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的文学”到“自己的园地”:论周作人文学批评的特色

2012-08-15 00:42邹官保佛山市高明区教育科研培训中心广东佛山528500
名作欣赏 2012年2期
关键词:新文学园地周作人

⊙邹官保[佛山市高明区教育科研培训中心, 广东 佛山 528500]

新文化运动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次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中国现代文学,也是以五四文学革命为标志,全面步入文学现代化进程。五四文学革命继承了梁启超、黄遵宪等人提倡的“新民”、“救国”的近代文学改良精神,同时,资产阶级改良派大量译介西方文学,在客观上培养了人们对西方新的文学形式的接受心理。在20世纪之初,王国维、鲁迅等人已经分别借鉴外国文学理论,为中国现代批评奠定基石,但是,由于时代的不成熟,他们的批评理论在当时产生的影响并不显著。现代批评作为有一定的规模声势、能直接左右文坛空气的潮流,是在文学革命发难之后、特别是在新文学有了相当的创作实绩之后。从提倡白话文创作、反对封建旧文学、探讨新诗与“美文”的格式、批判“鸳鸯蝴蝶派”、反击复古思潮,一直到讨论“为人生”还是“为艺术”,新文学先驱破旧立新,为建立新文学理论批评建立了彪炳史册的贡献。如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是五四文学革命的“一个‘发难’的信号”,成为这场革命的第一篇宣言。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对封建旧文学持彻底的批判态度。但是在文学理论批评方面最为专注、最为执著,也最具有理论自觉性与批评个性的,当属周作人。他的散文写得很好,以至于人们提起周作人,首先想到的便是他的“美文”成就。1921年5月,周作人的提倡“美文”,在现代散文发展史上是一次值得记载的创举。这和他在两年前所倡导的“思想革命”一样,都适应了新文学运动发展在不同阶段的历史要求。但是就影响力而言,作为批评家的周作人,在20年代乃至30年代的文坛影响更加深远。著名的左翼批评家阿英也说,周作人的历史功绩在于“确立了中国新文艺的础石”①。

下面专就五四文学运动前后周作人文学批评理论的变化发展进行探讨研究。

一、“人的文学”和“平民文学”的倡导

周作人之所以在五四时期蜚声文坛,主要是由于他在当时大力提倡“人的文学”和“平民文学”。在1918年12月的《新青年》上,周作人发表了《人的文学》,这篇文章对新文学运动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正是从此开始,周作人作为新文学理论先导者与杰出批评家的形象被树立起来。他提出,“我们现在应该提倡的新文学,简单地说一句,是‘人的文学’。应该排斥的,便是非人的文学。”②

《人的文学》其哲学理论基础是个人主义与人道主义,强调文学被作为“重新发现‘人’”的一种手段,其根本目标在于助长人性发展,提高人的精神生活。《人的文学》使胡适、陈独秀等人提倡的“文学革命”内容具体化。早年留学日本时,他就曾以锐利深刻的目光关注并探讨文学的性质问题。与他人不同的是,周作人一开始讨论文学的社会功用时,就持一种相当谨慎的态度,他特别强调文学在表现人生过程中的三大要素:“具神思,能感兴,有美致。”既把文学从传统的被众多外部社会作用的羁绊中解脱出来,强调其内在的美的特质;又未完全抛弃文学的功能价值,把文学和人结合起来,从人的角度阐述文学的独特价值。周作人的这些观点,是对文学作为一种整体性的、独立性观念的较早触及,是五四新文学整体观念确立的理论先导。

到五四时期,虽然同处于一个革命的时代,作为文学革命的倡导者,也不可能完全抛开功利去谈文学,但与陈独秀等人从社会的角度探讨文学的作用不同,周作人更多的是从“人”的角度去观照文学,把现代人的改造作为文学的核心命题。第一次大张旗鼓地在文学里谈人和人性,并把它作为文学的本质特征和独特价值。在这点上,周作人较之胡适、陈独秀的文学改革明显深入得多,也在理论上完成了新文学的嬗变。随后,在1919年初周作人又发表《平民文学》一文,强调写“世间普通男女的悲欢成败”,以达到“研究平民生活”,“将平民生活提高”的目的,进一步从写作方法到内容上贯彻人道主义精神。“人的文学”和“平民文学”都强调社会功利性,可以说是为后来“为人生而艺术”一派开了先河。当时众多文学革命先驱几乎众口一词地肯定“人的文学”与“平民文学”,正是因为这种提法对封建文学缺乏“人道”、无视“人的存在”具有纠偏意义。但是,这也说明了周作人的文学批评理论是无意识的革命时代的产物,还没有形成自己的文学批评特色,此时的周作人批评,还只是众多五四洪流中的并不出众的一支。

二、“自己的园地”——“为人生”的超越

1923年9月,周作人结集出版了他的文学论集《自己的园地》,标志着周作人自己的文学批评理论的成熟。他是以“自己的园地”作比喻,主张依照个性、表现自己情思的文学。它是对当时“为人生”和“为艺术”之争的整体性超越。他在文章中说:

所谓自己的园地,本来是范围很宽,并不限定于某一种:种果蔬也罢,种药材也罢——种蔷薇地丁也罢,只要本了他个人的自觉,在他认定的不论大小的地面上,用了力量去耕种,便都是尽了他的天职了。在这平淡无奇的说话中间,我所想要特地申明的,只是在于种蔷薇地丁也是耕种我们自己的园地……

我们自己的园地是文艺……③

周作人在这里表示,他所认为的文学,本身就是“生活之一部”,并不讲求“为什么”的功利,就像在属于自己的园地里种蔷薇还是地丁,只要“本了他个人的自觉”,依了自己的倾向就行,强调尊重创作个性,把文学的本质看做是个性的抒发。

他还说:

……艺术是独立的……既不必使他隔离人生,又不必使他服侍人生,只任他成为浑然的人生的艺术便好了。“为艺术”派以个人为艺术的工匠,“为人生”派以艺术为人生的仆役:现在却以个人为主人,表现情思而成艺术……初不为福利他人而作,而他人接触这艺术,得到一种共鸣与感兴……这是人生的艺术的要点,有独立的艺术美与无形的功利。④

这里,周作人仍把他的艺术称为“人生的艺术”,但它与一般“为人生的艺术”不同,在于它独立地“表现”人生,而这“人生”又仅是艺术家个人的情思,它是为自己的,而不是为他人的,但他人也可从这里得到共鸣,得到利益。“无形的功利”不是创作者主观意图的显现,“初不为福利他人而作”,而应当是得到读者的“共鸣与感兴”,客观上“使其精神生活充实而丰富”。周作人在“自己的园地”上寻找到了一方没有“烟火气”的所在,为自己的“寂寞”“在文学上寻找慰安”的净土,逃避了功利文学观念的纠缠,退回到了“十字街头的塔中”。当然,在当时中国的社会现实中,周作人的这种提法,并不会获得广泛反应,所以,这也注定了周作人的文学批评走向了一条孤独的不归路。

三、前后转变的原因

从积极地倡导“人的文学”与“平民文学”,到转而走进“自己的园地”,周作人的文学批评也以此为依据,成为构成他一生的文学批评的特色。应该说,这种转变的原因,是十分复杂的。

第一,五四之后,文学界普遍出现低潮,之前那种热闹非凡的场面再也没有了。对周作人来说,五四落潮不仅让他对启蒙、对群众失望,也更加证实了他绝望的历史观,他自己叫做“黑暗的新宿命观”。在周作人这里,一切时代风云变化都坠入历史黑暗的轮回而化为虚空,可是“虚空尽由他虚空,知道他是虚空,而又偏去追迹,去察明”,周作人把“察明”当成“这虚无的世间第一有趣味的事”和“一种重大的工作”,⑤于是周作人也给自己重新找到了自我的角色定位,那就是筑起“十字街头的塔”,在学术知识的沃土中侍弄“自己的园地”,用知识与理性对黑暗轮回的历史作透彻的审视,以求得“可怖的悦乐”。⑥

第二,正如钱理群在评价周作人的民俗学研究时所说:“对于周作人来说,民俗学研究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对客观存在的民俗的描述、解释、鉴赏,更是一种主观参与,一种内在的追求:要从‘普通人民怎样活着’的客观考察中,探索一种最适合自己主观性发展的理想的合理的生活方式——这才是周作人民俗学研究的重心所在,他的真正兴趣所在。”⑦推而广之,周作人从“人的文学”与“平民文学”转变为“自己的园地”,正是他自己的内在追求,他正是要从“普通人民怎样活着”的客观考察中,探索一种最适合自己主观性发展的理想的合理的生活方式。这也说明,周作人转而追求纯粹的“自我表现”的文学,强调文学的个人属性,与“人的文学”渐行渐远,开始由一个文学革命的引路人逐渐转化为“自由的思想者”,做起了文学的“隐士”。

第三,周作人最初提倡的“人的文学”,既是从文学的内在特质谈文学,显示了他与陈独秀等人的不同,从人的角度来界定文学的功用,表现了他与众不同的文学功利观。当然,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唤起国民的任务远远大于文学性的追求。为了斗争的需要,周作人在他的“人的文学”中,自然对“人生”的一方面突出较多,而文学性、审美性始终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情结。实际上人们一般都是从周作人后来创办“为人生”的文学研究会这个角度来理解“人的文学”这一主张的现实功利性,而大多忽视了其前期包含的“文学性”内涵。于是有人就认为:“正是周作人的人的文学开了为人生的艺术大门,无异给新文学写了一张卖身契,被人辗转贩卖,直到今天还没有恢复自由之身。”⑧可以说,从一开始,周作人提出的“人的文学”,就是“自由之身”之下的“人的文学”,只是《自己的园地》中的批评论作不再试图左右别人或引导文坛,所以也不以当初提倡“人的文学”那种权威性话语出现,而更多的是一种自我选择与慰安。

四、结语

从“人的文学”到文学是“自己的园地”,周作人超离了“为人生”与“为艺术”之争,拓宽了自己关于文学抒发个性的观点。他坚持把文学看做“自己的园地”,向往属于所谓即兴言志的最佳创作心态,可以独立、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思想、见解及情操。可以说,周作人主张“自己的园地”的观点是明显有偏颇的,与当时的主流有南辕北辙之嫌。但是,正是这种文学批评的观点,才造就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周作人文学批评的地位,成就了他的一代名声。他在文学批评中追求的个性、趣味、宽容的原则,都是根源于他的在“自己的园地”上辛勤地耕耘。

作为文学理论的先导者之一,周作人独特的文学理念和批评在现在仍旧有鲜活的生命力,作为当时为数甚少的纯粹意义上的批评家,周作人不愧为左右初创期中国文学发展方向的大师级文艺家!

① 阿英:《周作人小品文序》,《现代十六家小品》,光明书局1935年版,第1页。

② 周作人:《艺术与生活·人的文学》,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页。

③ 周作人:《自己的园地·自己的园地》,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页。

④ 朱栋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97》(上册),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21页。

⑤ 周作人:《看云集·伟大的捕风》,《周作人自编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5页。

⑥ 周作人:《永日集·闭户读书论》,《周作人自编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7页。

⑦ 钱理群:《周作人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78页。

⑧ 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昭明出版社1975年版,第118页。

[1]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2]卜召林.中国现代新文学批评研究[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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