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仲夏的某个下午,我正在窗前复习一本高三的《代数》下册的内容:若某事件概率为p,现重复试验n次,该事件发生k次的概率为P=C(k,n)×p^k×(1-p)^(n-k).C。这样绕梁三圈还不止的艰深公式,令我这样一个“文革”伊始混过三年初中,即到宣江站当工人已近七年的后生子,不免头大如斗。看着看着便走神。
窗外是无限风景,隔壁阿平种的几蔓丝瓜,从一棵柚子树的不同侧面攀援而上,再蜿蜒蛇形而下,在我们这排光棍宿舍后屋檐下的电线上热烈地汇合,几百朵雌雄邀约的黄花绽放如五线谱上的旋律,于是蜜蜂来了,蝴蝶来了,蜻蜓也来了。这样缤纷的场面,只有《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天鹅湖片段可以媲美,“若某事件概率为p”远远不能牢牢吸引一个旷废学业多年后生的目光,尽管他早已厌倦按部就班的生活,对高考恢复之后的另一种可能,无限向往。
我忽然发现,在缤纷之中,有一只小小的寂寞的蜗牛,不知如何克服了险阻,攀上了丝瓜蔓,行走之慢,几乎看不出它的蠕动。
南南,在屋里吗?阿平就是这时候敲响了我的门。阿平是整个车站唯一会先敲门的男人,即使门虚掩着。一个人的优雅,有时只需要一个细节。
我叫了一声进来,阿平就拖着一条残腿进来了,不肯坐我的床,我只有将对面一张置放行李的空床抹一把,让他坐下。
你给我出出主意。他说,展开手里的一个练习本,小心翼翼地夹着一张陈旧的纸条。上面的字迹虽然漫漶,但是还可以分辨:
收据
本大队于一九四八年九月二十一日,借到陈东先生家中正式和三八式步枪各一支,子弹600发,稻谷一千二百斤,茶油二十斤,黄牛一头。打下江山之后一并偿还。
经收人县大队长李森林
我一愣,遂问,你家怎么会有这个东西?这是真的还是假的?!看见他委屈的目光,我立即就后悔了,改口道,真不晓得,你家里曾经有这样吓人的老底!
阿平是站东扳道员,前年秋天,司机张大车只身进入专用线卸空的油槽车里掏煤油,误人的是汽油车,张大车带入的明火顿时引燃,惊呼之中,阿平冒险进去将他背出来。转瞬间,张大车烧成了一个残人,阿平落下一身烧疤和一条残腿。车站工会的救助十分有限,一年的补助,我看刚够他在乡间找土郎中的草药费。一条残腿从大腿根部开始发炎灌脓,创口总不愈合,几米之外就闻得到混合着膏药味的腥膻。即使夏天,他也不敢穿短裤。他的老家是郊区福田的菜农,今年端午节我去过,一幢老屋东倒西歪,用几根杉木,吊上石块,四壁撑着。更兼一家的病痛:父亲早年在车站货场做临时工,1960年因肝腹水而回家,母亲尿毒症,妹妹自小脑膜炎烧坏了脑子,走路都打趔趄,十六岁了却从未进过学堂。
我隐隐感觉,他这时候出示一张三十年前的借条,实在是下了决心的。遂问,这个李森林,如果还在,起码是个地市级高干吧?
是啊。阿平说,他腿痒痒,一坐下就两只脚互相蹭个不停。我查了宣江地方志,他1964年做到行署副专员,1964年冬天就病故了。
好可惜啊!我失声叫道,那怎么办啊?死无对证!
阿平道,陈东是我公公,我父亲叫陈贯南,父亲生于1933年,也就是说,李大队长在我家借宿打借条的时候,他已经十五岁了,一式一样,记得蛮清楚。
我说,那又怎么样?现如今,李大队长不在了,你公公也不在了。尤其是,李大队长不在了。
阿平道,我父亲还记得,李大队长生得又矮又黑又瘦,却一身好力气,一口气能吃三大碗米饭。屋角边一盘石磨,一百五十斤,他一收腰就举起来了。
我说,为什么当年不去找李大队长?莫非当年你家不缺钱?
阿平道,我家土改差点划了地主,家里没有劳动力,一二十亩地一直租给别人种的。李大队长当时做了县长,发话说,福田陈家支援革命有功,不要往死里抠,才改了一个小土地出租。就这,已经给李大队长添了不少麻烦,以后哪里敢做出头鸟。
我说,借条却是保留下来了。
阿平道,我公公讲,留下是个纪念。“文革”当初,也差点被我娘烧了。
我晓得,阿平是个很谨小慎微的人,如果不是困难到了极处,是不会展示这张借条的。他能够先来征求我的意见,足见他对我的信任。一股无名的豪情,顿时在我心头涌动。
在宣讲站,我和阿平最是投缘,想必是互补所致。我外向,他内敛;我好动,他喜静;我长文科,是车站大批判专栏的主笔兼各式批判会的主角,风头之健,有点现时单位新闻发言人的意思;他长理科,尤其做数学题,居然是他工余的消遣之一。但是阿平害羞,比女孩子还容易脸红,即使跟熟人多讲话,也不能自持。自从我复习备考以来,每次的数学练习题,都是他拿去批改。我从心底感激他。
“文革”荒废了我的数理化,让我在得知高考恢复之后,只能考取文科,我的语文有六七年的童子功,小学四五年级就有三篇作文上过《前线铁道》报,连带政治、历史和地理三科并蒂绽放,于是,复习时间的大部分都在初中到高中的十几册数学上盘桓。
阿平欣赏我的挥笔成章以及舌灿莲花,无论是批林批孔,崇法批儒、批《水浒》……那种响遏行云的句子滔滔汩汩而来。每次开会,他总是早早来到货场二楼的车站会议室,在第二排居中坐下,他眼里流露出的真心仰慕,在那个物质和精神一样干瘪如同羅丹《老妓女》胸前乳房的时代,让一个比他小两岁的青年工人的虚荣心得到无限的餍足。我代表某某车间发言之后,走下主席台,他必定递上一只军用水壶,里面盛着满满一壶白糖水。
我曾经鼓励阿平一道参加高考,起码在“文革”荒废了一代人数理化的时辰,他会有一个超乎常人的发挥。可是他婉拒了,理由很简单,面对一个败落的家庭,只有他每月三十八元钱(另加每个夜班三毛钱,一个月十个夜班,计三块钱)的工薪收入,一旦他上了大学,谁来维持一个摇摇欲坠的里外?这不,现在就遇到困难了。
我说,我要拿着借条去找站长。
他眼里一半是感激,一半是犹疑。问,合适吗?我要不要去?
我极其爽快地说,有什么不合适的,不偷不抢不伪造,凭证在此!你可以暂时不去。
他眼里就全剩下感激,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站起来腼腆地直搓手,好像面对的不是他的老朋友而是一个气势太过雄壮的恋人。
三等站,是站长书记的两分天下。准确地说,不像八九十年代之后,企业的行政长官高过书记,这会儿,书记的权力还大过站长。书记适逢其时地生病了,病休了。据说一直低烧,一直找不到原因烧得俩颧骨红红的如同抹了胭脂,于是去了庐山疗养院,剩下站长大小权力统揽。我喜欢站长,不仅因为他更率真一些,还因为,他有一对如花似玉的双胞胎女儿,给宣江站的男青年寂寞的夜晚,绽放了无数美丽而虚空的遐想。
站长是湖南人,运转值班员出身,文化不及书记,所以,在接二连三的宣传任务到达之后,更加倚重我的笔头和嘴头。当我将陈家的借条呈现给站长的时候,他正在办公室翻阅当日的货运计划。我当然是跟他寒暄了几句,汇报了下期黑板报的内容之后,才当庭呈交的。他有些惊愕,看看借条,看看我,再看看借条,再看看我。
站长说,我早听讲过陈贯南家有过这么一张借条,“文革”刚开始,六六,还是六七年吧,火车头造反兵团知道他家有过枪,把他揪来批斗,他讲解放前他家是有两支枪,几百发子弹,但是都由他父亲陈东借给了当时的县大队。造反兵团司令就是现如今的助理值班员吴驼子,哪里肯信,连夜就去抄他的家。一根尼龙绳把陈贯南扎得像只粽子,吴驼子这个猪嬲的,大概前世也是杀猪的,捆人打人痛到骨头里,面子上倒是看不大出来。陈贯南熬不过,到处乱指,不仅自家被翻了个底朝天,连累岳母娘家的灶房也挖得稀烂。他岳母娘家是三代贫雇农,根子红得可以丁丁当当打铁!畏惧过哪个?!气得他娘坐在地上嚎哭,也不指名,就骂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吴驼子他们装聋作哑,只当她是骂自己的女婿。
我迷惑了,当初,陈贯南为何不拿出这张借条来呢?
站长道,他也讲,县大队长给他爹打了借条,可就是拿不出来。
我追问,如果拿得出来,吴驼子他们火车头造反兵团一伙,就肯鸣金收兵?
“文革”元年,我已经小学毕业,那种“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的狂躁,令我做梦,都是一名胯下骑马,肩背冲锋枪的红小兵。
站长哈哈一笑,那你就要去问吴司令了。
从站长的嘴里蹦出“吴司令”三个字,分明带着揶揄或鄙夷。“文革”头两三年,站长和书记都靠边站了,挨批斗吃些皮肉之苦,也是难免。但是铁路毕竟有半军事化之誉,铁路要是停运了,不讲其他,全国各地红卫兵要进京去朝觐都没得车坐,那年月,没得动车组、高铁,除了宝成线,全国跑的都是蒸汽机,每小时不过六七十公里。至于飞机,那是天上的星辰,连我们站长书记都没乘过,不晓得要什么级别才可以高登。大概六九年前后,站长书记就官复原职了,火车头造反兵团也就轰然作鸟兽散了。反正我七一年到宣江站报到,就是书记站长在会议室给我们工人训话,我忘记了书记声嘶力竭地讲了些什么,吸引我注意力的,始终是他脚上一双锃亮的皮鞋,还有那条扎在裤腰上的铜头皮带。
我问站长,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帮助阿平一家了吗?你看看阿平烧成一个半残好可怜!班也上不全,每月少了几块钱夜晚费,还要自己掏腰包敷草药!
那时候没有见义勇为一说,阿平也不能算工伤,但是救人于水火毕竟是社会提倡的。站长仰起头来,一双大眼从老花镜上方穿空而来,定定地落在我身上,道,你若是想帮他,倒是要去找找吴驼子,当年抄陈贯南的家之前,他父亲陈东还在,听讲吴驼子跟陈东在医院有过谈话,他或是晓得借条的原委。
我疑问,那又怎么样?
站长道,现在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双方的当事人都不在了,你们拿出去借条,人家未必肯信,多搞些证人证言,先是证明借条是真的,再看有没有领导可以批字解决啊。
我觉得站长讲得有道理,遂回到宿舍跟阿平商量。
在阿平面前,我当然是绘声绘色地讲了站长对他的无限同情,人要安慰呀。阿平容易感动,眼圈儿都红了,我赶紧打住,不然,怕他去站长面前磕头。他道,我们一道去找吴叔吧。
吴驼子的家就在车站后面,穿过一个堆木货场就是。他因为做调车员的时候,从高边车上摔下来,脊柱受损,从此驼了背,改作助理值班员。
平房前吴家用竹篱笆圈了一个小院子,院子里鸡笼兔笼的乱堆着,还有几棵瓜菜在竹篱笆上游走,长得弱不禁风。
吴驼子见我俩不邀自来,先是一愣,继而道,什么风把宣江站的两个秀才吹来了?
阿平客气道,我不是秀才,南南才是,人家正在复习高考呢,紧张得很!
吴驼子叫了一声,好啊,你是要搭上末班车啊!
吴驼子毕竟是“文革”前的中专生,三人便坐下来,他一边筛茶,一边问,准备得哪样了?
我苦恼道,麻烦在数学。小学的底子。
吴驼子道,你要是有空,我可以帮助看看题,怕还记得一些些。
我道,阿平在帮我,他是一直把数学当扑克象棋玩的。
吴驼子就感慨,他陈家是有家学渊源的……说罢,脸色一暗,忽然就顿住了。
我想他大概想起当年斗陈家的一幕了,遂道,如今陈家是彻底沦落了,一家的伤病,抱着汤药当饭吃。四邻借钱,没有错过的。
吴驼子啧啧道,解放前他陈家怕土匪,连枪都是有的,哪里吃得尽,穿得完!
我于是从军用挎包里拿出一本高等数学,取出里頭夹着的那张借条。
吴驼子错愕的眼睛,比站长睁得还要大,道,还真是有借条!有借无还啊!
我径直就问,你当年在医院问过阿平的公公陈东,他是不是讲过有这么一张借条?
吴驼子毫不犹豫道,他公公一开始就讲是有这么一张借条,但是年头久了,要想一想放在什么地方。就因为想不起来,所以我们就到他家里去找。现在想来,他公公或许是害怕,不肯讲,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么重要的借条,未必会忘记存放的地方。
我揶揄道,那是去找吗?那是鬼子进村,翻箱倒柜,听讲把人家外婆家的柴灶都挖得稀烂!
吴驼子用嘿嘿一笑掩饰了尴尬,道,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嘛,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平日你在车站出黑板报,还不都是这些东西。
我不能让他跑题,问他是不是能做个证明,证明借出的这一方当事人,当年确实说了借枪给了县大队。
吴驼子嘟囔道,后来找不到借条,陈东就不肯說了,问急了,就讲刚解放,枪用不到了,怕惹麻烦,统统扔到袁河里了!
我道,那你吴司令应该带人去袁河里捞啊,为何挖人家的灶房。你不晓得吗,挖人家灶房,当是挖了人家的祖坟了!
你当我们没去呀!十二月天,河水冰骨头。我的脚就在河里被瓦片割了!吴驼子从人字拖里退出一只平板脚,高高擎起,果然脚心灿然划过一道亮疤。
我悻悻道,活该,你们总去医院逼人家,要不他公公怎么会不久就呜呼哀哉了!
我在指斥吴驼子的时候,阿平一直在身边掐我,他是怕我惹恼了吴驼子,毕竟是来求人家办事的。我却太清楚吴驼子了,平时我办黑板报,他总是蹲在跟前评头论足,我要附和他,他就得意忘形;我要贬抑他,他就蔫头耷脑、和和气气。我只奇怪,这样的人居然也做过造反司令!
吴驼子道,你们那时候才是毛伢子,哪晓得曾经有过枪支是什么要害!上上下下都要求我们起获一点家伙才是啊。
我道,起获了枪支,你就不是宣江站的司令了,要到铁路局去当司令!可惜,两支枪早被李大队长借走了。
吴驼子点了一支烟道,随你怎样讲吧。
听讲我们要多一些证明,好去铁路局或地市革委会找人讨点补偿,吴驼子犹豫道,有在上位的同情固然好;不过,也可能是另一个结果,或问,你家哪来的枪?旧社会家里有枪不是地主兼恶霸又是什么?游击队也好,县大队也罢,到你家借枪是打国民党,是看得起你!如果把你家有粮有枪有地的情况报告上去,重新划一个地主,你去哪里喊冤?他们甚至可能怀疑借枪的县大队长跟地主沆瀣一气。
别看吴驼子登高跌重,我都心里瞧他不起,这番分析,却也不无道理。我道,现在“文革”已经结束了,还会搞划成分那些鬼名堂吗?
吴驼子讪笑道,这就是你一个秀才的天真啊,中国的事情是好多年好多年的累积,终于有一个枭雄出世……他忽然止住,低了嗓门道,这件事有人肯帮忙才好办,若是铁路局啊,地方公安啊,还有市里有熟人,方可去求情。
我摇头道,我们一介平头百姓,最高长官就是认识站长书记,哪里高攀得到铁路局的显贵,更莫讲地方长官了。
吴驼子对着阿平道,你让老爹好好回忆一下,当年除了李大队长之外,还有哪个在你家住宿?主要是还有谁在借枪借粮食的现场?我这里现在都可以给你写一个证明,证明你公公当时住院是讲了有这么一张借条,但是年头久了,不记得放哪里了。
我这是舍命陪君子啦!说着吴驼子就从里屋找出一本练习本,再端来一瓶纯蓝墨水,一支蘸水笔,很快就写好了,是很流畅的行书,哗啦撕下来交给阿平。
阿平递给我,我看后,正要夹入高等数学,吴驼子道,等等,复进屋去取来图章和印泥,将借条垫在本子上,稳稳盖了一枚小小的姓名戳。我道,这是你每月关饷的家伙啊。
吴驼子道,除了每月领那么三四十块钱,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派上其他用场。
阿平道,谢谢吴叔。
千万不要讲谢谢。吴驼子局促站起,眼里流露出一丝愧疚。
出门之后,我跟阿平说,看来吴驼子当年带头抄了你的家,造反不成,复归平民,心里头是有后悔的。
阿平愤愤道,我公公就是被历来的运动整害怕了,后来在医院也是心脏病死的,听讲他梦里叫过,李大队长,救救我。又道,难得吴叔现在良心发现,肯写证明。
我发愁,他写证明到底有什么用呢?
阿平道,我们拿到这一份借条、一份证明,这就好去找人。
既然阿平不怕,我还怕哪样,摩拳擦掌道,我们不偷不抢,用借条和证明讲话,怕哪个!我们就去找官家。叫你爹再写一个证明,证明是越多越好。
阿平眼里倏然一暗,道,他也是树叶掉下来怕砸了头的,我揣了借条出来,他并不晓得。就不惊扰他了,但愿事成之后,给他一个惊喜。
回到车站,站长就把我二人叫去了。
他问的是吴司令的态度和回忆。看得出,站长对吴司令造反夺权的那一段,并没有完全释怀。我简单说了吴驼子的诚恳表态,并出示了他的证明。
站长脸上顷刻绽放了一朵老菊花。他居然也口授了一份证明,证明吴明山是我站运转车间值班员,曾经历任宣江站扳道员、连接员和调车员,工作表现良好。然后用一管毛笔签了名,叫我到隔壁总务老王头那儿盖了一个通红的公章。
站长又对阿平道,今后车站各车间的废报纸、杂志统统归陈平收拢卖去废品站,不得他人插手,所得补贴看病。南南你给客、货、运、装四个车间主任传我的话!
我高兴道,遵命!
站长道,南南你陪阿平开张免票,去一趟路局,我给你们先打个电话,不然怕你们进不去大门。
阿平一叠声道谢。
出门之后,已是中饭时辰,阿平要请我去货场边上的饮食店吃肉饼汤。我们到后面的车站售货组买了四个油饼、两个肉包子,卖给旅客的食品不收粮票,每个五分钱,五六三毛钱,阿平抢着付了。
到了小小饮食店,各叫了一份肉饼汤,每份两毛钱,这回我付账。我告诉他,原先给《前线铁道》报投稿,一版半版的诗歌刊登之后,就收到一本小说,什么《艳阳天》、《金光大道》,还有《征途》、《雁鸣湖畔》,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有稿费了,一块五,三块钱都收过。
阿平啧啧道,三块钱,就是一个月的晚班费了!
我们都很高兴,主要因为得到站长的关心和帮助。
你看看,站长今日说到吴明山,猛不丁我还想不起是谁,平时说吴驼子是很高看他了,只是一口一个吴司令,今日说吴明山了。
你看,他还肯给路局打电话。我们宣江站上面是线路,线路上面是铁路分局,分局上面才是铁路局。他居然要给路局打电话。
我立刻想到黑板报常用的领袖的豪放名言: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而出的一轮红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我们被成功的喜悦包裹着。每人吃了两个油饼,一个肉包,还有一碗肉饼汤,熏熏然抹嘴出门。
事实上,我们还是太天真了。我和阿平一大早乘坐了四个小时的火车,到达铁路局所在的省会,进大门容易,找到相应的人,却难。我们揣着单位介绍信、借条和证明,费尽口舌,不断重复事情的原委,还是不大有人听得明白,好不容易被引到有机关党委牌子的办公室,一个书记模样的人接待了我们。
他和颜悦色地问了情况,然后缓缓对阿平道,这件事不归铁路,铁路只管铁路运输和铁路职工的事情,你父亲陈贯南只是铁路临时工,你祖父陈东连临时工都不是,所以,不可能够得着。
阿平急道,可是我是铁路职工啊。
他笑了,这件事即使发生了,也太久远了,跟你扯不上关系。又即使跟你能扯上关系,跟铁路也没关系啊,对不对?又不是铁路局借了你家的钱和枪,是不是呢?再说,为革命做出奉献,是应该的。革命领袖教导我们,无数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牺牲了他们的生命,使我们活着的人,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牺牲,还有什么错误不能抛弃吗?
我补充道,阿平为救人,自己受伤了,看病要钱,这总跟铁路有关系吧?他不是实在困难,当然也不会来为难领导。
他摇头,一码还一码,他受伤看病,可以找车站工会补助啊。
我道,那点补助,杯水车薪啊。
他两手一摊,做出爱莫能助的姿态。
我提出,能不能见见局长或书记。
他面有不悦道,他们都很忙,不可能为这点不相干的事情分心。已然站起来送客了。
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出得路局大门,我们连去广场看看、拍张照片的兴致都没了,当即就找了一趟返程车,踏上归途。
回来即给站长汇报,站长“哦”了一声,似乎没有意外。他转而要我们继续找吴驼子吴明山。
我和阿平都不知何意,呆呆地望着站长。
站长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还年轻,不晓得关系的重要。吴明山他老婆的表叔,现在是市公安局的副局长,为搞票,他手下的人常来车站找我,我本人却没见过他,所以……
听了七八年的样板戏《红灯记》,耳熟了里面的每一句道白:“咱们家的老姑奶奶多,你表叔也就多呗。”表叔是姑奶奶的儿子,那么本副局长就是吴驼子老婆的父亲的姑姑的儿子,是不是隔得太远了一点?
站长道,以后你们会明白,求人的事情,有一线关系,也比毫无关系好。
待得找到吴驼子,他面有难色,告知我们,上次我们来,他就想到了,但是这个老婆的表叔,蛮讲原则性,不好讲话,他母亲农转非的事情找过他,被他一口回绝了,至今在老家吃农村粮。再去碰碰运气吧,既然站长也想到了。
那时宣江市还没有公交车,进市里,要么骑车,要么步行。于是阿平骑了一辆单车,他腿不利索,一个人骑车都费劲;我则骑车带上吴驼子,吴驼子四十大几了,还没学会骑车。吴驼子分量不轻,坐上来之后,我就听得胯下的凤凰26“妈呀妈呀”地叫唤,心疼慢踩,穿过长长一条中山大街,到得市公安局,早已是一身大汗。
门卫是一老者,前倨后恭,开始一脸蔑视,待得跟副局长通了电话,腰都弯下来了,赶紧开门让我们进去。
二楼某室,副局长的办公室简陋得跟我们站长室差不多。他见了吴驼子,确实没有怎样的热情,只道,来了。
我忽然憋红了脸,冒出一句,我们站长向你问问问好,他讲讲讲,以后你们买车票,尽管找找找他。
因为紧张,接下来吴驼子、阿平以及副局长讲了些什么,我几乎没听见。后来结束了,一行沮丧出门之后,阿平给我复述如下,副局长说,共产党的县大队长怎么可能找一个有地主嫌疑的人借枪?解放前,家里有枪的,不是地主富农,就是土匪恶霸,不然他要枪干什么?我想大队长如果不是丧失了阶级立场,就根本不需要打借条,缴枪不杀就是最高礼遇了。
原来,副局长并不怀疑借条的真伪,而是怀疑已然去了另一个世界的县大队长的阶级立场!吴驼子事先的猜想应验了,应验在他老婆的表叔身上。难怪吴驼子在老婆的表叔面前,脸红一阵,白一阵,好生尴尬。
好在,副局长留了个缝隙,他建议我们去找找民政局,民政局是管困难户的。
民政局距离公安局不远,穿过一条横街就是。一栋刚刚粉刷过的平房,到处是刺鼻的石灰味。不知是刚刚恢复还是刚刚搬家,桌椅板凳堆得乱七八糟。
我们总算找到一个愿意听我们陈述的科长,他的头颅大得跟身子很不一致,让人想起三毛流浪记里的漫画人物。他听完之后,慢慢道,我们这里只管火葬场,还有就是退伍军人安置,还没听讲过要管一张借条的,而且是三十年前的莫名其妙的借条。
我、阿平和吴驼子面面相觑。
还是吴驼子镇定,他讲,是公安局李副局长要我们来找你们的呀。
科长模样的侧过头来问,是吗?他的信函呢?他讲我们可以处理?你信吗?
我道,他讲,这就是归你们处理的?
他很好脾气道,是吗?我们处理也要有文件,還要有钱啊。再说,这种事情那个年代多了去了,我们也不是印钞厂,哪有这么多钱啊?
最终,三人怏怏出了民政局,吴驼子悻悻道,妈的x,真该再造一次反,掀了他妈的屋顶!这帮乌龟王八蛋,做官当老爷!
阿平道,吴叔,你当年要是造反成功了,打进金銮殿,夺了鸟位,换汤不换药,一样的。吴驼子呛了一口,红了脸道,不会的,起码对陈家的借条不会的,我欠他们陈家一段情,欠了就要还的。
回到车站路口,阿平满脸疲惫道,吴叔,南南,我谢谢你们了。
这回轮到我气闷了,道,谢个鸟!光开花,不结果!
是年秋天,我接到了省城唯一一所综合性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告别了曾经工作七年的宣江火车站。乘车去报道的那天,阿平执意送我,帮我扛着一只小樟木箱,里头装着我所有的日用品。
吴驼子送了一本很漂亮的日记本给我,扉页题了一句话:尺璧非宝,寸阴是竞。哦哦,他肚子里还是有点文墨啊。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三十年过去了。我和阿平、吴驼子都先后失去了联系。
公元201 1年仲夏,我在报上读到一则新闻:《游击队打的借条今犹在,是否能兑现尚不知》,里头讲的一件史实,几乎是三十年多年前阿平家借条的翻版。顿时兴奋莫名,辗转通过故旧,找到阿平的手机,告知此事,并让他在百度里搜索这篇新闻。
阿平已经退休了,他的声音有一些苍迈,道,那张借条,我回家之后,就被我爸一把撕了。
我悚然道,为什么呀?太可惜了!“文革”都熬过了呀。
阿平淡淡道,没什么可惜的,留着也是一张废纸。我爸说,其实我公公手里,祖传了不少金银细软,都埋起来了,但是就不肯讲埋在哪里,再困难也不讲。公公临死前留了一句话给我爸,乱世穷,赛神仙。
放下电话前,阿平告诉我,吴驼子去年嫁女,多喝了,当夜脑溢血死了。站长还在,但是得了老年痴呆,连家人都不认得了。
连着两天,我反复阅读报上的新闻,忽然发现,三十余年前后两张借条的命运,几乎可以说殊途同归。
是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下了班就窝在车站宿舍写诗,窗前的丝瓜蔓上,有一只小小的寂寞的蜗牛。我一心想赚点稿费帮阿平治病,结果遭到接二连三的退稿。编辑在退稿信上说,怎么篇篇都是重复的主题?再说,格调也不大高。
南翔,作家,现居广东深圳。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无处收心》、《南方的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