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突围中的苏东坡——《前赤壁赋》的符号性解读

2012-08-15 00:42吉林
名作欣赏 2012年7期
关键词:苏子箫声赤壁

/ 吉林_杨 朴

作 者:杨朴,吉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赤壁、明月、美人以及客的箫声:苏轼思想情感的艺术符号

诗人的情感以一般性的语言符号难以表达或根本不可表达,于是就选择某种客观物象作为他们情感的艺术符号,使其主观情感在客观同构物中得到表现,而某种与历史事件和文化人物有关的客观物象也就成了他们情感表现的艺术符号。

苏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运用“赤壁”的。在苏轼那里,他把自己被毁灭的英雄梦想投射在了周瑜的英雄壮举之中,而“赤壁”便成为他英雄梦想的艺术符号。苏轼写赤壁都是由这个被符号化了的赤壁所决定的。因而,无论在《前赤壁赋》还是《后赤壁赋》,或《赤壁记》,以及《赤壁怀古》中所写到的一切,都是以苏轼的英雄梦为前提的。他写的是赤壁,但所投射的是自己的英雄“情结”。苏轼泛舟于赤壁之下显然是被自己的“情结”所驱动的,赤壁,就这样成了承载他理想抱负的艺术符号,成了他对理想抱负眷恋和怀念的象征物。

“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正是苏轼眷恋和怀念理想抱负的表现和证明。“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为什么要“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呢?为什么不“诵”和“歌”另外别的什么“诗”和“章”呢?“明月之诗”和“窈窕之章”与“赤壁”艺术符号所代表的理想抱负有一种思想情感的内在联系。这是苏轼与自己的理想对话的必然结果。“明月之诗”和“窈窕之章”指的是《诗经·陈风·月出》第一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是一首月下怀念美人的爱情诗,但苏轼这里是用美人指代理想,他是以“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表达对失去的理想的怀念。既然赤壁是苏轼理想的象征符号,而真正的理想已经不可能实现,苏轼所诵和歌的也只能是对理想的眷恋和怀念,而这种歌唱和情绪也只能是惆怅、怅惘和忧郁的。第二段中所描写的“扣舷而歌之”,歌曰“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这仍然和《诗经》表现的思念美人有关,“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泽陂》)。但《诗经》之后,形成了以美人象征理想原型的文学传统,因而,苏轼的“望美人兮天一方”歌唱的“美人”不是《诗经》的原意而是指代理想的,“美人”被文学“传统”改造而具备了理想的象征意义。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这是苏轼在理想失去之后失重的心理感受。“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这一段自然景象和泛舟江中内心感受的描写是在唱了“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的歌之后。也就是在苏轼与赤壁即与自己的理想对话之后,因而,他所表现的就是苏轼与自己的理想对话后的内心感受。“白露横江,水光接天”,说到底,不是自然景象的写照,而是苏轼内心感受艺术符号的象征,是苏轼内心孤独、寒冷、茫然的外化形式。紧接着的描写就更彻底地表现了苏轼的内心感受:“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苏轼所乘的小船像一根或一叶芦苇一样任凭万顷波涛的颠簸,环顾四周一片汹涌,一片汪洋,一片茫然,不知去向,不能把握,不能预料。一个“纵”字和一个“凌”字最为传神地把苏轼失去理想后精神失重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而“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描写,并非苏轼对道家哲学思想的向往,只不过是精神失重的另一种比喻形式罢了。“遗世独立”是被贬谪,被从社会的核心地位抛了出来之后的内心体验的外化形式,“飘飘乎”是他被抛出来失去精神依托的内心体验;“羽化而登仙”是失去理想而内心空虚、空洞、空茫的隐喻。他的 “飘飘乎”、“遗世独立,羽化登仙”的形象,恰恰是他内心空落落茫茫然,无所支撑、无所适从、无所归依的外化形式。

那哀怨的箫声是苏轼灵魂的哭泣。“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那悲哀的箫声是“倚歌而和之”的,那“歌”是由理想不能实现所引发的悲哀情感的歌唱,因而,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的箫声,与苏轼忧郁的歌唱的旋律和情感是和谐一致的,是苏轼自己理想丧失的悲痛精神体现;“怨”是理想不能实现的幽怨、埋怨、怨怼,“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慕”是渴望、渴求、渴念,明明可以建功立业,却偏偏被堵死了这条道路,能不“慕”吗?如前所述,诵和歌的明月和美人是理想的象征,而洞箫是“倚歌而和之”的,因而,这“怨”和“慕”的箫声就是对理想失去的怨愤而又眷恋、绝望而又渴望复杂情感的表达;“泣”和“诉”是理想不能实现的悲哀情绪和不平心理的表现形式;“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是苏轼对理想渴念的无限深长和理想不能实现的无限幽怨的表现形式;而那“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也是苏轼自己情感悲哀、痛彻肺腑的隐喻性表现。

苏子与客的问答:苏轼灵魂的矛盾与精神的超越

《前赤壁赋》的整体结构是这样的:前两段表现的是苏轼对理想的眷恋和怀念,由失去理想引起的空虚、茫然和悲哀;后三段表现的则是告别理想重新选择人生方式的灵魂矛盾和纠葛。曾雄心勃勃志向宏大,生活的变故使这理想化为泡影无法实现了,但理想是被外在力量终止而不是自己主动放弃的,因而又不能彻底告别那理想,但告别理想又是别无选择的。苏轼的精神痛苦是撕裂灵魂般的痛苦,他既不能实现理想,又不能彻底放弃理想;他不放弃理想,但又不能实现理想。苏轼就这样痛苦地折磨着、撕扯着、纠缠着。他需要解决他的思想绝望、矛盾和纠葛,他需要有新的寄托、新的解脱、新的出路。于是,就有了苏子与客的问答。

苏子与客的问答是苏轼思想矛盾纠葛的假托。苏子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即箫声为什么这样的哀怨呢?这是承接上文“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所发出的“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而问的。那悲音并非是属于客而是从苏轼心底生发出的,是苏轼借客的“呜呜然”的箫声对自己情感的表现。客的悲哀就是苏轼的悲哀,那么,苏轼究竟为什么这么悲哀呢?客的回答其实是苏轼的自问自答。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这是曹操被困时所发出的慨叹;“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这不是曹操被困时的情景吗?“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他曾经是何等的气吞山河、不可一世;“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当年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威武潇洒的英雄哪里去了呢?“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糜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像曹操那样的英雄豪杰都不在了,何况我们这些打渔砍柴、与鱼虾作伴、与麋鹿为友,驾着小舟在茫茫大水中漂游如同蜉蝣置身于无限的天地中、像沧海中的一粒粟米那样渺小的人物呢?“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我们的一生只能是“须臾”的片刻呀,不由得不羡慕长江即历史时间的无穷。如果与仙人携手遨游、抱明月而永存该多么好啊。然而,那是片刻也做不到的呀,也就只能将憾恨化为箫音,托寄在萧瑟悲凉的秋风中了。

理想的丧失带来人生的悲观绝望,这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普遍的精神历程。这是因为,理想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知识分子全部的生命意义都在于建功立业,为社会作出重要贡献。古代许多知识分子的所谓“忠君爱国”思想就是这种理想追求的典型反映。如果知识分子的这种理想追求一旦受到挫折和打击,他的生命意义就被全部掏空了,精神支柱就彻底垮掉了,他就必然地陷入极为悲观绝望的境地。正是在理想丧失而悲观绝望这个意义上,苏轼与其他知识分子有着极为相似的心路轨迹,但又极为不同的是,其他知识分子因理想的丧失而丧失生命的意义,有的甚至放弃生命,苏轼却从极为悲观绝望的精神状态中挣脱出来。苏轼从悲观绝望精神状态中挣脱出来的“活”同样也是有重大意义的,他表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另一种传统,以一种豁达的人生态度,从那种理想丧失的极度悲观绝望中解脱出来,实现生命价值的转换。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苏轼游赤壁时不是有水和月吗,苏轼就以水的流逝和月的盈虚来表现他的思想情感,水与月也就成了苏轼思想情感的艺术符号。流逝的(东西)就像这水,虽然是流动的,其实并没有真正逝去;时圆时缺的就像这月,它是循环的,最终也没有什么增减。从事物变化的角度看,天地间没有一瞬间不是在发生变化的;从事物不变的角度看,万物与自己的生命同样是无穷无尽、不会消失的。既然宇宙间的万事万物既是变化又是不变的,那就没有什么根本区别,那就用不着羡慕长江的无穷无尽了,用不着哀叹自己生命的“须臾”短暂了。这些很玄妙的话到底表现了苏轼什么样的思想感情呢?

理解苏轼这段话的意义,关键是要与上面我们所作的分析相联系。这是苏轼与自己的另一种思想即与自己因理想失去而悲观绝望思想的对话。水与月的符号表现了与赤壁符号不同的哲学思想:宇宙万物是永恒的,人是永恒的,变与不变也是永恒的,它们都有其自身的规律,人要理解这规律、认识这规律、顺应这规律,而理解、认识和顺应了这规律就不至于因为失去什么而悲观绝望了。赤壁在苏轼那里是理想的符号,在赤壁之下想到明月之诗和美人之梦显然是对理想的眷恋和怀念,由这眷恋和怀念引起人生的悲观绝望,又由这人生的悲观绝望想到了永恒的宇宙与永恒的变与不变规律,并进而想到了顺应变化的人生哲学思想。从赤壁象征理想,到明月和美人象征对理想的眷念和怀念,到由这怀念引起悲观绝望,又由这悲观绝望达到一种解脱,在《前赤壁赋》中,苏轼显然是完成了一次思想精神的转换、蜕变和更新:由悲观绝望达到了一种豁达的精神境界;由为国家建功立业的理想转变到了对个人生命价值的重新发现、审视和珍重。

苏轼与客的重新饮酒与开篇写到的饮酒是有不同意义的。开篇的饮酒是缅怀理想借酒浇愁,而此时的饮酒则是一种以酒为乐。同样的酒,在这里却成了苏轼生命价值的新艺术符号。“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这是一种人生精神的解脱和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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