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里的乡愁

2012-08-15 00:42天津
名作欣赏 2012年16期
关键词:釉里红老墙油彩

/ 天津_

有一方水土叫青花

黄山脚下的祁门,在景德镇之北。黄山云奇,祁门水秀,还有景德镇的青花瓷韵,郑云一便生活在这样一方水土里。

有人说,山水是中国人的“圣经”。一点不假,云一依山傍水,在一个绘画的江山里颠沛。他曾于北京圆明园画家村的油彩里迷茫,也曾在徽韵十足的宣纸上奔跑,然而,当他落脚在景德镇,绽放一片徽州青花时,他立刻意识到,那与生俱来的水土是他的艺术之母。

云一对油彩有独到的理解,水墨也有自己的风格,两者都有不俗的成绩,但他无法停下来。他认为油彩之于画布,水墨之于宣纸,都不及青釉之于瓷胚,一个浑身徽韵的影子终于在青花里安顿了。

绘画首先是一门手艺,当云一拥有了油画、水墨画以及在瓷器上作画的三种手艺时,他的思想也有了一种新的述说方式。他生命里那悠然而沉郁的乡愁,何等沉重的归宿感,在水、火、土三种元素炼生成的青白之间,找到了自己的人生色调和自由的生活样式。

云一用素描和油彩惯用的写实笔触,在素坯上描绘;将水墨追求的墨韵,涤荡在蓝色的浑水里,化作青花游吟。素描之精细加以油彩的肌理,尤能使墨分五彩坐落在素朴的青花里,而自有其绚烂之极终归于平淡的定力。这些,都收在云一笔下,以青花料水如琢如磨写于素胚。当云一为他的青花吹上透明的灰釉,再经一千三百度高温烧造之后,他看到了自己的人生结晶。青花与墨色一样飘摇着江南烟雨,釉变之于瓷土如墨韵之于宣纸,同样可以如泣如诉黛瓦白墙的斑驳凄迷。而且比起水墨浓淡的变幻,青花色阶在高温釉下的表现力更为瑰异,更适于表现怀旧的情调。

徽学、徽商,玉琢般的徽州女人;宣纸、歙砚,画不尽的徽州山水;石雕、砖雕、木雕,在徽州老宅的天井处偶尔苍老;还有那青瓦白墙错落有序布置的古村落,被一湾小溪绕过。这些具有顽强生命力的徽州元素,浓缩在云一原创的徽州青花上,才能酣畅,才能淋漓,才能尽善尽美。徽州青花才是云一的生命底色。

一面徽州老墙的青花记忆

与青花瓷青白之志相同,徽派建筑亦为青白两色。洁白高大的围墙外,飞檐偶尔重叠,马头墙的起伏从容而柔软,其余无论煊赫与小康皆内敛于门里,门外则坚守青白两色之古俗,表达着徽商以节俭诚信兼善乡村的教化功德。所谓淡泊明志,清白为家。

这也是云一的传承与坚守。白地青花是他心目中的阳春白雪,他在青白之间,提纯了徽州建筑乡土气中的艺术精神。

一件青花瓷箱器,让云一的历史记忆驻足在一面徽州老墙前。他要把一面沉浸在蓝色梦里的老墙落实在瓷板上,还要把时间的沧桑定格在釉下。瓷釉玉润般的光泽很难表现苍老,而云一将时光流逝表现在老墙上,就像在画布上处理油彩的印象派,墙壁上的斑驳有着油彩的坚实和粗粝的肌理;而沧桑虚实错落、晕染朦胧,则可见他宣纸上铺陈水墨的功夫。看起来,云一处理得好到极致。他自调的青花料水,如墨分五彩,似油彩之千变万化,在老墙上留下时间的身影,蹒跚在釉下。歪歪斜斜又内藏筋力的线条像醉了的青花,支撑着黄昏中的迷离。

釉上的视觉效果非常完美。老墙斑驳错落,就像一个脱落了牙齿的喉咙在低吟着不完整的、缺失的、沙哑的、断续的音符;又像一双阅尽人间所有苦难的眼睛留下的泪斑,那是风雨留给时间的斑痕。

但是,风蚀过后的老墙却愈发坚实,渲染并释放着苦涩的美感,留下格外动人的历史残美。它就像一面可以依靠的精神墙体,给予任何人以精神靠山。它是我们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父亲母亲,水生哥、山柱兄。

闭上眼睛,背靠墙。岁月如老牛在初春的水田里悠悠晃晃,青花韵斑驳了记忆的碎片在墙上。

江南三月细雨时,兰花衫、碎花裙、粗黑的麻花辫左右摇晃;开裆裤、骑竹马、虎头虎脑撞上墙。仲夏夜,二八青丝垂腰的柳,牵手的情窦,初开在月光下的老墙头;还有卧在墙角下的老狗,依偎着几朵小野花,在墙阴下懒散地躲着日头。秋日里,黄灿灿的米谷为老墙薰香。冬日暖阳下,一把小竹椅,一团旧绒线,编织着平淡温暖的时光;还有一扇紧闭的小门,已经歪歪斜斜的像老娘;一棵枣树,探出覆盖土廊的老瓦,与老掉牙的飞檐招呼;池塘里的残荷,深浅之间,青花自有分寸。在老墙的背面满满书写着明末世家公子张岱的《兰雪茶》,隐喻着云一另一面充满性灵的追求。

一朵带禅意的尘世莲花

云一的笔锋常带禅意,素坯上寥寥数笔,青花瓷上便地阔天远般的悠悠淡淡起来,一种禅寂之美漫延开来。

一支枯朴的荷花秆支撑着一朵尘世莲花,赤裸在青花的秃笔下却蕴藏着无限的生机。三两株或倾或歪斜,总是顺势摇曳,任鸟儿栖居,随鱼儿飞跃,自在水云乡。莲蓬头就像一颗思想者的头颅伸向天空,有时思想者头上会落上一只小昆虫,翼薄如纱,最见云一的工笔。

四季流转在荷花秆上倾诉寥落,意犹未尽;曲尽回转,走线的空间,枯寂如晚明八大之风,鸟儿、鱼儿则个个怒目金刚,那是云一的思想社区、原则领空。

巧合是一种缘分,明朝时文人气息走进了青花瓷,而云一的徽州青花则从晚明小品的风骨里走来。仿佛前朝旧梦,他在晚明时光中,和徽商们一起往来祁门与景德镇之间,与不仕新朝的文人们一同隐逸在文化的江山里。云一捧着明版书走进青花瓷,住进晚明的徽州老屋里,画面留白的日子,坦荡着云一内心纯净的生活状态。笔法自笔墨中求之,而笔意却在留白里。

他与八大话茶,告诉八大,他自己只是一朵尘世的莲荷,莲荷里有几颗自由的种子,他会沿着李渔、张岱的市井之路在尘世间撒播,他不打算做一个世外高人。

他笔下往来的不是市井李渔,就是山里张岱。闲情处偶寄一抹徽韵,陶庵里一片青花梦。在梦里他们在一起喝酒题诗,“你一杯,我一杯,从天亮到天黑,分不清东南西北,且忘却自己是谁,再吃它三杯。醉醉醉。”可最后醉去的,不是酒,而是他笔下的青花。

醉了的青花勾勒中,放下文明赐予的多余,减到几根朴拙的线条就能组成一个人,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一个洞察人生、还原本色的人。一团和气里却有一种穿透力,穿透内心的自由之力。身后一棵残柳,一斜草廊,身边立着一只小鸟,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派头。那位充满禅智的老者,他爱徽州天井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他爱茶乐酒,他爱梨园花脸,既然人生如戏,那就在青花上唱吧。

就像潦倒的张岱,自由之志不改,哪怕囊羞无钱买新茶,每每店家闻茶香。张岱说的:“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云一,真情真性,如果人的生命必定因精神支撑而精彩,徽州青花便是他的精神支点。画笔是一支灵动的杠杆,站在命运赐予的支点面前,云一一瓶啤酒、一杯茶、一支香烟两指夹,他可以呷一口啤酒,泯一口茶,吸一口香烟,再论道谈画。他甚至可以将茶之味在烟酒混杂的舌尖上提纯,青花便在他的嗜癖中伸张了自己的品格。

云一作画一定要有题款诗,有时一句,有时一首,不论一句还是一首,都有一种寥落的禅意与空灵的画意相映成趣。“只看山一半”也不错,“一炷心香”献给谁?“人世来去一杯酒”,“且看眼前闲书,莫谈昨日是非”,举棋不定时“放下便是”……他随手把诗意的时光镌刻在青花上,浓郁的书卷气夹带着禅意,随着把玩人的品味进入寻常生活。

禅于平常处最见自由,是云一在徽州青花上的追求。素坯上,任众生用醉眼抛白眼,没了哀怨;真理平常得就像街边的小摊。自由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的特殊性生活,具有常识性的生活,为自我而活,这便是人生而自由。云一笔下的人物,自由就像日常茶饭事。

釉里红之花吹雪

有了釉变,瓷板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釉变之于瓷土,如墨韵之于宣纸,油彩之于画布。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云一对釉变的烧造,偏爱于釉里红的艺术效果,也许其中隐藏着某种生命的密码。

一把青花瓷西施壶,锦鲤在莲荷背后突然飞跃,画面不见飞鱼,隐约的余红熨烫着空气。这是云一“死尽偷心”换来的飞红一线,印证着时空瞬间的生命意义。在壶的另一面有题诗为证:“死尽偷心,活计做成。没用生涯,收拾无穷妄想,换将一朵莲花。”人的生命是一瞬一瞬叠累而成,每一瞬都应该像那飞红一样留有余味。这真是一把绝品壶,在温润雅致的青荷背后,灵光一闪的釉里红却震撼了另外一个生命的一瞬间。

一件瓷板,青花折枝梅上栖息着孤冷的生灵,一袭釉里红长袍微微泛着绿韵,边伸手接落花,边与枝上小鸟对话。人是火热的,背景是醒目的纯白。落花一瞬中会发生什么呢?云一说:“落花犹似堕楼人,接花就是人重生。”

更多时釉里红表现为花儿满枝,含着绿萼的红梅如花吹雪,美丽至极。美丽过后,带来了生与死的消息。人生与四季一样,花季短暂却美丽至极。花开满枝闹,花落万枝空,唯留香一朵,明日恐随风。如果不能做什么,那就赶紧闻香吧。

中国人少谈生死哲学,釉里红之于瘦梅丰樱,来时生机勃勃,去时飞花吹雪。对生死的豁解,那是云一的“幸福时光”,时间在一座徽州老宅门前静止了,死亡不过是归去来辞在自家门前院落树下的茶话。

还有一种花釉,也是云一独创的色彩视觉格调,象征大地田野,如初春小草欲绿还枯的惊喜,万物正待第一声春雷之际,远远地平线处,古村落还在冬眠沉寂。这种图景在一把壶上,为他留下了一个故园青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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