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三题

2012-08-15 00:42浙江
名作欣赏 2012年16期
关键词:普鲁斯特

/ 浙江_舒 羽

作 者:舒羽,诗人,现居杭州,著有《舒羽诗集》。

普鲁斯特的咒语

读普鲁斯特让我受尽折磨。对其文字的抗拒,犹如一个嗜毒者之对毒品,那种难舍的绝望程度令人虚弱。我愤怒地将书合上,四下里寻找深渊,直想将它扔下去。对某种东西,你必须以恨的方式去爱。这就是贾宝玉几次三番在林黛玉面前摔玉的原因:求全之毁。

类似的情形曾经出现在我读沃伦的《真爱》《时间中的二重性》等诗篇的时候。如果说沃伦是一位时间的定格大师,他在每一个间隙中透视和被透视、剖析和被剖析,抓住思维的末梢,并让这些小细末梢们像森林中被施了魔咒或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一样,瞬间静下来,听诗人在时间的此岸缓缓地述说,那么,普鲁斯特,这位法国病人,却让你完全陷溺于他咒语式的回忆文字中,细若游丝的回忆,如此强韧,轻轻地越过事物,只须叫出一个名字,发出一个音节,就能唤出一片完整的场景。

普鲁斯特说:“恰如某些民间传说的亡灵所经历的那样,我们生命的每个时辰一经消亡,立刻灵魂转生,隐藏在某个物质客体中。消亡的生命时辰被囚于客体,永远被囚禁,除非我们碰到这个客体。通过该客体,我们认出它,呼唤它,这才把它释放。”就像沃伦把宝贵的初恋体验仅仅给了一个坐在杂货店前用吸管吮食的也许还不满十岁的小女孩,在普鲁斯特的文字中,到处散见这样一些人物,铁路旁卖牛奶咖啡的村姑,坐在老桥上的渔家女,以及乡村小径旁那些矢车菊一般的少女们。她,她们,也许只适合存在于我们回忆的温床中,或随时间的推移逐渐成为一些回忆中被损耗的部分。“或许她只说一句话,嫣然一笑,就能给我提供意想不到的秘诀和线索,以便辨识她的脸部表情和举止含义,但之后她的脸庞和举止会很快变得平淡无奇了。”在唯恐幻想破灭的同时,作者又生怕“这个客体太小,一旦坠入茫茫尘海,在我们行进道路上出现的机会微乎其微”。然而奇迹出现了。

“喂,吉尔内特,来呀,你在干吗?”伴随着女孩母亲的一声呼唤,这个原本没有或根本就不需要名字的少女就这样植入了普鲁斯特的灵府——

好似护符那样产生奇效,把片刻之前还只是一个不清晰的轮廓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名字载着洁净的空气穿越时,在经过的地方上空铺展一片虹彩,使那块地方隔绝起来,使她所指的那个姑娘的生活秘密只限于跟她一起生活和旅行的幸福的人们;穿过山楂花到达我肩头的这声呼唤表明幸福的人们与她的生活秘密亲密无间的内涵,而我感到痛心疾首,因为我无法进入她的生活秘密。

爱情,即美的咒语。“吉尔内特”,要知道这一发音在普鲁斯特心中唤起的无瑕之爱是一整座花园,它天然吸附着一切美好、醉人的因素。它让生活中一切所感、所念,像执于圣人之手的花洒一般,喷出一粒粒紧致的水珠,向着心中的秘密花园。所有的字符也都张开了透明的翅膀,着了魔似的向它敞开着、低诉着。透过这些恍惚不定的细密如雨的文字,爱意被层层加深了,而这种爱,像雨后在屋顶上散步的鸡雏沐浴到的金光一样,焕然一新。

爱情的来临于普鲁斯特而言,是对晦涩思想的擦拭,对生命内核的点亮。一个心智再强健的人,一旦滑入了爱情,就难免变得迷醉、虚弱,演漾着不安的情绪。于是,现实一排一排倒下去,道德犹如事物约定俗成的规律纷纷瓦解,眼里,心中,只饧涩着死一般迷人的心情,宗教祭祀一般虔诚地,迎向一小片光明。

我忘不了那一丛山楂花,“没有人工的斧凿,全然是大自然自生的,其天真的程度酷似乡村女商人”。它就生长在梅泽格利兹乡间的唐松维尔庄园,因为斯万小姐可能会在这里出现,而使得这座庄园成为普鲁斯特心中的一处名副其实的仙境:

我发现小路上到处都充满着山楂花嗡嗡作响的香味。篱笆活像一排小教堂隐没在丛丛簇簇的花卉中形成一座临时祭坛;在繁花下的地面上排列着一方格一方格耀目的金光,如同阳光透过一片彩画玻璃窗;繁花的芳香甜蜜蜜,只限在祭坛的范围飘溢,我仿佛处在圣母的祭坛前……凡是含苞待放的,就像粉红大理石杯的杯底,露出红殷殷的花心。

在这段文字的最后他竟然说:

这株信奉天主教的小花木真令人快乐。

普鲁斯特是一位超越智力、追求本能的时空虚拟大师。他认为,“智力之所以不配顶戴至高至上的桂冠,是因为唯有它能授予桂冠。如果说智力在德行的等第上只占次位,那也唯有它能宣告本能占有首位。”山楂花的肉质、丁香花的香气、母亲的吻、乡村姑娘的微笑、路上的小石块,以及马车转弯处忽闪而至的树木、教堂的钟楼等,都能让他产生爱的迷醉与幻想,但成就他这一超凡能力的主要却是哮喘病,它最终在五十一岁上要了普鲁斯特的命。羸弱的病体使他不具备去深入探索爱情之虚实的条件,因而他的爱情注定无法落在实处,因而他笃信“美是一系列的假设”。

过去比未来更深不可测。普鲁斯特的生命是一页对折的纸张,一半即完满。对折后的另一半可以一直空白着,也可以直接撕下来,抛入空中。是的,他马达强劲的想象力足够他忙活下半生了。那么,为什么普鲁斯特仍然“渴望在我面前突然出现一个农家女,好让我抱入怀中”?因为,“这种快感是各种思绪给予我的快感的一种升华。”

抽象的美,是艺术。而唯一能与艺术抗衡并超越它的,是爱情。当理想的爱情落在了实处,面对它,即便当代最拿得出手的科学技术,也是苍白的。因为爱情向着肉体,而肉体不可关闭。反之,失去肉体的爱,只能向隅而泣。诚然,很多作家会采用“空中语耳”的写法,相信他们有不得不然的苦衷,但假如借此刻意追求玄学,却不可取,因为真正一流的作家都是文成肉身,如杜甫、莎士比亚、福楼拜、托尔斯泰,等等。

前一阵子诗人欧阳江河来访,对我们说起他十岁的女儿正在玩电脑游戏,他让女儿不要再玩了,女儿却语出惊人:“你这个肉体给我闭嘴!”是的,我们可以关掉电视,关掉电脑,甚至关掉游戏中某一个人物或一项武器,但唯独不能关闭的是肉体。哪怕是一个习惯于漫无指归的思想驰骋者,一个单凭想象即可完成全部人生的艺术大师,其生命也必将面临一个局限,即孤独的局限。

据说,普鲁斯特喜欢对着火车时刻表纵情遐想,想象某个秋夜,他下车时,木叶微脱,在清冽的空气中散发出枯败的气味。诗人或作家用语言去构建一个物质的世界,用艺术喂养灵魂。普鲁斯特放弃智力,离群索居,不在乎所见事物的绝对价值。从彼岸那实有的虚无,到此岸这虚无的实有,什么才能使人理解,为何一位智者却拥有一个疯子的脑袋?事实上,普鲁斯特也深知他迥异于人的病症并非只是哮喘:

我看见水上和墙面泛起的苍白的微笑与天边的微笑遥相辉映,不禁欣喜若狂,挥动已经收好的雨伞,连连高喊:咿喔,咿喔,咿喔,咿喔。但同时我感到我的责任不应限于这些叫人捉摸不透的咿喔声,应当努力弄清楚我为何欣喜若狂。

就在普鲁斯特手舞足蹈时,正好有个农民经过,雨伞差一点就打在了农民的脸上,因此神色有些不大高兴,于是他只得尴尬地寒暄道:“天气真好,是吧,走一走舒服极了。”之后,普鲁斯特幡然醒悟:“多亏他我才明白,同样的激情不是按预定的次序同时在所有的人身上发生的。”物、人、情感和思绪,在同一时刻苏醒,相互支持,建立起一种唯有艺术家才能深悉的秩序。普鲁斯特此时的错愕与孤独,犹如诗人里尔克借《杜伊诺哀歌》对着永恒说:“如果我叫喊,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听到我?”

当一个人拥有如此强大的叙述虚无的能力时,我们反而要怀疑虚无的虚无性了。渐渐地,我感到阅读普鲁斯特最大的困难,是由文字引发的无尽漫游。虽然,普鲁斯特说真正的艺术无须大肆鼓噪,那是在静悄悄中完成的。虽然我无端花费了十五年的巨资,筑起了我一个人的大观园,但我不得不提醒自己折返现实的世界,就像我明白爱情的胜义是:我们不能一味地沉湎于想象,还有一个实有的生活在等着我们去拥抱,正如上帝必须通过耶稣的肉身才能彰显其深邃的意义。

永远其实并不遥远,只是从此到彼,不过一生而已。在某种意义上,普鲁斯特是在帮我完成一封给爱情的信。因为他在叙述美,因为爱情是美的咒语,也因为爱情与美互为印证。

寻找天堂的入口

清晨,我被一记玻璃划过水面的声音唤醒,它像极了我专门设置的一种手机短信的提示音。睁开眼,一小片亮光从隔壁的房间透出来,溟濛,含混,好像在与我身边的这团黑暗交换着边防意见,而我也慢慢厘清了那声响的来源:不是真的声音,而是意念。

从昨晚开始,我就想着要描摹一下或捕捉一点普鲁斯特思绪中那种轻盈曼妙的,片状、雾状、云状的东西,我为他这项捕捉虚空的能力深深着迷了。而且我和他一样坚信,那虚空中的确存在着一些可以被我们固定下来的东西。可是居然下雪了!

开窗雪尚飘,一片一片,不可思议地飘着。这叫人怎么静得下来?雪下得如此稀罕,都早春二月了。它们像风中急匆匆的赶路人一样,片片斜逸到一边,这证明雪下得很大,我应该跑出去,在雪地上大叫、乱跳。总之,我不能这样待在屋子里无所事事。可是,它们渐渐成直线下坠,越来越小。我反而称心如愿了,因为雪花正在受雨水夹击,成不了什么气候。于是我又做回那个床后有一架中国屏风的普鲁斯特,一心一意地码字了。

我想,如果此刻普鲁斯特在我身边,他一定会附和我说,这雪来自钢琴家之手,而世界正在举行一场白色的沙龙聚会。那双手酷似肖邦,在弹奏一个婉转曲折、极尽冗长的句子,就像他笔下的德·洛姆亲王夫人在巴黎沙龙中所听到的:

那样的自由,那样的柔曼,那样的容易感受,乐句开始时意在寻觅,总想逸出最初的方向,远离人们早先希望它们的切点所能达到的地方,在奇妙的僻壤游荡之后,更为坚定地返回来叩击你的心房,这返回的路程是事先精确布置好的,就像击打水晶物时的振荡声使你连声叫绝。

对普鲁斯特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能形容和触摸的,他像一位绝妙的乐手,调度神奇的听觉、触觉和嗅觉在弹拨着你的神经,那样的轻率而精准。正如他能分清光线的投影是被剥蚀了的,还是被驯服过的,正如他看见声波是菱形纹的,钟声是铜黄色的,而姑娘的嗓音是淡紫色的。

轻盈的人容易靠近天堂。

普鲁斯特想象力的铺张与浪费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足以带他到任何地方。是的,普鲁斯特是一个酷爱散步的人:

每逢我们去梅泽格利兹那边散步……

这个秋天我们的散步尤其惬意……

我们在盖芒特那边散步……

有一次我们的散步大大超过了平时的时间……

那么,散步会对普鲁斯特产生怎样的奇思妙用呢?想想他的外祖母就知道了:

我外祖母的小跑根据她内心起伏的波澜而调节;暴风雨的狂劲儿、卫生保健的威力,对我愚蠢的教育,花园的对称划一都会引起她心潮澎湃。

同时,外祖母只要一想到普鲁斯特虚弱的身体,薄弱的意志,困惑的前途,就会在下午和晚间不停地跑来跑去,牵肠挂肚,寒冷和忧思每每使她流下泪来,她却总是让眼泪在皱纹纵横的脸上自然干去。

一般人散步是为了保持健康或排遣忧愁,而普鲁斯特的散步却是为了遭逢奇遇,寻找天堂的入口。有一次他在林子里散步,一处房屋、一块石子的反光和小路上洋溢着的气息让普鲁斯特驻足停留,仿佛其中隐藏着某种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吸引他去发现、去摄取。工兵的探测器发现了地雷,他立马卧倒,轻轻打个手势:嘘,别作声,你们先过去,我留下来对付好了。这种发现给予普鲁斯特“一种未经思考的快乐,一种文思四溢的幻觉”。这种游戏频繁出现,他经常会感到有个东西来自深处,移动,上升,并能感到它上升的阻力和激起的声响。还有一次,马车行驶至一个林荫园径的路口,他因为三棵似曾相识的树,而顿感时空交错,意识在遥远的年代和眼前的时刻之间磕磕绊绊,于是:

我凝视三棵树,昭昭在目,可我的心总觉得它们遮盖着什么,便六神无主起来,就像放得太远的物件,我们伸直胳膊,手指勉强碰得上物件的封套,怎么也抓不住,干着急哩。于是我休息片刻,再使个猛劲把手臂伸过去,千方百计到达更远。

这个一再令普鲁斯特憋气凝神,伸长了胳膊意欲生擒活捉的东西是什么?他让我想到了日本的空手道,中国的神婆,或是孩子们常干的那种扑蝴蝶、捉蛐蛐的把戏:“抓住了,抓住了!毛茸茸,还是滑溜溜?”这位屡屡以诗人自居的小说家描述的这些,让我极为自然地想到我自己的一首旧诗《灰雀》:

我知道有些什么在那里,

当我倾听,发丝低垂。

在答案被灰雀的啼叫取代前,

我保持着闭目冥思的姿势,

以延缓嘈杂过快地侵入我的身体。

假如这寻找与隐匿的游戏

将终我一生,即当我老去不复存世

而它依然在那里,那么

将由谁来延续这冥思,

在下一只灰雀将这一切打破前,

谁将得到启示?

当普鲁斯特调动意念,敛声静气,骤然冲向那三棵树的同时,事实上他冲向的正是他自己的心田:“因为在心田的尽头我看见了那三棵树。”三棵树的场景在他心中引发的是一个隐喻,而这个隐喻,我想正是被我们称之为灵感的东西。然而,灵感向我们呈现它自身的时候,并不表示它愿意在同一时间向我们揭示答案,有时只是一团蒙昧的烟云。普鲁斯特认为麻烦就在于灵感自己不会说话,像个惹了春意的女孩,心事需要别人去猜。

马车把我带走了,远离了只有我信以为真的事情,远离了也许会真正使我幸福的事情:马车活像我的生活。我望见那些树挥着绝望的手臂远去,仿佛对我说,你今天没有得悉我们的事情,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据说,凯尔萨人信仰逝者的灵魂被禁锢在某些低等物种的躯壳内,一头畜生,一株植物,或一个无生命的物件中,直到有一天人们经过它,发现禁锢在其中的灵魂。于是灵魂大为震动,呼唤偶遇的亲人,一旦相认,便打破了魔法。很显然,这位永远不会长大的孩童普鲁斯特对此深信不疑,为不能破译三棵树的语言黯然神伤:“仿佛失去了一位朋友,仿佛自己刚死去,仿佛刚背弃了一位亡人,或仿佛刚有眼不识一个神祇。”而在他母亲的眼中,普鲁斯特永远是一个四岁的孩子,一个“家中的白痴”。

那么,经历了那么多次寻绎后,这位伟大的小说家兼心事重重的巡林人,竟从未有所斩获吗?终于,马丁维尔教堂的钟楼给了他一份特殊的“幸福感”。这次,当他感到钟楼移动和反光的背后蕴藏着某些秘密时,他在心中自问自答,最后奋笔疾书写下一段,从而平息了心中的激荡。普鲁斯特兴奋之极,说这东西就是我们印象的精妙之所在,一旦被我们察觉,我们就产生无与伦比的快乐,甚至一时忘乎所以,把生死置之度外。“痛快得像只母鸡,仿佛刚下完了蛋,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而在我看来,他当时记下的那段令他心满意足的文字平淡无奇,远不如他初见钟楼时那惊心动魄的感受来得动人,正如“物件、地域、忧愁、爱情,好像都是如此。拥有者察觉不出其诗意。诗意只在远处闪现”。但是,普鲁斯特邂逅钟楼的这段遭遇无可辩驳地说明了,他每一次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那种感觉,正是诗人、作家们顶礼膜拜的灵感。

最令我难以置信的是普鲁斯特对生活那广袤无边的激情。他最终相信真正的天堂在自己的心中,犹如他用一生的时间实践了成为小说家的梦想,超越了人类的生命必然走向死亡的宿命。他对天堂的理解,不仅仅是个体与万物之间的相互发现与启迪,同样也投向每一个在他身边出现过的,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生命,对一切饱含着人的深情与神的品性。要知道在贵族、贫民等级制度泾渭分明的当时,这并不容易。一天他坐火车,在铁路上看见了一位卖牛奶咖啡的乡村女子。

我向她叫牛奶咖啡。她没有听见我叫喊,对这个生命我未作出过任何贡献,她的眼睛不认识我,她的思想没有我的存在……我多么想摄取她的生命,跟她一起旅行。

他甚至担心,假如此刻看着她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位携带情人的男子经过她,那么她就不会进入他的视线,她将因永不存在而失去意义——

对我来说,现实是个体的,不是找个女人,而是找某个女人,为了高攀她,我不辞辛劳,只要她和我沐浴相同的阳光相同的气候。

普鲁斯特的生命是一株向日葵,他仰望着,抚触着,呼吸着每一缕阳光,对一切都充满着爱意,怀抱着恩泽心情。其心思缜密的程度除了他自己的文字,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替代了。面对这样一个轻如云翳的灵魂,我们除了闭上眼睛去倾听,还能做什么?因为任何一项行为的背面或侧面,直角或锐角,都有可能会刺伤或折断他纤细的纤维。

普鲁斯特的漫步人生、寻找天堂,让我想到但丁《神曲》地狱篇的第一圈。荷马、奥维德、苏格拉底、柏拉图等赫赫有名的诗人与圣哲被幽禁在这天堂与地狱之中央的林菩狱,他们穿过七重门,眼神缓慢而庄重,漫步到了一片青翠如珐琅,开阔、光辉而隆起的草地上。他们希图天堂的愿望悬而未决,因为,“他们没有希望地生活在欲望之中”。也许,这些往日的智者们正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有的捂住胸口暗自伤怀;有的讥笑别人的问题比自己严重;有的抽烟,叉腰,仰天长叹;有的一只手扎入头发,另一只在地上画字……哎,这群云中漫步、视真理为生命的人,很可能永远都拿不到天国的签证。世俗的界定统治着人界与神界,伟大如但丁也不能免俗。

是否这就是诗人的圣地,天堂的入口?而我听说,天堂里有幸福,也有痛苦。痛苦一旦消失,梦想也随之消失,剩下的只有幸福的哈欠。从阳台上望下去,我看见一棵光秃秃的无花果树孤零零地站在花园中,我相信不久后它就会带给我一个惊喜。雪已经停了很久。

接一个有思想的吻

读普鲁斯特这位雅士的意识流小说,你往往需要在目光掠过文字的同时,顺手撮起一些纲领性的句子,就像恍惚间进入了一条无穷无尽的巷子,在每一个转弯或者抹角处留下些记号,就像那位误入桃花源的渔夫所做的那样。否则,你会缓不过神来。不过,渔夫的经验告诉我们,即便做了记号也未必就一定能缓得回来。哪怕是普鲁斯特自己,也时常会有跟不上自个儿趟儿的时候,有时还会出现同一记忆被反复拿出来描红、编织的情况,而且手法和路径惊人相似。

当然,如果把《追忆似水年华》这样一部长达三百多万字的超长篇小说比喻成一部浩渺的交响乐,那么重复出现几次音乐主题以升华作曲家心中萦绕不去的衷肠,似乎也并不过分。我无意于揪他的小辫子。对于这样一位幽默风趣、亲切体贴而又礼貌过人的沙龙宠儿,永远年轻的优雅骑士,缠绵病榻的孤独旅人,心神不宁的双性恋人,一切劣迹败行在我眼中都是可爱的。有一些人因为品性诚实的缘故,会让人产生一种坏得无可挑剔的感觉。

我盯着普鲁斯特的肖像,凝视着他那双显得极为专注却又毫无中心思想的眼睛,活像我们透过玻璃缸看见的神经质的鱼眼,又好似一段摇摆不定的音乐主题,永远新奇,却猜不透它的含义。在我看来,普鲁斯特的这双媚眼竟毫不逊色于盖芒特家族成员那“探测性致意”的眼神:“从介绍人嘴里听到你的姓氏,便向你投下一道目光,一般是蓝色的,总像钢铁那般冰冷,仿佛要钻到你的心窝的最深处,却完全拿不定主意向你问好。”是啊,天知道这双眼睛在想些什么?哦,他在想——

人显然是比海胆、鲸鱼更高级的生物,不过他还是缺少一些重要的器官,特别是用来接吻的器官,竟是一个也没有。因为缺这器官,人便用嘴唇来代替,如此这般,其效果也许比用一对獠牙去爱抚所爱者更令人满意那么一丁点儿吧。

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在讲普鲁斯特的书中有这样一段话:“从某个层面来看嘛,接吻不过是用一块柔软多肉且潮润的皮肤组织摩擦相应的一块神经末梢区所产生的快感,如此而已。但是我们对接吻的期待远非如此。”德波顿认为,经由接吻,人们向往的是更高的占有形式,代表了情人间对彼此身体深入漫游的许可。

当普鲁斯特在阒无一人的房间里经历了无数次接吻的向壁虚构后,他终于求得了阿尔贝蒂娜的一吻。然而,他的感受竟是:

像在用长牙爱抚,而且接吻的姿势笨拙之极,看不见她,鼻子太碍事,差点没闭过气去。

他的初衷是寄希望于通过接吻来回味男女初遇时的情景,以及由女性引发的全部人生的思考,比如怀旧之情、夏日海洋的气息和逝去的青春等。也就是说,他需要接一个有思想的吻。鉴于以上症状,我认为普鲁斯特假如改行去研究生物学或物理学,估计也是不会令人失望的。因为他有的是思想,而思想高于一切。任何小说家多少都脱离不了自我讲述的本能,像普鲁斯特这样忠于直觉且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我们更无须怀疑这一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他隐身于一位叫斯万的男士,并在亲吻前作了一番长考。

斯万用双手把她的脸捧住,保持一定的距离。他想让他的思想有时间跟上,认出长期以来所怀的梦想,看一看梦想变成现实,犹如请一位母亲来分享她爱子的好成绩。斯万盯视尚未被他占有甚至尚未被他亲吻的奥黛特的脸,也许想最后看一眼,就像启程的人在离开前把眼光投到再也见不到的景色。

只有缺乏行动的人才会耽溺于思想。我不禁想到普鲁斯特的弟弟罗贝尔,他是这样评价仁兄的大作的:“要想读《追忆似水年华》,先得大病一场,或是把腿摔折,要不哪来那么多时间?”可是想让这位贤弟生一场大病谈何容易?据说,罗贝尔有一次被压在了一辆装有五吨煤的车轮下,居然顺利脱险,甚至没有留下一星半点儿后遗症。而普鲁斯特呢,阿兰·德波顿曾为他的病痛开具过一份辽阔的清单。与这位睡前只能喝四分之一杯水,否则会因肚子里有一毫升水的波荡而无法入眠的,“因兼有异能而遭诅咒”的仁兄相比,罗贝尔贤弟这副经打经摔的结实身体,想必连得一场感冒的愿望都难以实现吧?

不过,一身的病让普鲁斯特拥有了更多操练灵魂的机会。他说快乐对身体是件好事,但唯有悲伤才使我们心灵的力量得以发展。这一理念不仅使他强大的心灵得到了蓬勃的发展,而且还强有力地支撑起了普鲁斯特勇往直前的自虐精神。他认为,男人们虽然会为自己钟情的女人备受折磨,但悲伤却能激发出一种独特的情感,强烈而深刻,简直令人神魂颠倒,这种裨益是任何天才都无法办到的。因此,生一场冗长的病,对于擅写一手冗长句子的普鲁斯特而言,简直是上天的特地垂青。

对于虚弱的体质引发的悲伤情绪,以及因此可能带来的中彩般的好处,除了普鲁斯特自己外,他的母亲更是百般珍惜。当巴黎上流社会的达官贵人们因不忍久违而频频问询这位显赫的作家的身体状况时,让娜·普鲁斯特夫人的反应,好像“宁可他灾病不断,诸事由人,也不愿他身体康健,尿路通畅”似的。因为常年照顾普鲁斯特,这位母亲早已习惯了她的长子永远只是一个四岁的孩子,以至于普鲁斯特生命中最不能忍受的灾难竟是与母亲分离,以至于儿子曾这样抱怨母亲:“一旦我身体好一点你就心烦意乱,非到我又病了,你才称心如意。有了健康就得不到关爱,真是叫人伤心。”哪怕同在一个屋檐下,他也要写以“小妈咪”开头的柔情蜜意的家书,在黎明之前深情地塞进母亲卧房的门下,而内容仅仅只是告诉亲爱的小妈咪,他侧侧力力,辗转不眠了,所以只好写小纸条告诉妈咪,我一直在想着你。写信时这位乖儿子的年龄是三十一岁。

因此,假如问普鲁斯特,倘若在这个世上你只能得到一位女性的吻,你希望她是谁?我想他会毫不犹豫地滚进小妈咪的怀抱,用满怀爱意的獠牙为母亲送上一个心满意足的吻。

普鲁斯特通过书中的人物这样描述妈妈的吻:

我上楼睡觉时,唯一的安慰是妈妈在我上床后来吻我。但她道晚安的时间太短,转身下楼太快,以致每当我听见她上楼,听见她经过双门走廊时她那挂着草编饰带的蓝色平纹细布套裙窸窣作响,我便感到一阵痛苦。

母子间的这项终生相伴的睡前仪式,令他的父亲大为光火:“不,行了,别纠缠你母亲了,你们这个样子道晚安该收场了,这种表示真是荒诞可笑。”因此,母亲也竭力希望扭转儿子的这项需求,只要家中来了客人,哪怕是最寻常的邻居串门,她也就让儿子独自上楼,不再吻他了。

我不得不离开,没领到盘缠就上路了。硬着头皮登每级楼梯……因为她还没有吻我,我的心没有得到她发的许可证,不肯跟我回房。

这是凄惨的夜晚,他只能“掀被子,为自己挖好坟墓,穿上裹尸布似的睡衣,把自己埋进床单”。要知道,这令人发指的活宝天才,本来已经借着餐厅明亮的灯光,早就开始用目光在母亲的面颊上选择好了即将亲吻的位置,为这一个“珍贵而易逝”的吻作好了深刻的思想准备。

说到接吻与接吻的深刻性,我记忆的搜索引擎立马为我挑拣出了另一位旅居海外的华人钢琴家。他也是一位绝对优雅的男士,一切都遵循着事物必然的规律。生活中,他处处保持着作为艺术家的谨慎风度,而当他沉浸于黑白起伏的琴键,他的身体便会掀起一阵阵那种唯有水流至深时才能自然形成的猛浪。

谈论普鲁斯特,似乎首先得学会抛开主题,东拉西扯,否则不能得其神髓。那么,在引述这位钢琴家的接吻理论之前,我们先来穿插几件奇闻趣事,就从多年前的一场音乐会开始。那场音乐会邀请的正是这位钢琴家,作为主办者,会后我十分兴奋,充满了艺术参与者应有的荣光。因为我坚信每一个听众都和我一样,毫厘不差地感受到了他动情的表达。客观地说,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他因太过陶醉而导致不断抽搐与痉挛的右腿就快抬到琴键上去了,最要命的是,它还时不时左右摆动几下。主人似乎也意识到了,偶尔试图将它按捺下来,但不一会又抬上去了。没办法,谁叫这也是一条有思想的腿?我也终于领会,原来思想对灵魂的煽动会伴随着肉身如此强烈的反应。

虽然情况完全不同,但既然提到钢琴家,我忍不住又想起了在那次沙龙上,一位钢琴家弹奏李斯特的曲子,引发了一名贵妇人的痛苦情状:

德·康布勒梅尔夫人正在显示受过良好的音乐教育,她摇头晃脑地打着拍子,脑袋像节拍器的摆,从一个肩头晃到另一个肩头,摆动的幅度很大,速度很快,她的目光迷迷蒙蒙,似乎内心的痛苦已不在话下,不必去管它了,好像在说:那有什么办法呢!

我的闺蜜钱舟是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她说她最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国内有些演奏者刚一上台,连乐队的前奏都不曾响起,就跟体操运动员上场前那样,猛一抬头,一挺胸,一翘臀,然后左手抡起一个弧度,举起小提琴,把它夹在下巴底下。一套动作完成得如此流畅而规范,就像好戏开场前的锣鼓,拍卖进行前的提示,法官宣判前的肃静,以及“嗨!希特勒”式神经质的举手礼。

钱舟认为真正的音乐须是自我的渐次进入,像水一般漫过作曲家的思想,然后慢慢地与自己汇合,直到充满。一个小提琴手哪能像一个体操运动员上杠前那样亮相,谢幕时又那么夸张地把小提琴像火腿一样举过头顶?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那位旅居海外的钢琴家吧。与普鲁斯特顽强的恋母癖不同的是,他只是沾染了比较严重的洁癖。每次吃饭前他不仅要把自己面前的盘子擦得咯吱咯吱响,而且还请求在座的其他宾客,允许自己帮他们擦。显然,在巨大的好奇心的驱使下,有人问道:“你这么爱干净,那么你和女朋友接吻的时候呢?要知道,口腔内的成分并不那么单纯。”

钢琴家放下手中擦了一半的盘子,摆正上身,头部微微侧到一边,以充分地表现出一位艺术家深思熟虑的思想性。他和颜悦色地回答:“酒精啊。事先用酒精消毒过就可以了。”说完,他继续擦盘子。可怜我们满桌的人,一个个崩溃得只想把面前的盘子全都扔到地上去!

想想吧,这位充满思想的钢琴家在房间里为女友抹酒精,就像夏威夷海滩上的绅士在为女士涂防晒油。这样的场景有可能实现吗?不可能实现的。钢琴家至今未娶。小说家普鲁斯特的恋情也只能是一个永远的传说。如果说小提琴家的独孤一生、钢琴家的孑然一世、小说家的虚梦一场是一种宿命,那么我想,并非上天刻意安排了这一切,而是这些执著于生命和艺术的灵魂让命运之神悄悄地改变了主意。让我们透过艺术,向他们致以最深的爱意吧,在他们的额头印上一个有思想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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