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燕[南方广播影视传媒集团, 广州 510012]
海外华文作家严歌苓于1989年11月赴美留学,出国前曾创作了《绿血》《一个女兵的悄悄话》和《雌性的草地》等多部长篇小说,呈现出其强烈的女性意识和精神立场;出国后,移民经历和身份改变又使其获得了新的体验,并形成独特的女性视角和观照方式。1995年,严歌苓的长篇小说《扶桑》在美国和台湾发表并引起轰动,小说塑造的移民女性形象“扶桑”充满“神性”,因具有丰富的文化意蕴和象征意义而成为中国文学女性人物画廊中独特的艺术形象。
小说《扶桑》讲述早期移民中被贩卖到美洲大陆的中国名妓扶桑从“神女变成女神的故事”①。扶桑是19世纪末被拐到美国的三千中国妓女中的一个,这个任人蹂躏的旧金山性奴具有不可思议的强大生命力,她在漂洋过海的卖笑生涯中奇迹般地活下来,经历多次拍卖,遭受皮鞭抽打,甚至轮奸,患痨病后差点被人勒死,承受种种磨难却仍然“健壮、自由、无懈可击”,她“成熟、浑圆、高大、实惠,动作迟钝,口慢脑筋慢”,“微笑得那么无意义,带一丝蠢气”。这个从远古走来的扶桑美丽肉感、忍耐顺从,甚至麻木愚昧,面对种种虐待和侮辱逆来顺受,甚至以享受的姿态接受一切的痛楚。
白人男孩克里斯从十二岁开始就痴迷于扶桑的神秘魅力,在克里斯眼中,“东方,光这字眼就足以成为一种神秘的起源”,妓女扶桑则与神秘“东方”息息相关:“庞大的发髻,一根白玉簪,一串浅红绢纱花从左耳一路插下来”,“半透明的绸衣”,扶桑是“如此新鲜、异样的诱惑”,克里斯通过她“不仅走向女性,还走向东方和远古”②,为了与这个具有魔力的东方女子相会,克里斯不惜违背家训、背叛家族,而此时正处于美国历史上排华势力最强烈的时期,克里斯不自觉地参与了一场“反华排华”运动引起的骚乱,在不知情中参与了对扶桑的轮奸,扶桑没有做任何反抗,只是用牙咬掉情人克里斯的纽扣藏于发髻中,她以这种行为“掩藏起最远古的那份雌性对雄性的宽恕与悲悯、弱势对强势的慷慨与宽恕”。
白人克里斯对承受种种磨难的东方妓女扶桑迷恋不已,并产生了拯救她的强烈欲望,他时常“梦想中的自己比他本身高大得多,持一把长剑,是一个勇敢多情的骑侠。那昏暗牢笼中囚着一位她在等待他搭救”。克里斯想象自己是古老陈腐的东方文化的拯救者,但当他把扶桑救出妓院,送到拯救会并给她换上宽大的白麻布衬衣时,扶桑却极不适应,甚至一度容颜憔悴,当她重新穿上皱巴巴的妖艳肮脏的红色绸衣时,容颜再度焕发出迷人的光彩。最终,东方女性扶桑拒绝了白人克里斯的拯救,放弃了身体、爱情的自由,重新回到自己的族群继续承受苦难。克里斯百思不得其解,却终其一生爱恋、牵挂“谜一样”的扶桑,甚至为了扶桑而成为一个反对迫害华人的学者,直到六十岁时,这个西方白人克里斯才悟到自己爱上这个东方女人的原因“竟是母性……母性是最高层的雌性,她敞开自己,让你掠夺和侵害”,这种母性包含“受难、宽恕,和对于自身毁灭的情愿”,看似受难悲苦却有着强大无比的内在力量:
克里斯带点酸楚地承认,跪着的扶桑是个美丽的形象。美丽是这片和谐。跪着的姿势使得她美得惊人,使她的宽容和柔顺被这姿势铸在那里。她跪着,却宽恕了站着的人们,宽恕了所有的居高临下者。……这个心诚意笃的女奴是个比自由含蓄而丰富得多的东西,这个不可捉摸的含义使她美,使她周围的气氛也美了。③
白人克里斯拯救东方女子扶桑的“英雄”行为最终失去了他想象中的意义,强者对弱者想当然的“拯救”呈现出极大的反讽意味,作家通过弱者扶桑传达了一种观照东方弱势文化生存力量的全新角度:强者可以践踏弱者,却不能剥夺它存在的权力;弱势文化虽难免藏污纳垢,却同样具有自身强大的文化魅力。这种观照方式为作家在种族、性别双重身份的迷失中提供了一个确认自身的有效方式,“扶桑”因此成为民族群体的寓言,隐含着作者对自我族性的确认和对弱势群体的辩护,小说在“讲述关于一个人和个人经验的故事时最终包含了对整个机体本身的经验的艰难叙述”④。
如果说扶桑与克里斯是有关东西文化、不同种族之间的意义关系,同胞大勇与扶桑则具有男权与女性之间的象征意义。大勇是一个复杂的人物形象,这个在洋人眼中“数十位恶霸英雄的总积”的人物,处处维护同胞的利益,顽强勇猛地与洋人对抗,成为那个华人移民饱受歧视凌辱的年代中的华人英雄。与此同时,他在扶桑面前又是一个典型的东方男权者,他如同对待宠物一样使唤、虐待扶桑,心中却对家乡那个未曾见面的未婚妻怀有无限的牵挂和柔情,他至死也不知扶桑正是他的未婚妻,而知情的扶桑在大勇面前只能沉默失语,她默默地做着他的东方“妻子”,并以忍耐和包容感化了“集恶霸与英雄于一体”的大勇,当大勇为她慷慨赴死时,扶桑与他举行了刑场上的婚礼,并以寡妇的身份生存至晚年。在这里,性别的压迫在扶桑身上同样遭遇了一个严重的反讽,曾经摧残她的男权人物大勇为她而死,并成为她身份的最终归宿,夫权下的女性与男性的对立得以化解,并在异国演绎成一个传奇的爱情故事。这种对本族男权与女性关系的别样呈现和重新认知,透露着作家复杂的移民体验,以及经历种族与身份冲击后的文化思考。
“第三世界的本文,甚至那些看起来好像是关于个人和力比多趋力的本文,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⑤小说中扶桑、克里斯与大勇的情爱故事在性别、种族、身份方面具有多重的文化象征意义,《扶桑》因此成为一个典型的民族寓言文本。西方文明中的克里斯想要拯救东方弱女子扶桑,却被扶桑“谜一样”的魅力所诱惑和沉醉,东方恶霸大勇虐待宽容忍耐的扶桑,最终却为了她对抗洋人而失去性命,“我”主动书写扶桑的故事却时常被她的品质打动,进而反思自我的生存状态和价值观念,这个在小说中始终沉默的扶桑以她东方式的“地母”形象征服了西方的拯救者、东方的男权者以及具有优越意识的现代人,化解了不同种族、性别、文明的对立,“弱者不弱”因此焕发出东方文化内涵的神性光辉。陈思和认为严歌苓塑造的扶桑形象具有人性意义和精神内涵,“所有普通的人性因素如羞耻、道德、欲望、爱情……都轻轻地淡出,个人归化到一个大的道德范畴里去。我愿意把这种道德范畴称做宗教,一种东方民间气氛颇浓的宗教。……人性的力量在这种宗教般的弥撒里散发开去”⑥。
《扶桑》充满深深的“移民创伤”,作家在小说中展现了中国移民在百年移民史中遭受的迫害和歧视,试图让海外华人后代知道“中国人曾有过什么样的屈辱和被阉割了人性的历史”⑦,一百多年前,美国针对华人移民实施了多项歧视性法案,如1870年的“辫子案法规”和1882年的《排华法案》,这些法案导致大规模的排华骚乱,白人带着强烈的仇视在唐人街烧杀抢奸,给华人移民造成了深重的灾难。小说中多处呈现早期移民所遭受的歧视和侮辱:
你不知这个城市怎样恶意看待来自遥远东方的梳长辫的男人和缠小脚的女人。……他们在一只只汽船靠岸时就嗅出你们身后的战乱和饥荒。……他们看着你们一望无际的人群,慢慢爬上海岸,他们意识到大事不好;这是世上最可怕的生命,这些能够忍受一切的、沉默的黄面孔将在退让和谦恭中无声息地开始他们的吞没。⑧
经历了漫长的时代变迁和文明发展之后,西方对东方的歧视和偏见仍然具有延续性,新移民“我”同样可以看到白种人对东方人根深蒂固的仇恨。20世纪末的第五代移民走下飞机时必须“走过移民局官员找茬子的刻薄面孔”,在涌出机场闸门时“引得人们突然向我们忧心忡忡地注目一样,警觉和敌意在这一瞬间穿透了一百多年的历史,回到我们双方的内心”⑨。几代移民饱受的凌辱和欺压,在“我”的心灵上造成了深刻的“移民创伤”,并在反复翻阅一百六十多本移民史书籍中得到加强,第五代移民的“我们”看似拥有更好的条件和更多的自信,却仍然无法摆脱这种精神创伤留下的阴影:
三四十年代华人怯生生登上电梯,穿过走廊,敲开一个门,递上优异的学校的成绩,请求一个卑微的职位。我们呢,不再那样怯,目光平视,一嘴背诵好的英文,一身仅有的西服。得到了这个职位……这就是五代人要争夺的位置,又怎样?仍是孤独,像第一个踏上美国海岸的中国人一样孤独。⑩
作家虽在小说中强调移民历史的真实性以及由此带来的“移民创伤”,但并没有以强烈的申诉把小说写为一个后殖民主义文本,而是以具有东方文化意蕴的“自塑形象”扶桑对西方的歧视和偏见进行温和的“颠覆”。《扶桑》涉及了关于移民史、唐人街、异族之恋、同胞相处等几乎所有移民题材的重大主题,并以扶桑、大勇的“自塑形象”完成西方期待视野的满足和自我族性的书写。孟华认为具有“自塑形象”的作品“或以异国读者为受众,或以处于异域中的中国人为描写对象”⑪。小说《扶桑》既是处于异域中的移民形象,又体现出作家针对西方读者的倾向,在很大程度上满足西方读者的期待视野,这种书写策略是《扶桑》在国外获奖并受到欢迎的重要原因之一,正如王德威所言,“作者这两年积极参与台湾各大报文学奖,屡有斩获;对评审及预期读者口味的拿捏,亦颇具心得”⑫。作家在满足“预期读者”的期待视野与认可自我族性的两难处境中,以温和“颠覆”达成了两者的协调。
《扶桑》在故事题材的选择方面颇能引起西方的关注,19世纪的旧金山,中国妓女、白人男童、中国恶魔,再加上集体强奸、种族冲击、血腥暴力、浪漫爱情,“这个故事是够‘好看’了”⑬。小说中涉及的性别、欲望、种族以及移民史无一不引起西方人的关注,尤其是作家笔下的扶桑是移民中最为底层、饱受蹂躏的妓女,这个女性弱者形象因符合“东方主义”的刻板印象而得到西方读者的关注,正如克里斯眼中东方妓女的特质:咿咿呀呀的竹床、十斤重刺绣的猩红大缎、血污和破旧的红色绸衫、三寸金莲、喂茶时“母牛似的温厚”、嗑瓜子的模样、残缺的足尖走出疼痛和婀娜的步子。同时,作家又以这一人物顽强的生命力颠覆了西方的期待视野,扶桑最终拒绝了白人克里斯的爱情,拒绝了拯救会的拯救,回到了自己的族群。这位被侮辱、被损害的妓女扶桑充满“神性”,展现了作家对自我族性的认同。
作家在小说中并没有以典型的女性主义书写策略呈现弱者的悲惨命运,而是将弱者塑造成拯救众生的“女神”,这个弱者以她的善良宽容、温情而饱满的人性化解种族、文化的对立,弱者非但不弱,反而强大无比,其命运与华人族性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独特的民族寓言,是作家在双重边缘困境和移民创伤中的文化想象,充满东方文化的生命力和丰富的文化内涵。
当然,作家对西方期待视野的满足和对自我族性的确立常常产生碰撞,导致作家叙事意念上的克制与打破这种克制的冲动时常交织在一起,内在心理与外在表述之间的矛盾也常常相互纠缠,这使小说在满足西方期待视野的同时,充满了神秘、魅惑的气息,尤其是扶桑这一人物形象在小说中生动但不确定、感人却难以捉摸,如同“谜一样”牵引着诸多的关注,在意欲言说时却又暧昧难明,呈现出“阐释者自身价值观念的不确定性”⑭并“充满阐释者的魅力”(陈思和),“扶桑”这一独特的女性文学形象也因此成为海外华文文学和中国当代文学的“这一个”。小说中第一人称“我”、第二人称“你”、第三人称叙事交错登场,以历史和现实、虚构和真实、东方和西方的双重时空叙事结构,展现了移民创伤、种族隔膜、文化冲突、女性生存等一系列丰富的意象,小说因此呈现出深层的文化底蕴和精神内涵,并具有极强的可读性。
①⑫⑬ 王德威:《短评〈扶桑〉》,严歌苓:《扶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
②③⑧⑨⑩ 严歌苓:《严歌苓文集》(3),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195页,第159页,第14页,第14页,第126页。
④ [美]詹姆逊:《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张旭东编,陈清侨等译,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
⑤ 杰姆逊:《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新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⑥ 陈思和:《严歌苓从精致走向大气》,庄园编:《女作家严歌苓研究》,汕头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8页。
⑦ 周晓红:《与严歌苓用灵魂对话》,《中国妇女》2004年第1期。
⑪ 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论文翻译、研究札记(代序)》,《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5页。
⑭ 柳珊:《阐释者的魅力——论严歌苓小说创作》,《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199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