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莉[泉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 福建 泉州 362000]
历史是由人来记录的,人们记录的也往往是人的历史。可历史是什么?历史是后人对过去的记录、解读、梳理……历史的真相是什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后人不是历史的参与者,后人对历史的解读难免带有自己的阶级性、时代性。金克木也喜欢说历史,但他有时说的“历史”跟我们以往所读的史书不一样,因为这样的历史是金克木解读出来的,也加入了他的阶级性和时代性,如此不同的历史却为我们当代人指出了一个崭新的思考方向。在重新解读历史时,金克木较喜欢对历史人物重新进行置评,而他的评价与我们所熟悉的历史定位往往不同,而且有的人物还是我们所不熟悉的。
比如围棋,对大多数读者来说是比较陌生的,而与围棋有关的历史人物人们则更是生疏。金克木一直说自己不会下棋,但他有多篇关于下棋或围棋名人的散文,如《幻庵棋士乘船来》《开头五十手》《闲话围棋心》《“犊子”与“老骥”》,等等。这些作品视野开阔,思维活跃。
《幻庵棋士乘船来》一文用小说的笔法仿写幻庵乘一叶扁舟西行来华未成的故事,进而比较中日围棋棋道,再进而比较中日文化,并在文末提出“棋局如世界,黑白见人心”的观点。围棋不仅能看世界、见人心,还能看历史。“秦始皇统一天下时,战国结束,清一色,可说是棋盘一片空白吧?谁下第一招?下在哪里?张良先下,椎秦波浪沙,派勇士刺皇帝。这是下在‘天元’上,即棋盘正中心。很神气,但是孤立没有根据地。这是孤注一掷,现在一般人不这样下……”①以棋解史,古今第一人。若不懂围棋之奥妙,不知历史之脉络,没有创新的思维,是很难把看似不相干的围棋与历史打通来比较的。如此解说历史,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还是围棋,再如“开局好,序盘后形势是楚汉相争。这时要凭本身实力,不能看暂时地盘大小。汉刘邦先有萧何懂经济,尽收天下图籍,有资料可知全局形势,判断少失误,他又追回来一个战略家韩信。又来了两位军师:张良、陈平,组成智囊团。以西北为基地,从西北地区窥伺中原。有了三个眼,棋下活了,又顾到全局。楚项羽破字当头,烧了阿房宫,想回东南享福去,独霸天下。可是棋子虽多却缺活眼。有个老范增,讲的话他不听,他自己填死了眼。有韩信,他不用,逃跑了,又没有萧何去追回来,更少了一个眼。只剩下一个虞姬,算不了眼。结果是中了十面埋伏,被围垓下,没有活眼,也不能打劫,下输了。他错就错在打进咸阳时,刚进入序盘便以为大局已定,自己填上眼,称孤道寡,走了秦始皇的旧定式,还是错在前五十手里。一错再错,恶性循环,不由自主了。”真是“世事如棋,起手当思好结局;人生如戏,开场须要美团圆”。②如此评说大家熟悉的刘邦、项羽,犹如把这两个巨头当成下棋之人,萧何、韩信、张良、陈平、范增等历史名人都成了棋子,品茶对弈之间,一段沉重的楚汉争霸就这么四两拨千斤地剖析开来,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之余也发人深省。
另外在《儒林外史》中有一则故事大家都很熟悉,讲的是严监生临死还在计较点两根灯草久久不肯断气,直到家人拨熄一根灯草后他才死得瞑目。成书以来所有的人都在笑严监生吝啬,但在《两根灯草》一文中,金克木为死去的严监生抱不平,极力为严监生平反伸冤。金克木也不直接说自己的观点,而是说自己看书思考问题时,迷迷糊糊之中面前出现了严监生的影子,影子对“我”说:“我在离开这世界顷刻间还舍不得一根灯草,是为我自己吗?我为的是全家,不是为我一个人。我为的是以后,为的是世上已经没有我的将来。我临去时心中已经没有了自己,只有全家。我可以没有生命,但是全家不应该浪费一根灯草。灯草不值钱,可是那时候除了贵重的蜡烛以外就只有灯草照明。两根灯草是一根灯草加一倍。又不念书,又不缝衣,只要屋里不黑暗,一根灯草就够亮了,何必加一倍耗费呢?对活人,点一根灯草已经是光明,对死人,点一百根灯草也照不开黑暗。我为什么临死还要争灯草多少呢?我为的是活下去的子孙后代,不是为自己呀!难道我应当想,只要自己活得痛快,哪管我死后别人怎么样?我活着为全家节省,死时还记挂着全家,有什么不对?你们为什么嘲笑我?我现在明白了。在你们眼里,像我这样无我又无私,重物又重人,重别人过于重自己,重活人甚于重死人,真是可笑之极了。原来你们讲的大公无私就是只要自己眼前有利,哪管什么别人,什么全体,什么以后,自己就是公,别人都是私,那就难怪我成为笑柄了。我连一根灯草也要节约,为全家,为以后,而不为自己眼前,那还不是头号大傻瓜吗?我现在明白了。你们说的公和私同我知道的不一样,你说我对不对?倒要请教。”③如此一来,严监生复活了,他把临死前的“可笑之举”解释得如此清晰,又如此让人无可辩驳。金克木克服了写作者的主观影响,使自己的观点显得更加客观,也更有说服力和震撼力。所以文章的结尾问:“我们嘲笑严监生,是笑对了,还是笑错了?”这不只是对故事、对现象的一种思考,更是对历史的一种反思,对现在的一种审慎,对未来的一种负责。作品用对话的方式让古人说话,表面看似让古人死而复活,其实还是贯穿着他一向的写作思维方式——会通④——打破时间的限制,会通古今。重新评价严监生的目的是想以古鉴今,提倡节俭,以一个文化学者的身份针对当前社会上的不良风气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批判意见。勤俭节约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但反观我们当今社会,铺张浪费的现象比比皆是,金克木以一个长期招人嘲笑的严监生的不平口吻来谈论这个社会现象,金克木自身的阶级性、时代性暗含其中却又明白显露,作品的批判性彰显无遗。
而《试说武则天》一文,在谈到武则天出宫入庙当尼姑“闭关”修行时金克木这样写道:“她一心修佛法,心如明镜。镜中影像有三个。一个是眼前的佛像,现在佛。一个是过去佛,是相貌堂堂的皇帝(太宗李世民),能文能武,能逼父造反,能杀兄杀弟,能降伏大臣和百姓,又能和才人宫女调笑……另一个是未来佛,是温文尔雅,心性慈祥,缺少决断,和蔼可亲的太子(高宗李治)……现在、过去、未来,三世佛在她心中来来去去。”⑤把皇帝看成佛,这似乎不多见,而把太宗、高宗两代皇帝看成是过去佛和未来佛,这更少见,金克木之所以这么做,与他的印度之行不无关系,而这样的比喻对当时的武则天来说却是再恰当不过了。武则天在参禅时,“忽然觉悟,佛已入‘首楞严三昧’,自己唯有同样修行,以‘英雄步伐’前进,才能接近佛”⑥。这里把武则天比化为《首楞严经》中的摩登伽女,《妙法莲华经》中的龙女,通过佛教故事来解读历史:摩登伽女迷惑阿难和尚,要他犯淫戒,文殊师利菩萨奉佛命救出阿难,降伏,也就是度化摩登伽女;而龙女则是可以男女身互换,所以女身男身可以同是菩萨身。武则天参透了佛经,所以她是才人,成为尼姑,也可以是皇后,成为皇帝,可以慈悲如佛,又可以凶狠如魔……所以武则天在蒲团上参禅,她是“魔女,龙女,也是天女,是女,也是男”⑦。因此金克木认为武则天是“中华民族(不止是汉族)的复杂文化心理凝结的晶体。她是古代的,又是现代的;是女的,又是男的”⑧。多么奇特的看法,虽然历史上对武则天的评价一向是褒贬参半,但用佛教故事来解说武则天的功过恐怕金克木是前无古人的,这也为我们重新评价历史人物提供了一个新的视野、新的角度。金克木在文章中并不对武则天进行是非评判,而是比较客观地分析武则天的心路历程。金克木运用女性主义的标准,用男女平等的观点来解读武则天的种种行为,这也只有在当今这个时代才能做得到。
当然,金克木笔下的历史名人不单只有中国的,还有外国的,如笛卡尔。金克木是如此评说笛卡尔的:“他提出‘我思故我在’,以怀疑论摧毁了神学的思想根基,成为欧洲近代思想的开山祖师,但又以二元论遮掩。他听到伽利略受迫害就不敢发表自己讲到太阳中心说的著作。他受那位著名的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之聘,1649年10月到瑞典,不敢违抗女王的清晨五时讲课的规定,每晨在寒风中奔波,次年二月得肺炎去世。笛卡尔和培根一样,哲学思想敢反传统,但反抗现实权威却无勇气。”⑨这个评论很客观也很直接,但对于当今社会却仍有借鉴意义。才学如果屈服于权威,那么才学发挥的作用就相当有限了。试想,如果笛卡尔能不惧权威,甚至敢反抗权威,那么太阳中心说的发表就将提前,或者他自己的寿命将会延长,那是否有可能他还能继续提出新的哲学观点以至于改变世界?
当然对中国人来说,外国不单指西方国家,还包括东方的。早在1942年,金克木就写过《甘地论》。金克木在文章中首要的是矫正很多人对甘地的“不抵抗主义”的误解。金克木首先说明,把甘地的行为说成“不抵抗主义”是不准确的,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不害主义”。“甘地所主张者并无主义之名,只是古印度的信条之一,这个古梵字Ahimsa照英译改为中文,可称‘非暴力’。但在佛教小乘说一切有部的七十五法中有此一法,真谛玄奘二师皆译为‘不害’……这运动虽称为‘消极抵抗’,意义却是积极的。其古梵字Satyagraha的名称,依我们古译,应为‘谛持’或‘谛执’。谛者真理,持者坚持,即坚持真理之意。”从这里出发,金克木认为,甘地的“以至柔克至刚”,恰是甘地大勇的表现。因为甘地的作为是建立在对印度自身的准确认识基础上的。这种认识不能用任何别的国家的情况来做类比,因为它是针对具体问题做出的具体对应。甘地相信“不害主义比暴力主义好得不知多少倍,宽恕比惩罚更显得有丈夫气”。如果当今社会也能好好地秉持“不害主义”,相信暴力现象会渐渐远离我们的社会,和谐社会将是所有人共同的愿望。
到了1983年,经历了更多世事的金克木在《略论甘地在南非早期政治思想》中重提甘地的“不害主义”,再次肯定了甘地的“不害主义”不是弱者的行为准则,而是强者的选择。“甘地在《南非》书中专写一章论‘坚持真理’不是‘消极抵抗’。他说人家都认为‘消极抵抗’是无武器的弱者的武器,暗含着有了武器就会改变的意思,因此这名称不能再用下去。他说‘坚持真理’是强者的‘灵魂力量’,自认为弱者就不能用,所以不论有无武器都一样。”⑩在结论处,金克木进一步联系甘地的行动,对他的思想做了进一步的说明:“甘地作为思想家,应当从言行双方考察其思想。因为他的语言不是一般能照字面理解的,必须联系行动。……从他的言论以及他自己认为的思想来看,他显然是将宇宙究竟归之于精神;可是从他的行动所显示的指导思想来看,他是周密考察客观条件及变化规律并作出预测然后制定决策的,并且对转变关键和预兆信息有惊人的敏感。因此,可以说他的思想体系及核心是西方的,英国式的,而他的思想化为行动时却是东方的,印度式的。这样外东方而内西方,似乎矛盾不可解,也许是东方哲学不同于西方哲学的一个重大差别,在东方哲学传统中这类矛盾没有什么不可解,甚至是平常的。”⑪可以这样说,甘地是一个融合能力非常强的领袖,他把西方的思想与印度的国情融会贯通,走出了一条富有印度特色的政治道路。而金克木这种建立在“理解之同情”的基础上的分析,使自己的分析和对象丝丝入扣,表明了他自己出色的会通能力。
综上所述,这些被重新定位的历史人物与金克木无论是从时间维度上还是从空间维度上说都没有交汇的机会,但金克木评论起这些人物来却如数家珍,仿佛是极熟的朋友。这就是金克木会通思维的一种体现,打通了时空的界限,不论哪一个古人,对金克木而言都可以朋友论之。而金克木对他们的评价总以一个统一的标准来衡量,那就是文化意义。因为金克木的写作目的很明确,为时下的中国文化乃至世界文化把脉。这正是金克木作为20世纪文学家的阶级性和时代性的真正体现。
①② 金克木:《开头五十手》,《咫尺天涯应对难》,人民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73页,第73—74页。
③ 金克木:《两根灯草见》,《咫尺天涯应对难》,人民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97页。
④ 李莉:《打破时空界限的文化会通——金克木晚年散文的文化会通思维方式之一》,《泉州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5期,第83—86页。
⑤⑥⑦⑧ 金克木:《试说武则天》,《咫尺天涯应对难》,人民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100页,第101页,第102页,第99页。
⑨ 金克木:《高与低二题》,《咫尺天涯应对难》,人民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87页。
⑩⑪ 金克木:《略谈甘地在南非早期政治思想》,《比较文化论集》,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63页,第167—1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