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秀芝[罗定职业技术学院, 广东 罗定 527200]
《孔雀东南飞》,一首让人读了不禁要叹息唏嘘的长诗。诗中焦仲卿、刘兰芝为追求幸福的爱情婚姻生活而抗争,不惜双双殉情,一对神仙眷侣被迫自绝于幸福路上,读来真是让人扼腕叹息。他们的悲剧遭遇,得到了当时广大人民群众的深切同情,“时人伤之,为诗云尔”,从此就有了这首“基于事实而形于吟咏的悲歌”。
焦仲卿与刘兰芝同为诗中的主人公,但一般人初读这首长诗,只会注意到刘兰芝,只会赞美刘兰芝的美丽善良、聪明能干与坚贞刚强,为她这么一个内外俱美的人被逼致死而叹息,而对于焦仲卿,则少有褒扬之词。人们对焦仲卿的评价,往往都是说他性格软弱、懦弱,甚至窝囊,说他反抗性不强,他的形象在人们心目中远不如他的妻子刘兰芝那样光彩夺目。甚至有人说,就是由于他的软弱与不反抗,才导致了刘兰芝的被遣乃至再嫁,才有了双双殉情的悲剧。但我觉得,焦仲卿,这个在现代人眼中,属于夹心饼的这么一个角色,在刘兰芝离家之前,难为了他,在刘兰芝离家之后,更加难为了他。焦仲卿的行为,在他们夫妇之中,一直都是主导性的行为。他并不软弱,也并不窝囊;他心中有主见,有决断。这首长诗,就因为有他,才增添了扣人心弦的艺术魅力。
焦仲卿,一个堂堂须眉,何以能下定决心舍弃宝贵的生命而“自挂东南枝”?
首先,焦仲卿深爱刘兰芝,这是他殉情的前提。几千年来,中国的封建社会一直是盲婚哑嫁的社会,两人结合凭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幸福婚姻生活的家庭估计不多,焦仲卿与刘兰芝他们有幸相遇而且相知相爱,多么难得。诗歌开头,刘兰芝自请遣归的时候,仲卿为了挽留兰芝,“堂上启阿母”,说“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已表明了他要与刘兰芝生同床死同穴的意愿。并且,他为妻子据理力争,说:“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他母亲要他休妻再娶,他“长跪告:‘……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再次明明白白地表明了他“只愿一生爱一人”的对刘兰芝忠心耿耿的爱。在他求情不得,反招来母亲的“槌床”“大怒”时,就知道兰芝被遣已成定局。与兰芝分手在即,他伤心得“哽咽不能语”,那是真情实感只有在最亲最爱的人面前才会有的自然流露,更说明了他对兰芝眷恋之深。是因为爱得越深,所以分离时就更痛苦,就如现代歌曲唱的“爱得比你深,痛得比你深”。这,并不是软弱的表现。
兰芝被遣,焦仲卿要求兰芝“卿但暂还家”,“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一个“暂”与“不久”,还有一个“必”字,说明仲卿把兰芝回娘家只看做是解决目前矛盾的一个权宜之计,等迟些矛盾缓解了是一定会把妻子接回来的。所以当兰芝启程回娘家,两人在大道口分手之际,仲卿说的还是情真意切且满怀希望充满肯定的话:“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
但是,离别才不久,对相聚充满希望、正在等待转机的焦仲卿,却听到了刘兰芝婚变的消息。这个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兰芝被遣回娘家之际,他说“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虽痛苦伤心,却还是照常上班。但如今,得知情变的焦仲卿再也坐不住了,连班也无心上了,“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心中极度悲痛疑为梦幻赶来求证事情真相的焦仲卿,最想听到的是刘兰芝否认婚变消息的的话,但最担心的事情却偏偏在刘兰芝口中得到印证。听到刘兰芝说“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时,想起两人分手之际的信誓旦旦,言犹在耳:兰芝她不是说“君当做磐石,妾当做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的吗?怎么说变就变了?爱人食言,自己被背叛,有朝一日再相聚的理想蓝图在瞬间被撕得粉碎,焦仲卿的心中肯定是一片冰凉,有痛苦、怨愤、绝望,所以他冲口而出的才会是:“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韧,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综观焦仲卿的言行,由他开头的“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到“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娶”,到“誓不相隔卿”、“誓天不相负”,到“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再到最后的“自挂东南枝”,都证明了他深深地爱着刘兰芝。他是一个忠于爱情、言出必践、言行一致的好男人。刘兰芝拒媒,是因为她相信焦仲卿的话:“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最后,刘兰芝“举身赴清池”,也是因为先有了焦仲卿的“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之话,才有刘兰芝的“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的应答与行动。在焦仲卿与刘兰芝两人的生活中,焦仲卿的思想行为是起主导作用的。
刘兰芝被逼改嫁,导致了两人双双殉情的悲惨结局,但退一步说,假如刘兰芝娘家不逼嫁,是否二人就有重新团聚的一天呢?答案是否定的。因为焦母与刘兰芝绝无握手言和的可能,焦仲卿最终面临的也是二者只能选其一:或亲情或爱情。
母亲与刘兰芝,是焦仲卿生命中最爱的两个女人。但这两个女人,一个强悍蛮横自私,一个刚强倔强清高,都不是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的人。两人互不相让,这样的性格,注定了她们两人不能和平相处,就如一山不能容二虎一样。
焦母,是一个河东狮吼般的悍妇,是属于“一哭二闹三上吊”式的女人。在刘兰芝自请遣归的时候,焦仲卿为兰芝求情,焦母先是要她儿子“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她儿子再苦苦哀求,“长跪”着求她,说:“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但换来的却是她的“槌床便大怒”。她所做的一切都只从自身利益出发,一点不顾及他人的感受,她只想要一个逆来顺受、会奉承她、讨好她的媳妇,贤不贤惠,能不能干,是其次;儿子的幸福,更是其次。她这么做,是性格使然,也是封建礼教、封建道德使然,是社会风气使然。《礼记》中有规定:“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所以,她无视儿子媳妇的恩爱情深,只因自己对儿媳看不顺眼,就把儿媳遣回娘家。她的做法在我们今天看来是蛮横无理的,但在当时,她这么做却是合理合法的。
刘兰芝,端庄美丽,聪明能干,勤劳善良,有情有义,但却有一身的刚强与清高。她吃软不吃硬,遇上善解人意、通情达理的人,她回报以温柔、温情与真情,如对焦仲卿、小姑和母亲;但在蛮横无理的人面前,她则回报以清高与刚强,表现她倔强的一面,如在婆婆和哥哥面前。她嫁到焦家,本来一心一意想做个好媳妇,她小心谨慎,“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但是,她的婆婆却故意挑剔,她不得不时时处处以最大努力做到最好。她“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以“三日断五匹”来表现她的勤劳与能干。被遣回娘家之前,“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刘兰芝以几乎完美到无懈可击的打扮来表现她的美丽、端庄与尊严。她只想在行动上处处表现她是无可挑剔的人,她没想到正是因为这样的行为反而让她的婆婆看不惯,给了她一个“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的评价。她越是表现得独立能干,越是表现得美丽清高,婆婆越是看不惯她,“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鸡蛋里挑骨头,故意找她的茬儿。终于,婆婆的态度让她不堪忍受,于是自请遣归。即使对焦仲卿有万般的不舍,但在婆婆面前,她绝不求饶,绝不低声下气,她太刚强了。
焦仲卿,作为一个儿子和丈夫,他既爱他的母亲也爱他的妻子,但是,他无法改变这两个女人的性格,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没有力量没有办法使他生命中所爱的两个女人和平相处,面对两个都是那么强的女人,他只能“示弱”,以此来平衡两个女人之间的矛盾。但是实际上,他并不软弱,他是一个温柔敦厚意志坚定的男人。他的母亲误以为他是一个俯首顺耳的儿子,因为他所说的话都是温和委婉的,但却不知道她儿子说话是一字千金的,说了就肯定做到。他的母亲并不了解他,所以最终失去了他。
焦仲卿虽然既爱妻子又爱母亲,但两相比较,他更爱妻子。妻子虽然有刚强的一面,却也温柔,善良,能干,有情有义,通情达理。在妻子面前,他得到尊重、爱护与谅解,他拥有爱情与自由,活得有意义有尊严。在刘兰芝面前,他的生命是完整的。但在母亲面前,他只是一个附属品。在母亲强横的权威下,他不可能有自己的主见,不可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只能生活在压抑乃至窒息的环境氛围里,像个傀儡一般。刘兰芝在,他的生活里还有色彩斑斓的天空;兰芝改嫁,意味着他从此要失去爱情、失去自由、失去尊严,只剩下活在母亲阴影里的被束缚到要窒息的感觉,他感到了绝望。是因为绝望,他才选择了绝路。
同样是选择了殉情,但焦仲卿的抉择比刘兰芝的抉择要痛苦得多。
刘兰芝殉情,是了无牵挂。这一边,于焦仲卿家,她已成弃妇;那一边,在哥哥家,她又已是“泼出去的水”;正在迎娶她的第三方,只是陌生人而已;母亲的养老,又只是她哥哥的责任,她没有半点义务。能追随心爱的人而去,“黄泉共为友”,于她而言,这是最好的抉择,甚至是一件幸福的事,所以她“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没有半点的迟疑与犹豫。
焦仲卿之死,其抉择则十分艰难。两汉时代,是一个“以孝治天下”的时代。自从汉武帝时的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后,孝道就由家庭伦理扩展为社会伦理、政治伦理。两汉“以孝治天下”最明显的标志之一,就是提倡孝道,褒奖孝悌。汉武帝时,在原有“五经”的基础上增加了《论语》《孝经》作为“七经”,并规定这“七经”是上至京师下到各郡、乡各级各类学校的必修课和必读教材。从贵族大夫到平民百姓,都要接受“孝”的教育,《孝经》成了国家教材,它教育人们不仅要事父母以孝,事兄长以悌,而且把家庭父子关系运用于国家君臣关系,把孝亲与忠君直接相连。在政治制度上,鼓励孝道,重视养老,选拔官员也把“孝”作为一个基本标准,兴“举孝廉”,察举善事父母、做事廉正的人做官。在汉代,“不孝罪”是最严重的罪行之一。不顺父母、不听父母教令,也属不孝行为,要受到法律的严厉制裁:重则处以死刑、断足、流放,轻则被黥为城旦舂、废爵位或削官职。由于汉代特别强调“孝道”,所以家长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汉代的“七出”之条把“不顺父母”放在首位,前面说过,《礼记》中有规定:“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另外还有规定:“父母有过,下气怡色,柔声以谏。谏若不入,起敬起孝……父母怒,不悦,而挞之流血,不敢疾怨,起敬起孝。”处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焦母的言行,在当时来说,是符合封建礼教道德规范的,她是理直气壮的。焦仲卿殉情之前的言行表现,也是符合封建礼教道德规范的。他要做一个孝子,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他就不得不“示弱”,不得不“下气怡色”,不得不“父母怒……不敢疾怨,起敬起孝”,不然,他就是不孝,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是,当焦仲卿顺着“孝子”与守法公民这条路走下去时,他发觉,这条路与他追求爱情、忠于爱情的信念是相违背的,是与他追求幸福生活的合理人性相违背的:他要拥有爱情,违背母亲意愿与刘兰芝在一起,就是不孝,就是违法,这是当时社会所唾弃的,也是不可能实现的;要是他失去了刘兰芝,只活在母亲的阴影里,他将看不到光和热,没有爱情,没有心灵的自由,没有灵魂,木偶般的生活是他不能忍受的。活着,只有这两种情况,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面临的都将是痛苦、黑暗和不堪忍受。要拥有爱情,拥有幸福的生活,只能到另一世界去。但是,作为一个儿子,他在家庭中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与责任,他得为父母养老送终。作为一个一贯的孝子,竟然下决心要舍弃父母给予的生命,令母亲老无所养,“令母在后单”,那真是大大的不孝,他殉情的思想与行为都背离了当时“以孝治天下”的道德观念,于情于法于理都跟他之前的做人准则相违背,所以他的思想斗争非常激烈,才会先有“长叹空房中”,再有“徘徊庭树下”,其“徘徊庭树下”则凸显了他抉择之艰难与痛苦。但权衡再三,他还是顺从了一个“人”的内心的生活意愿,做出了选择:为爱情、为幸福的生活而舍弃生命。假如焦仲卿真是一个懦弱、软弱、无个性的人,他就会苟且偷生,顺从母亲的安排,另娶一美丽女子,得过且过,度完这一生。但这焦仲卿,却是个外柔内刚的男人,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男人,还是个一往情深、矢志不渝的如磐石般的男人,所以,他,选择了殉情。
汉乐府有民歌:“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是忠于爱情的人发出的最响亮最有震撼力的誓言,诗中焦仲卿与刘兰芝这一对鹣鲽情深的鸳鸯,也发出了“君当做磐石,妾当做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的誓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深深爱恋着的人往往都会海誓山盟,爱情受阻的时候确实有很多人相约殉情,“生不能同床,但求死能同穴”,可以勇敢地死,却不能忍受没有对方的生活。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拥有甜蜜爱情生活的人,会让人发出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慨叹,对于相爱的男女,人们最大的祝福就是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焦仲卿与刘兰芝却是已成眷属,两人相亲相爱,却硬生生被拆散,活生生被逼死,这是故事让人同情叹息唏嘘之处。但在那男尊女卑、讲究忠孝两全的社会里,一个堂堂男子焦仲卿竟然把忠孝两者都弃之不顾,为了一个女人,为了追求心中的爱情而“自挂东南枝”,这样的行为才是故事的震撼人心之处。在那讲究三从四德的社会中,夫君夫君,丈夫就是君,丈夫就是天,妇女为了丈夫为了男子而殉情就如臣子为君而死节一样是平常不过平凡不过的事,但在这里,却是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而牺牲,在那有着“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观念的社会里,这无疑是极端异常的行为,它唤醒了人们心中沉睡的人性和对爱情追求的天性。焦仲卿这个举动,在当时的社会里,无疑相当于8.0级的地震。古往今来,殉情的女人犹如晴朗夜空中的星星数不胜数,就是记录在册的也不胜枚举,但为爱情而死,为追求理想的婚姻家庭生活而死的男人,恕我孤陋寡闻,据我所知,焦仲卿是华夏第一人。爱情是双方的,但捍卫爱情的,往往只有女性;焦仲卿“自挂东南枝”的举动,是男性捍卫爱情、追求心灵自由的第一声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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