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广东_张 银
作 者:张银,暨南大学文学院2009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
“三重奏”原是音乐术语,它是指由三件乐器分奏三个声部的室内乐,而张翎的中篇小说《恋曲三重奏》,讲述的就是一个女人生命中的三段感情经历。小说以女主人公王晓楠的感情经历为线索,串联起她生命中的三个男人:初恋情人张敏、丈夫许韶峰、佣工章亚龙。在叙事方法上,作者并没有按照自然时序讲述故事,而是在讲述现在故事的过程中穿插着对过去的回忆;在叙事视角上,作家除用全知全能的视角讲述故事之外,还用限制视角来吸引读者对小说中的人物行为持续关注和不断探寻。在女主人公感情恋曲的背后,更是一个新移民自我放逐和身份重建的过程。
小说中,作者并未按照故事本身的前后顺序安排情节,而是有意打破原有的顺序,使得故事在现在与过去的交叉中进行。阅读如同一个解谜的过程,读者需要在现实与过去之间进行有效的连接。
小说共十二章,故事发生的实际时间顺序是:3→5→6→8→9→11→1→2→4→7→10→11→12。叙事顺序则是完全按章节进行的。王晓楠首先在大学邂逅已有女友的张敏,后来两人相恋,就在张敏决定追随王晓楠留在北京时,却意外遭遇车祸身亡;王晓楠独自留在北京闯荡,在一次采访中认识了许韶峰,并在六年之后,再次相逢促使她向许韶峰求婚;王晓楠事业不如意时,在丈夫的支持下移民加拿大,孤独与失意的她又遇到了打包工人章亚龙,并在与章亚龙的接触中重拾自我。(需要说明的是第11章,这一章的前后两部分讲的是现在的故事,而中间一部分则是王晓楠对过去的一段回忆。前一个11表示王晓楠在国内,后一个11则表示两人在加拿大)
小说故事的时间顺序如上所述,但叙事顺序并非如此。小说以王晓楠招打包工人、章亚龙应征为始,以王晓楠获悉章亚龙身世谜团并决定寻找章亚龙作结。在王晓楠与章亚龙的逐步深入的交往中,不断地穿插着王晓楠对自己过去的回忆,与张敏的相识相恋、与许韶峰的渊源。
正因为现在与过去有一些相似之处,作者才能够在现实与过去之间自由地转换。小说中,这个连接点有时依靠视像的相似。比如第二章,王晓楠由章亚龙身穿的篮球衣想到自己大学时打排球的样子,继而讲述她与张敏相恋的故事。有的则依靠情感的相通。小说的第四章结尾王晓楠鬼使神差地走进了章亚龙的房间,并看到了一个女人的照片。当天晚上,她就梦到那个穿着月白布衫的女人坠入了深渊,死亡的恐惧感将王晓楠的思绪引到了张敏死亡的那个时段。因此,接下来的后两章讲的就是张敏死亡的故事。作者就这样带着读者在现实与过去之间穿梭,在王晓楠与章亚龙交往的同时,不断呈现出王晓楠的过去。
总体来看,小说中时序的交错都随着女主人公的思绪而流动,女主人公的过去不断被呈现出来,故事内容也因此变得丰富而脉络明朗。
《恋曲三重奏》整篇小说存在着两个视角,全知全能视角使小说中现在与过去交错并不断推进情节的发展;限制性视角则使读者同女主人公一样,对章亚龙的身世充满好奇,并不断想要探求他的身世。一方面,小说的叙述者不仅对王晓楠和章亚龙在加拿大的生活一清二楚,而且对两人的心理活动也了如指掌;另一方面,叙述者又似乎是王晓楠的化身,对章亚龙这个长相粗俗但行为斯文幽默的人知之甚少,叙述者似乎也在借王晓楠了解和解开章亚龙的神秘面纱。
这部小说中,王晓楠和读者对章亚龙的认识都是一个解谜的过程。章亚龙首先是以应征打包工人的身份出现,但他的穿着、举止、对艺术的认识显然与他的外貌、身份极为不符。而章亚龙对移民身份避而不谈又使王晓楠和读者对他产生误会——以为他是个没有合法居留身份的“黑人”,这也为后来王晓楠与章亚龙的一次次矛盾埋下伏笔。随着王晓楠与章亚龙的不断接触,读者对王晓楠的过去也逐渐地清楚了,读者跟随王晓楠也逐渐走进了章亚龙的世界,但无论是王晓楠还是读者,仍对章亚龙的婚姻、家庭、身份一无所知,直到王晓楠收到移民局的来信。至此,大家才真正明白章亚龙为什么对移民纸的疑问避而不谈,为什么他听到王晓楠调侃自己的妻子就会脸色大变。
限制性视角的使用,使得王晓楠和读者对章亚龙的探秘构成了小说的趣味所在。但这篇小说并没有这么简单,作者在揭秘章亚龙身份的背后,更是对男女主人公新移民身份重建的关注和思考。
王晓楠与章亚龙都属于新移民,但面对新的环境,他们有着不同的反应。相对于王晓楠的孤独、无助,章亚龙更多地表现出坚毅的一面。吕红就曾这样评价:“透过王晓楠、章亚龙的情感纠葛,表现一虽有身份却内心彷徨的女人和一身份不明却内心强大的男人的命运反差对比。”(〔美〕吕红:《海外新移民女作家的边缘写作及文化身份透视》,《华文文学》2007年第1期)
王晓楠与章亚龙的关系像刺猬一样,太远了彼此不能达到取暖的目的;太近了,会彼此伤害。在与章亚龙的交往中,王晓楠具有两重身份,一方面她是雇主,有钱有地位,她对章亚龙的包工身份有着绝对的优越感;另一方面,王晓楠作为一个个体,作为一个被丈夫抛弃独自在加拿大生活的女人,她又是孤独、脆弱的。因此,她一方面需要章亚龙排解孤独、寂寞,一方面又通过不断地刺激和打击章亚龙的偷渡客身份来获得成就感。
读者能够清晰地看到王晓楠这种心理形成的缘由,与其说她对张敏的回忆代表着她对过去恋情的念念不忘,不如说这是对过去的自己的一种怀念。她与张敏相识相爱的时候,正是自己意气风发之时,有着自己的排球,有着自己的爱人。张敏的死亡,实质上也意味着王晓楠在一定程度上的自我丧失。许韶峰事实上见证着王晓楠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记者成为京城知名的栏目主持人,并最终失败的历程。许多年前,王晓楠到电视台选做的第一个专题片,就是关于许韶峰他们部队年轻军官的故事。时隔六年后,他们都有了新的变化。王晓楠已成为台里的“王头”,许韶峰也变成公司的老总。年底电视台节目收视率排名,王晓楠的节目排名有所下滑,台里领导借此希望王晓楠能够退居幕后,这使她第一次感觉到在这个生活了八九年的都市自己依旧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寄人篱下讨生活的外来妹。这时她急需另一个人对自己的肯定和支持,许韶峰就是在正确的时间出现的这个人。婚后的王晓楠工作也不顺,几年后才有了自己的节目,却又做不成。生活就像是一块磨刀石,她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然而面对着各种困境,只会发出时间流逝的感慨和不断的反问。就像王晓楠自己所说:“这些年不知不觉地靠惯了许韶峰,渐渐地竟不知怎么靠自己了。”(〔加拿大〕张翎:《尘世》,广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68页。下引此书,只注明页码)
为了逃避事业上的失意,她在丈夫的支持下移民加拿大。加拿大远没有王晓楠想象的那么美好,她完全与家庭失去了有效的联系,在电话中发牢骚,只能引起丈夫和婆婆的不满;王晓楠也失去了国内朋友的联系,虽然有一本厚厚的通讯录,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因为语言不通,王晓楠也没有在加拿大与人沟通交流的可能性。此时,王晓楠滑入了人生的最低谷。
至此,我们清晰地看到王晓楠一步步地走向自我放逐:与张敏的感情失败,她逃到北京;当事业处于低潮时,她想要逃到婚姻的围城;当事业失败时,她逃到了国外。
“自我放逐”是一个重要的概念,在文学作品中,它表现为精神层面方向感的缺失以及由此产生的失落感、彷徨感、迷惘感、无助感和虚无感。(储东巍:《论台湾当代小说中的“放逐”主题》,《广东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就如同熊国华认为的那样:“无论是他人放逐还是自我放逐,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远离了一个情感上认同的家’,从所熟悉环境迁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从而产生语言、文化、种族、生活习惯、空间距离等方面的疏离感和漂泊感。”(熊国华:《从“自我放逐”到“文化回归”——海外华文文学的一种文化嬗变》,《世界华文文学》2004年第4期)王晓楠远离故国,对新的“身份”又不认同,导致了方向感的缺失。
“身份”是一个复杂的概念,从文化研究的角度看,它是一个族群或个体界定自身文化特性的标志。任何一个从熟悉环境进入陌生环境的人,都会遭遇身份转换或者身份认同的问题。小说的开始,王晓楠对章亚龙的问话“你有移民纸吗”,更像是一个国家对外来者的质疑。新的环境意味着新的语言、思维方式,更意味着社会地位的重新排定。
在加拿大王晓楠失去了国内的众多光环,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和方向,就像她自己所说的:“世上哪还有什么留得住的东西呢?横竖不过是边走边丢的。”(第172页)王晓楠失去了许多骄人的资本: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知名主持人、有着一定经济基础的幸福家庭等。来到加拿大后,她一无所有。
与她同样一无所有的是章亚龙。他的妻子和儿子在尼亚加拉瀑布遭受车祸后,章亚龙基于全家团聚的理由提交移民申请并进入加拿大。但章亚龙并没有因此沉沦,他积极地寻求着一条身份认同之路。从移民局的书信中,我们获悉章亚龙在加拿大的两年里,“不仅一直坚持工作向政府纳税,并且在业余时间进修大专课程”,两年后章亚龙终于用自己的实际行动通过了移民申请,获得了加拿大国家的身份认同。
章亚龙走在自己身份认同之路的同时,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和乐观的心态帮助和支持王晓楠。首先,他引起了王晓楠对过去的回忆,回忆对于王晓楠来说就是一个自我认知、自我发现的过程。只有看清自己的过去,才能够重建自我。另一方面,章亚龙更多的是用自己的积极心态和行动带领王晓楠走出失意。王晓楠清楚自己的处境,但她宁愿容忍那“长长的隐疼,也不愿承受拔出棒子一刹那的剧疼”(第172页)。章亚龙用自己乐观的心态改变着王晓楠,他告诉她:“要真没有一样留得住的东西,人活一辈子也真算是个浪费。”(第172页)在小说的结尾,移民局的信是对章亚龙所作所为的证实。王晓楠决定去找他,这不仅表明王晓楠对章亚龙充满歉意,更多地意味着王晓楠对自我重建的一种积极行动。
“身份并非是一种界定或者归宿,而是对自身拥有的文化资源的不断开掘。”(黄万华:《多元文化语境中的华文文学》序言,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章亚龙立足于本国故乡的文化基础之上,又能适应加拿大的新环境,在浓浓的“乡愁”与痛苦的“文化认同”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
叙事顺序和叙事视角使得小说像一个揭秘的过程,不仅解章亚龙的身世之谜,更解王晓楠身份之谜。王晓楠和章亚龙都经历了移民纸、身份认同的过程,这也是每一个移民必须面临的问题。作者在一个异国的爱情故事背后,给出了自己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