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中林[鄂州大学宣传部, 湖北 鄂州 436000]
⊙徐梦吟[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 成都 610068]
(一)寄托的产生原因。黄庭坚在序文中引晏几道的话说“:我盘跚勃,犹获罪于诸公。愤而吐之,是唾人面也。乃独嬉弄于乐府之余,而寓以诗人之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④晏几道生为贵介公子“,磊隗权奇,疏于顾忌,文章翰墨,自立规摹”,⑤山谷称之为“人英”,而才高命蹇,落拓半生。据宋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九记载“:晏叔原,临淄公晚子,监颍昌府许田镇,手写自作长短句上府帅韩少师(维)。少师报书:‘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云。”⑥晏几道抱有余之才却不见用于世,而且被目为“德不足”,这对当时的士大夫文人来说,其耻莫大焉,宜叔原“愤而唾其面也”。但是,他这种不能不吐之愤却不能
作为苏门四学士之首,在词学领域,黄庭坚与秦观、晁补之、张耒等人不同的是,他不仅取得了较高的创作成就,而且还做出了突出的理论建树。他的《小山词序》就是一个明显的实证。本来,宋代词学本色论、寄托论、清空论的相继产生和发展,从词的体制特性、创作要求和审美特征等方面,建构了关于宋代词学文体论、创作论和风格论的比较全面系统的理论体系。然而,历来学者讨论词学中的寄托论,却多从清代常州词派说起。其实,北宋时不仅出现了较为显著的寄托之词,而且已经产生了十分明确的寄托观念,其标志就是黄庭坚的《小山词序》;而至南宋,寄托论便已基本成型。我们认为,通过对该序所体现的寄托论的理论内涵和审美特征的分析,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宋代词学寄托论的产生和发展情况,从而改变人们固有的宋代词学“理论落后于创作”的传统观念。
清代常州词派的创始人张惠言以寄托论词,常有牵强附会之病,论者多已指出。如他在《词选》中认为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词表达的内容似《感士不遇赋》,解说“照花前后镜”四句即《离骚》“初服”之意等等,显然没有从作者的生活环境、思想状况和作品艺术形象的实际含义进行考察,更没有顾及词的历史发展实际而不想当然的臆测和比附。其实,词在初起之时是并无寄托之深意的。五代欧阳炯《花间集序》说:“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因集近人诗客曲子词五百首,分为十卷。……乃命之为《花间集》……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①由此可知,《花间》词原来是产生在士大夫文人花前月下、酒筵歌席之间的作品,是为了给那些“南国婵娟”提供一些较之“莲舟之引”更为艳丽文雅的歌词,其目的不过是“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而已。陆游早就指出了《花间》词无关于民生和社会,在《花间集跋》中说:“《花间集》皆唐末五代时人作。方斯时,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叹也哉!或者出于无聊故耶?”②此论是十分中肯而尖锐的,因为《花间》词就其与社会政治的关系来说,真可用“流宕”、“无聊”二语以概之。明乎此,也就可知温庭筠词很难说是有所寄托了。
但是,自唐末五代以来,词逐渐流入士大夫文人手中。而士大夫文人在作词之时,不免会把他们的思想情感流露于小词之中,也就自然而然地会产生一些新的词学观念。如冯延巳的词,已经有意无意地注入了个人的真实思想感情,流露出对社会人生的某些感慨;于所写的艳情绮思之中,不期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郁伊惝恍的深衷,使人感觉其中总有一种幽咽难言的况味。宋陈世修《阳春集序》明确指出,冯延巳“以金陵盛时,内外无事,朋僚亲旧,或当燕集,多运藻思,为乐府新词”,其目的是为了“俾歌者倚丝竹而歌之,所以娱宾而遣兴也”;而“及乎国已宁,家已成,又能不矜不伐,以清商自娱,为之歌诗以吟咏情性”,所以其词“思深辞丽”。③值得注意的是,陈世修对词的认识比起欧阳炯来说已有很大的进步,认为词不再仅是“无谓以应歌”,而是可以成为词人“吟咏情性”之具;词也不再仅是“清绝之辞”,而是可以表现作者的主体情感,所以不但有赏心悦目的“丽辞”,更有供人吟味的“深思”。
入宋以后,词坛经过宋初一段时期的沉寂,至黄庭坚为晏几道所作的《小山词序》,就产生了比较明确的寄托直吐之,只有把这华屋山丘的感慨和怀才不遇的疏狂,寄寓于小词之中。
在序文中,黄庭坚指出了词之寄托的第一要素,即词所寄托的必须是难以言说的苦衷,必须是不能直吐的怨愤和怀抱。小晏词借咏花卉、闺情寄寓其抑郁不平之思,感慨深沉,潜气内转,形成了清壮顿挫的风格。如其蝶恋花》词的“照影弄妆娇欲语。西风岂是繁华主”“、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⑦既是写花又是写人,不平的孤愤隐然流露于言外。又如其《菩萨蛮》词云: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⑧
筝声凄清而哀怨,古人称为哀筝。《晋书·桓伊传》说“:抚筝而歌怨诗。”⑨可知悲怨之诗正适宜以哀筝伴奏。此词从画面写声音,抒写弹筝者的情态和听筝者的共鸣。湘江是美丽而充满悲剧气氛之地,韩愈《送惠师》:斑竹啼舜妇,清湘沉楚臣。”⑩一为殉情,一为殉国,都表现了对美好理想的执著追求,而这种追求又只能是哀艳动人的悲剧结局。唐雍裕之《听弹沉湘》诗云“:秋风一奏沉湘曲,流水千年作恨声。”[11]小晏的“哀筝一弄”,正是借历史的哀曲,于弦外寄寓自己悲愤的“恨声”。
(二)寄托的方式方法。黄庭坚在序文中又指出“:至其乐府,可谓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岂减《桃叶》《团扇》哉!”[12]所谓“狎邪”者,因为词自唐末五代以来,即被看做艳科小道。《小山词序》说他作词是“嬉弄于乐府之余”,又说“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莲、鸿、云等歌妓)。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而已”,[13]正是所谓“狎邪”。但是在这种被目为“狎邪”的小词之中,却可以表现严肃庄重、合于“大雅”的思想感情。而《高唐》《洛神》《桃叶》《团扇》也说明有寄托的词多为楚辞以来的传统的香草美人题材。黄庭坚在这里更为重要的是揭示出词之寄托的另外两个要素,即:词之寄托的表现方法和词有无寄托的判断标准,以及“其合者”与“其下者”两种不同的寄托寓意之作的问题。
宋玉《高唐赋》的讽谏意义不言自明,而曹植《洛神赋》则正如屈原《离骚》的“我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曹植既然不得于君,因济洛而作此赋,托词宓妃以寄心文帝,与屈原借香草美人寄托爱国之志相同。自魏文帝曹丕即位,曹植就备受猜忌。据《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记载:“植每欲求别见独谈,论及时政,幸冀试用,终不能得。既还,怅然绝望。”[14]曹植本来怀有自展才智以报效君国之愿,却反遭疏远疑忌,而且有生命之虞,其中情之绝望可想而知。所以心怀悲愁,还济洛川,身蹈宓妃之故所,顿发思古之幽情,虽有事君泽民之志,却见弃于时,就如同追求神女而终不可得。黄庭坚所说的“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就是托词于男女的相思相悦之情,寄寓对君国的忠爱缠绵之思,也就是今天所说的包含着比较重要的社会政治内容。而黄庭坚所说的“其下者”之《桃叶》《团扇》,则是王献之与其爱妾桃叶,以咏“桃叶”和“团扇”来寄寓真挚的情爱。晋王献之《桃叶歌》其三云“: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15]桃叶所作《团扇歌》其一云“: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饷郎却暄暑,相忆莫相忘。”[16]很明显是咏物而寄寓闺情,虽有托意,却是没有社会政治内容的纯情之作。因此,黄庭坚认为“合者”与“下者”两类词的区别,正在于所寄托者是否为有关君国的忠爱之情,而这正是判断一般意义的寓意与有特定含义的“寄托”的标准。
综上,宋代词学的寄托论早在北宋时期即已产生。它是词人们在“比兴寄托”的诗学传统影响下,对宋词创作实践经验的总结。而黄庭坚的《小山词序》则已经揭示了宋代词学寄托论的基本理论内涵,即:一、词之寄托产生的根本原因,在于作者须有难以直言的怨恨和不能直吐的愤懑,而又必须言之吐之,故只能运用寄言托意的表现方法。二、词之寄言托意的方式,一般采用诗骚以来具有比兴传统的香草美人题材。三、判断词有无寄托的标准,在于词之所寄托者是否为有关君国的忠爱之情,是否包含有深刻的社会、政治内容。四、寄言托意之词,按其性质可以分为两类“,其合者”所传达的即是忠君爱国之情,是有特定含义的“寄托”“;其下者”则是一般意义的托物言情,与寄托论所说的“寄托”无关。
当然,黄庭坚这篇序文对宋代词学的寄托论还缺乏理论的自觉。宋代词学中的寄托观念,只能说是产生于此而已。以词自觉地寄托忠君爱国、怨愤难言之情,在北宋只有东坡词中才有合格的篇什,而宋代词学寄托论的发展和完善,则有待于南宋的刘克庄等人。
①②③④⑤[12][13] 金启华等:《唐宋词籍序跋汇编》,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339页,第340页,第8页,第25页,第25页,第26页,第25页。
⑥ 丁传靖:《宋人轶事汇编》,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294页。
⑦⑧ 唐圭璋:《全宋词》,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289页,第304页。
⑨ (唐)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119页。
⑩[11] 《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3775页,第5351页。
[14] (晋)陈寿:《三国志》,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576页。
[15][16]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664页,第6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