们毕竟怀揣梦想,我们得上下求索,我们不能停下匆匆的脚步。即使明白:布衣菜饭可以乐终身;更明白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在他乡跋涉久了,总是迫切地想回家看看,沿着花草遮掩的小路,到左邻右舍喝喝擂茶,听婶婶阿姨唠唠家常。或者,将身子塞到沙发里,关闭手机与电脑,呆呆地坐着,省言、省笑、省笔墨、省妄想……家乡的生活,没有纸醉金迷、车水马龙,没有流光溢彩、斛盏交错,没有尔虞我诈、机关算尽。回到家后,唯有一份淡淡的关爱让人不由得眉心舒展,觉得很惬意很妥贴。
在我们行色匆匆的生命中,一些利禄和功名,会如溪水般流去。能不更不移,能经久熠熠闪光,而且永远照亮我们前行的,是这份没有伪装不戴面具的乡情,是这个触之即在的乡情流淌的地方。不要提醒,我的心里时刻装着家;不要召唤,我的眼神永恒地向乡情流淌的方向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