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纠葛的民间悲喜剧在金庸武侠世界里的多元显现:金庸武侠小说与民间故事类型谈(一)

2012-08-15 00:42蒋建强长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408100
名作欣赏 2012年5期
关键词:杨康郭靖民间故事

⊙蒋建强[长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 重庆 408100]

⊙吴红霞[涪陵高级中学, 重庆 408100]

兄弟纠葛的民间悲喜剧,即使在缤纷璀璨的民间故事类型中,也依然闪烁着迷人的文化气息。并且,凭借其自身强劲的生命穿越力而浮现在不同的文本世界里。金庸武侠世界中即充溢着这一民间故事的文化因子。金庸武侠小说在超越雅、俗文学方面所取得的辉煌成就似乎已经得到广泛认同,严家炎的“这是另一场文学革命,是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①的论断,无疑具有相当的学术力度,它为奇异的金庸文化热提供了潜在的研究动力。但是,从民间故事的角度来研究金庸武侠小说的,似乎还并不常见。于是,结合民间故事类型研究,发掘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民间故事因子,就成为一个无法忽视的显在命题。

兄弟纠葛的民间悲喜剧最早出现在唐代著名作家段成式所撰《酉阳杂俎》续集卷一《支诺皋上》《旁也》篇中,后又被宋人编入《太平广记》(卷481)而广为人知。其故事梗概为:“旁也是新罗国(朝鲜古称新罗,可见这个民间故事的最初发源地竟然是朝鲜)第一贵族金哥的远祖,兄弟二人,弟甚有家财,而兄旁也却一贫如洗。旁也得到一块荒地,向弟弟讨取蚕种谷种,以便养蚕种稻,维持生计。可是弟弟竟然将蒸过了的蚕种和谷种给他,蓄意坑害。想不到奇迹出现,在蒸过的蚕种中长出一条体大如牛的蚕王,弟弟杀死蚕王之后,周围的蚕都飞到他家来做茧,使蚕茧丰收,堆积如山。从蒸熟的谷种中也长出一棵特别大的稻穗。一天,这稻穗被大鸟折衔飞去,旁也追逐进山,在一个山洞里,等到夜半月明时,见‘群小儿赤衣共戏’,取出一个金锥子,击石,即呈现所需要食物。吃饱喝足之后,他们随手将金锥子插在石缝中散去。旁也将这个宝物带回,‘所欲随击而办’,原来是件如意宝,于是成为了全国巨富。弟弟眼红,也学他样子种出一棵稻穗,赶鸟进山,被那群赤衣小儿当做偷盗金锥者抓住,用一种奇特方式予以惩罚:‘乃拔其鼻,鼻如象而归。国人怪而聚观之,惭愧而卒’。”②。这个古老的朝鲜故事,在一千多年前传入中国之后,历经岁月的洗礼,逐渐演变成为具有中国特色的民间故事。且看四川雅安《长鼻子哥哥》的故事梗概:“两兄弟分家,大哥大嫂将用开水煮过的谷种分给老二。老二将谷种撒下,有一株苗苗成活,结出一个稻穗,后来又被麻雀叼起飞走了。老二追赶麻雀,天黑歇在一个庙里。到半夜,庙里进来八个神仙,他们拿出一面鼓来,一敲,桌子上就摆出酒菜,吃喝起来。吃了一会,老二按庙里道士的吩咐,突然学起鸡叫来。神仙听到鸡叫,慌忙离开,留下那面鼓。老二把鼓拿回去,敲打一下,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从此发财致富。老大打听到这事的经过以后,也种出一株稻子,然后跟着叼起稻穗的麻雀追到那座庙里。夜里进来八个神仙,寻找偷鼓的人。找到老大,一人把他的鼻子揪一下,变成了八尺长鼻子。老二捡来的那面鼓可以治长鼻子,敲一敲,鼻子就缩一缩。老大拿着鼓不停地敲,鼻子缩了进去,从此,他就成了难看的塌鼻子。”③四川道教流行,道士和八仙成为故事中的角色,取代了《旁也》中的“赤衣小儿”。看似简单的角色置换,隐含其间的却是中国元素的生长与体现。而后,兄弟纠葛的民间悲喜剧在广袤的中国时空下散播、流传。20世纪30年代艾伯华编撰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中,收录本类型故事28篇,其中所列27型“猴洞”,28型“动物对话”即为本类型的两个亚型;到20世纪70年代丁乃通完成《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一书,增加到59篇,丁乃通将这一故事类型列为613A型;到21世纪初刘守华主编《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的时候,所接触到的这一类型的文本已超过百篇。这一类型流行较广的故事文本包括:吉林的《种高粱得宝碗》、陕西的《赵富与赵宝》、浙江的《孔雀锣》、甘肃的《害人终害己》、鄂西土家族的《金壶和银壶》、浙江畲族的《凹鼻哥》、云南佤族的《贪心的哥哥》等等。这些文本流传在我国从西北到东南的汉、藏、蒙古、朝鲜、满、黎、土家、苗、瑶、彝、佤、怒、白、纳西、哈尼等兄弟民族之中,成为中国民间故事的经典类型之一。

考察兄弟纠葛的悲喜剧这一民间故事类型。其情节单元主要有:1.具有血缘关系(或者没有血缘但关系亲密)的哥哥与弟弟的兄弟身份设置;2.哥哥与弟弟的道德品性一定是处于正反对立状态的,或者哥哥为正弟弟为反,或者弟弟为正哥哥为反;3.道德品性为反的一方对道德品性为正的一方进行蓄意坑害;4.蓄意害人的反方被惩戒。

民间文学以口耳相传的方式演变、流传,其强劲的辐射力足以对生存其间的每个人都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金庸也不例外,在其浪漫神奇的武侠文本世界中,包含了大量民间故事的情节单元,它们如水中盐、花中蜜。但雪泥鸿爪总还有迹可寻,只要运用民间文化的视角,就能看到金庸对民间故事的巧妙化用。对照兄弟纠葛的民间悲喜剧这一故事类型的四个情节单元,来探究金庸武侠小说对民间故事出神入化的应用。

一、具有血缘关系(或者没有血缘但关系亲密)的哥哥与弟弟的兄弟身份设置。以哥哥与弟弟的身份进行角色设置,民间故事理论一般认为,“一个树干上的两个分枝,一个枝上的两朵奇花”这样的血缘、亲密关系的兄弟身份,会更加符合读者对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的审美期待场域。金庸武侠小说中,显然也有意进行了这样的身份设置。比较典型的具有血缘、亲密关系的兄弟角色有:

乾隆——陈家洛

(《书剑恩仇录》)

石破天——石中玉

(《侠客行》)

郭靖——杨康

(《射雕英雄传》)

宋青书——张无忌

《倚天屠龙记》)

这里,前两组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后两组是关系亲密的兄弟。乾隆皇帝的身份在小说中被金庸设计为汉人陈世倌的“大倌”(大儿子),因为宫廷争斗被青年时代的雍正(那时还没有当上皇帝)以自己的女儿进行了偷梁换柱的调包。于是,乾隆与陈家洛(陈世倌的“三倌”)就成为骨肉相连的亲兄弟。这一情节构想其实同样来源于金庸老家的坊间传说;石破天、石中玉两人的血缘关系在作品中似乎并没有得到最后的确认,但是小说文本中的种种迹象早已说明了两人的兄弟血缘关系。郭靖、杨康两人的兄弟身份可以追溯到父辈。正是郭啸天、杨铁心两人肝胆相照、意气相投的兄弟情,使郭靖、杨康的关系具有了戏剧性的色彩,两人尚在母腹中就被家族的渊源安排为一种非此即彼的选择:或者结为夫妻,或者结拜兄弟。因此,郭靖、杨康的兄弟情缘不可谓不深;张无忌与宋青书,都是堂堂武当七侠的后人,同属武当第二代门人中的杰出人才。在讲究门派组织、崇尚义气相投的江湖世界中,其同门同宗的兄弟关系不可谓不厚。

二、哥哥与弟弟的道德品性一定是处于正反对立状态的。或者哥哥为正,弟弟为反;或者弟弟为正,哥哥为反。中华民族是一个十分注重家庭伦理道德修养的国度,民间故事中也往往通过家庭伦理道德品性的正反比较,达到鞭挞假丑恶、歌颂真善美的纯朴意愿。金庸的武侠世界,自然也隐含了这样的文化比较。陈家洛代表的汉民族立场是正,乾隆代表的满清统治者的立场是反;石破天浑然天成的侠肝义胆是正,石中玉无法无天的奸猾懦弱是反;郭靖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是正,杨康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的行径是反;张无忌悲天悯人的慈悲情怀是正,宋青书叛门弑叔的大逆不道是反。

三、道德品性为反的一方对道德品性为正的一方进行蓄意坑害。关于这一情节单元,金庸作品中的叙述显然要比民间故事中的表达要复杂、迂回、深邃,甚至某些情节链在此环节会有所飘移。这可以看做是同一故事类型的“异文”。类型是就其相互类同或近似而又定型化的主干情节而言,至于那些在枝叶、细节和语言上有所差异的不同文本则称之为“异文”④。陈家洛作为红花会的总舵主,反清复明是其为之奋斗的事业。而乾隆不愿放弃满清统治者的地位和身份,这一本质上的对峙注定了两兄弟不可调和的显在矛盾。它涉及乾隆与陈家洛对于民族国家、革命斗争、爱情体验、价值判断、道德品质等众多命题的不同理解。于是欺骗与斗争自然在所难免。最后,陈家洛以牺牲自己浪漫唯美的爱情为前提,献出美丽的香香公主,希望乾隆“认祖归宗”,进而同意恢复汉室天下。乾隆正是利用陈家洛的这份信任与期望,对他进行“蓄意坑害”:哥哥不仅要抢夺弟弟的情人,而且企图杀死弟弟及其红花会组织的重要成员;石中玉和石破天是一对外貌特别相像的兄弟。其相似的程度甚至连他们的父母(石清夫妇)、仇敌(白万剑等雪山派门人)、情人(丁 )都分得不是很清楚。当然,外貌的相似并不代表他们有着相似的灵魂。石破天浑然天成的侠肝义胆与石中玉无法无天的奸猾懦弱恰好形成绝妙的对比。而石中玉的“蓄意坑害”:竟然就是利用石破天与自己相貌的相似以及他的侠肝义胆。让石破天代替自己去接受雪山派的惩罚,进而又接受了江湖上骇人听闻的十年一次的侠客岛之行;全真教丘处机将郭啸天、杨铁心两人未出生的孩子分别取名为郭靖、杨康,这是希望他们不要忘记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金兵攻破北宋的都城开封,俘虏北宋徽宗、钦宗二帝的“靖康之耻”。然而,命运乖戾,造化弄人。这对在母腹中就已经结拜的兄弟却走向了不同的命运。郭靖由一个木讷愚笨的少年终于成长为一代为国为民的大侠,但杨康却因为贪图富贵享乐而沦为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的奸佞小人。两种不同的人生观,注定了弟弟杨康要对哥哥郭靖“蓄意坑害”:“轩辕台前”的阴险歹毒、桃花岛上的杀师之恨、铁枪庙里的穷凶极恶……弟弟对哥哥的“良苦用心”简直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至于宋青书这个同宗同门的哥哥,对弟弟张无忌的“蓄意坑害”,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为了周芷若。周芷若是宋青书心目中的女神,他决不允许任何人对这个女神有丝毫的亵渎。因此,光明顶上,面对身受重伤的张无忌,宋青书坚定地举起了手中的青光剑,大逆不道地叛门弑叔(杀害莫声谷)后,又企图对张无忌进行栽赃嫁祸。

四、蓄意害人的反方被惩戒。民间故事中的反方,最后一定以阴谋失败、受到惩戒而结束。民间故事以此揭示“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的必然性,进而达到弘扬民众弃恶行善的民间信念。金庸武侠小说也通过大致的结局来传达这样的理念。乾隆不仅没能杀死陈家洛及其红花会的主要成员,反而让陈家洛看清了他残忍骄奢的满清帝王的野心,乾隆失去了血肉相连的兄弟的信任。同时,香香公主的以身殉情,同样让他感到人去楼空的孤独与落寞;石中玉差点被谢烟客杀死。谢烟客答应石破天把石中玉带到摩天崖去调教。这对石中玉来说,无疑将是一次炼狱般的煎熬过程;杨康逼死了自己的亲生父母,辜负了穆念慈对他的爱情、背弃了郭靖对他的兄弟亲情,最后落得众叛亲离、无人收尸的凄凉结局;宋青书咎由自取,最后被武当俞莲舟打得头骨碎裂,成为一个活死人。

通过对兄弟纠葛的民间悲喜剧与金庸武侠小说的比照分析。可以发现,从民间的视角对金庸武侠小说进行观照,无疑会给金庸武侠小说研究带来别样的文化意义,而通过对金庸武侠小说中民间文学因素的寻找,也会对民间文学的生成、演变与强大的生命穿透力构成实证的现实意义,从而对民间文学的研究提供别样的思维与范式。

① 严家炎.金庸小说论稿[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213.

②③④ 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M].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531,532,导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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