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议任华三首“奇诗”

2012-08-15 00:42关龙艳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哈尔滨150080
名作欣赏 2012年5期
关键词:李杜怀素草书

⊙关龙艳[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 哈尔滨 150080]

任华,两《唐书》无传,其生年、卒年及享年均无考。《全唐诗》小传云:

任华,李、杜同时人。初为桂州刺史参佐,尝与贾京尹、杜中丞、严大夫笺,多所致责。又与庾中丞书云:“华本野人,常思渔钓,寻当杖策,归乎旧山,非有机心,致斯扣击。”其亦狂狷之流欤。

《全唐诗》存其诗三首:《寄李白》《寄杜拾遗》《怀素上人草书歌》。三诗分别表达了他对李白、杜甫和怀素的极度推崇。其中前两首最早见于唐末韦庄《又玄集》卷上;后一首见于北宋李 等《文苑英华》卷三三七,又见于南宋陈思《书苑菁华》卷十七,而最早提及此诗的是晚唐贯休《观怀素草书歌》:“伊昔张渭任华叶季良,数子赠歌岂虚饰。”

任华能够引起后世关注的正是这三首诗。从诗题便可看出,其仅传的三首诗独独关涉李白、杜甫二位大诗人和著名的草书大师怀素,三位人物正是被后世公认的唐代仙圣级的文艺大家。需要指出的是,当李白、怀素在世时,诗名、书名已经得到公认;而杜甫的诗名,是他死后,到了中唐,才与李白并称的。因此,中唐以后人并称李杜、怀素,并不稀奇,正如唐末诗人裴说《怀素台歌(一作题怀素台)》一诗便将李杜与怀素一并提出①;奇的是任华与李杜同时,已经高度评价李、杜了,已经识得后世光耀千古的三星,这需要怎样敏锐的眼光和卓越的艺术见识?

更奇特的是任华对三星的称道绝非“外行看热闹”,而是“内行看门道”;也不是泛泛的客套吹捧,而是在以杂言诗的形式品诗论书,为他们三人作传。从诗中可见任华对三人的人生经历、创作情况都很熟悉,评论他们作品的时候都能够做到“知人论世”。例如,说李白其人是“平生傲岸其志不可测;数十年为客,未尝一日低颜色”,评李白的诗是“清人心神,惊人魂魄”,“振摆超腾,既俊且逸”;说杜甫其人是“英才特达”,把杜甫的为人耿直和遭遇比作汲黯、潘安,称赞他的诗风“势攫虎豹,气腾蛟螭;沧海无风似鼓荡,华岳平地欲奔驰”,清人余成教称其“将李杜学力性情一一写得逼肖,如读两公本传,令人心目俱豁”(《石园诗话》卷一)。在《怀素上人草书歌》中任华说怀素是“负癫狂之墨妙,有墨狂之逸才”,“朝骑王公大人马,暮宿王公大人家”,赞其书法是比二王还要狂逸,比张旭还要癫,“回环缭绕相拘连,千变万化在眼前”、“时复枯燥何 ,忽觉阴山突兀横翠微”,亦深得怀素书法之三昧者,颇有见任诗如观素书之妙。怀素对任华所写的这首诗十分欣赏,并书写两幅。据《宝章待访录》记载,米芾曾亲见怀素所书《任华草书歌》,评曰:“字法清逸,歌辞奇伟。”②

任华的这三首诗皆长篇杂言,容量大,句式自由,句法多变,翻波涌浪,气势飞腾,缓急错落,跌宕纵横,参差抑扬,音韵铿锵,极具艺术表现力。明人张鸣凤在《桂故》中称赠李、杜二诗“古无其体”。明人朱奠培《松石轩诗评》云:“任华之作,如疾雷 空,长风蹴浪,飞电沓影,重云满盈,倏开倏阖,一朗一晦,凛耳迭目,吁可怪也。”清人陈鸿墀评:“任华其诗尚奇。”(《全唐文纪事》卷五十八)纵观任华的诗文创作,“尚奇”的确是其艺术风格的集中呈现,也是他诗文创作的自觉追求。在《怀素上人草书歌》的开篇便称“吾尝好奇”,在寄杜诗开篇也强调一个“奇”:“杜拾遗,名甫第二才甚奇。……杜拾遗,知不知?昨日有人诵得数篇黄绢词,吾怪异奇特借问,果然称是杜二之所为。”在寄李诗中也是折服于李白的超凡脱俗的“逸气”,欣赏其“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的雄奇之语,称道李白为诗“多不拘常律”。在《与庾中丞书》一文中写道:“况华尝以三数赋笔奉呈。展手札云:‘足下文格,由来高妙,今所寄者,尤更新奇。’”仍是标举新奇。刘克庄将任华与卢仝相并而论,指出:“华与李、杜游,仝客于昌黎文公之门,故有奇崛气骨。”(《后村集》卷一百一)认为任华因与李、杜同时且似有过从,如同卢仝受韩愈影响一样,故诗有“奇崛”之风。任华对李、杜的仰慕自是一方面原因,但从另一个角度也正是因任华好“奇”,才会追慕李白,赞赏杜甫、怀素这些奇才,也可以说这三首诗的存在正是任华尚“奇”的结果。

任华其人还有一股十足的“狂逸”之风,在他的诗文创作中随处可见其狂放不羁的性情。他欣赏李白创作时“醉中操纸”、“兴来走笔”的任性洒脱,甚至觉得自己也“有时白日忽欲睡,睡觉 然起攘臂”,仰慕李白“身骑天马”、“目送飞鸿”、恃才旷放、“高歌大笑”、“未尝一日低颜色”的傲岸风神;称道杜甫“郎官丛里作狂歌,丞相阁中常醉卧”、“半醉起舞捋髭须,乍低乍昂傍若无”的形象是不受礼制束缚、超脱俗礼之上的;用“虽有壮丽之骨,恨无狂逸之姿”评价了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书法,指出张旭之书“放荡而不羁”,但癫狂至极的还要数怀素,称道怀素人癫墨狂,“一癫一狂多意气”,全诗重复用了九个“狂”字,可见,诗人之情感亦随书狂,诗人对狂逸之欣赏亦是其内心世界的张扬。刘克庄《后村集》卷一百七十六里有这样一段话评价任华:

唐人皆宗李杜,虽退之崛强亦然。任华者,不知何人,有杂言二篇寄李杜,略云:“杜拾遗名甫第二才甚奇,昨日有人诵得数篇黄绢辞,借问果是杜二之所为。”又云“我闻当今李白”云云,“任生知有君,君也知有任生未”。华于二公,杜旧识,李素昧,皆名呼之,或呼其行第,又高自称道云:“曾读却无限书,掘诗一句两句在人耳。”然二诗人皆无与华酬答之辞。华它作又不传,独此二篇见《又玄集》。往往以怪见取,昔杜默欲与曼卿、永叔并称“三豪”,米元章自谓《宝晋集》胜《眉山集》,华亦杜、米之流欤?

任华正是这样一位不拘礼的狂狷之士,故能对李杜以名呼之或呼其行第又高自称道。其时亦有魏万等年少之人有此举③,这或许也是任华之辈借名人效应进行自我炒作的一种手段。但这些看似张狂的言行中也折射出盛唐这个热力四射的时代对年轻才俊个性的激发,盛世造就了他们非凡的见识与胆量,使他们在澎湃的文化浪潮中敢于弄潮、敢于高歌狂欢、激扬文字,虽因个人命运的不可把握,他们仅因名人而留名,但“任华们”已然为后世传递了一个属于盛唐的“表情”。

任华的诗文虽不多,但对自我的注重却是显而易见的。从这三首诗来看,貌似寄赞他人,实则意在书写自我。字里行间洋溢着扬厉的主体意识。诗中表达了强烈的功利主义色彩:任华未能与李白相见,自是无限怅惘,寄李诗最后表达了诗人的期待和写作此诗的意图:“伊余每欲乘兴往相寻,江湖拥隔劳寸心。今朝忽遇东飞翼,寄此一章表胸臆。倘能报我一片言,但访任华有人识。”希望得到李白的回应,提高自己的声名。在寄杜诗中,任华写道:“而我不飞不鸣亦何以,只待朝廷有知己。已曾读却无限书,拙诗一句两句在人耳。如今看之总无益,又不能崎岖傍朝市。且当事耕稼,岂得便徒尔。”表达了自负其才,却不得知己、怀才不遇的苦闷,希望得到朝中之士的援引。同样在《怀素草书歌》的结尾,笔锋陡转:“狂僧狂僧,尔虽有绝艺,犹当假良媒。不因礼部张公将尔来,如何得声名一旦喧九垓。”指出怀素成就声名的关键在于“礼部张公”(即张渭)的援引,正如其在《送姜司户赴宣州序》中所慨叹的“士莫不伸于知已,屈于不知已”。可见,任华以这三首诗品鉴颂扬三位大家艺术创作的同时,也在展现自己的内心世界,在对三位大家的仰望和艳羡中掺杂着诗人无比纠结的自我,反衬出自身的不遇与失意、狂傲与急进,而在轻狂不羁的背后潜藏的正是诗人对功名的渴求。他还像李白一样创作《明堂赋》,通过文学性很强的赋体来讴歌明堂这一国家精神符号的象征,大力颂扬盛唐时代精神。赋中“远而望之,赫煌煌以辉辉,忽天旋而云昏;迫而察之,粲炳焕以照烂,倏山讹而晷换。屹峥嵘以岑立,漫披离而翼张”的描写与李赋异曲同工,极写明堂高远缥缈、精美无比、高大、宏伟、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壮观与豪迈,这是典型的唐人心目中的国家形象。任华身上亦显现着盛唐典型的自信、乐观、进取之精神。

任华虽然只是盛唐这个大时代中的一个小人物,在他身上同样体现着大唐盛世所赋予每个人的个性与风采。他高调吟唱三首颂扬名家的奇诗,成就了自己在唐代诗坛上独特的姿态。正如王世贞《读任华李贺卢仝刘叉诸人诗》所云:“间气毓奇人,文采居然霸。那管俗眼惊,岂顾群儿骂……”

① 见《全唐诗》卷七二○《怀素台歌(一作题怀素台)》诗云:“我呼古人名,鬼神侧耳听:杜甫李白与怀素,文星酒星草书星……”

② 见米芾《宝章待访录》:“怀素书《任华草书歌》:右真迹,两幅,绢书,字法清逸,歌辞奇伟,在驸马都尉王晋卿第。尚方有三幅,乃其后幅,适完尝请出第,观复归尚方。”

③ (宋)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一:“李白《送王屋山人魏》五言云:‘十三弄文史’,魏亦有酬李翰林一篇,见李集云:‘宣父敬项 ,林宗重黄生。’则魏之年甚少,亦可见谪仙忘年折节处,魏诗高自称道与任华同。二人敢与李杜唱酬其胆不可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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