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我们的精神之根

2012-08-04 16:46萧功秦郑雄
天涯 2012年4期
关键词:儒家精神文化

萧功秦 郑雄

文化断裂与现代人的精神困境

郑雄(以下简称“郑”):我想先请教你一个关于眼睛的问题。你注意到了没有,日常生活中,很多中國人的眼神,迷茫、失措而又冷漠。我的这种感觉你同意吗?为什么?

萧功秦(以下简称“萧”):我觉得这可能和长期的教育文化传统有关,家长制的文化造成了这样的结果。比如,今天我在电视里看到这样一件事:一个幼儿园的教师,女儿也在她的班上。她的女儿和别人打架,她不去劝架,反而去打别人的孩子,足足打了十分钟。电视里把录像放出来,引起社会关注了。我想电视里那个被打的小孩,刚刚进人人生的最初阶段,就这样“被教训”,将来怎么让她能够用一种很自信的眼光来看世界呢?她肯定是受压抑的。我们的家庭教育,包括狼爸虎妈之类的家长制教育,也不会让孩子从小培养出自尊与自信。

中国可能有两种类型的人:一种人很得意,自我感觉特别好,这只是少数。这些人有钱,或者是执政精英,或者是所谓的“商霸”。另一种人处于一种被支配、被压抑的状态,或者说不自信的状态。我想你对这个问题的观察很仔细。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当你看到一个民族的大部分人眼睛里充满了从容、自信的时候,那么这个民族就处于另外一个新时代的氛围当中了。我记得改革开放初期,罗中立有一幅画像叫《父亲》,那个父亲的眼睛给人的感觉就是岁月的沧桑中充满了期待,但他的眼神中没有自信。他就是这片黄土地上必然的一个产物,我觉得画得非常透彻。

郑:刚才我说的是对所谓的“普通人”的观感。知识分子也感到迷茫。比如,北大的钱理群教授就说过,自己是一个知识分子,但是似乎并不知道该怎么思考问题。总觉得这样说有这样说的道理,那样说也有那样说的道理——常常很难作出判断,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他还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知识分子丧失了自由思考的权利,但他们的心态非常积极,他们觉得很有盼头,今天,知识分子有了思考的权利,但却陷入了集体的迷茫之中。上海学者王晓明先生也曾说过:“我觉得自己丧失了信仰,我在精神上没有根。我是一个人文学者,可我常常怀疑自己的学术立场,我为什么要采用这样的分析方法?我究竟为什么要做这样的研究?我也愿意做一个知识分子,向社会尽一份批判的责任,可我常觉得自己无话可说,因为找不到一个能令我真心服膺的批判立场。不仅我是如此,你放眼四望……类似这样的立场的缺乏,这样的精神的失语,是不是也相当普遍呢?至于那种嘴上嘲骂一切,心里却一个劲儿地盘算经济和政治利益的佯痞风气,更是把文化界精神沉沦的深度,触目地标示了出来。整个儿取消信仰和认同问题,竟然会成为流行风气,中国文化人的认同困境,实在是非常严重了。”钱先生、王先生的感觉,你同意吗?

萧:我觉得,一个知识分子或者一个学者,他感到迷茫,感到有一种无根的感觉,有几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中国问题太复杂,他有一种价值关怀,但是找不到实现这种价值关怀的具体方法,所以有思想上的迷茫,有精神上找不到出路的感觉。不像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时的人刚迎来改革开放新时代,拥有那时人所特有的单纯的乐观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自信。

现在,作为一个追求自由的知识分子,包括我们自己在内,一方面觉得自由是那么可爱,但是一方面觉得在中国实现这个目标又是那么的困难,许多知识分子似乎看不到把这个目标实现的具体的办法,内心就有一种焦虑感,由于思想上没有一种以理性为基础的对目标的强烈的感觉,而产生一种焦虑或迷茫,这是第一种类型。

第二种类型是另一种情况——缺乏精神资源。每一个时代的中国人都有那个时代的精神资源来支撑。这种精神资源和文化传统有着密切的联系。无论是古代的朱熹还是张栻,这些古人有崇高的志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们虽然都有自己的困境,但同时也能自得其乐。用张栻的话来说,“贵在自得”,他不在乎外面怎么看他。他那个资源来自他们所体认的、类似于宗教信念的儒家的信念。儒家的这种信念不是个单纯理性的东西,其中还有很多复杂丰富的感悟因素,还包括有着家族的、文化的、道德的、审美的诸多因素的支持,这种与一个民族千百年集体经验结合起来的儒家信念成为他精神资源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包括孔子所说的“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吾欲仁,斯仁至矣”,种种东西,都在里边。

我们这个时代,中国知识分子和所有过去的知识分子最大的区别在什么地方呢?在于这个根基——儒家的根基没有了。我说的根是一种内在的、从生活中逐渐体验出来或者说接受下来,作为我们这个民族的集体经验组成部分的那种根,那种以古人所说的“群经”与礼乐文章为基础的、渗入到我们的精神骨髓中的文化的根。我们民族从五四开始,到持续到极端的“文革”时代的激进反传统主义盛行了大半个世纪,那是一个彻底打倒孔家店,已把几乎所有传统的东西都当成封建邪恶的东西砍除掉的时代。

到现在改革开放以后,虽然已经没有了反传统的话语统治,情况似乎要好了,然而,不利的是,那些曾经沐浴于传统的真善美价值中的先辈,已经过世,我们再也没有老一辈先贤与师长的言传身教,没有他们直接的生活榜样来影响自己。实际上,至少直到在二十世纪中期以前,这种受传统文化熏陶的先辈对后辈的示范作用,在几千年的历史上没有断过,但到我们,则出现了断层,这是自孔子以来到我们以前的这八十代的中国人中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文化断裂。我们是自孔夫子以来第一代生活于文化断裂带的中国人。在我的记忆中,元朝废除科举之后几十年,那时的士大夫也有过一种断裂感,从明代方志中,你可以隐约感受到,但远不如我们今天那么严重。我们这一代人中确实存在着文化断裂而产生的精神困境。

改革开放以前,这个社会还有“雷锋精神”,尽管这种宣传教化有很大历史局限性,但它多少支撑了社会的精神追求,后来还有大寨、大庆那种以特殊方式献身民族自强事业的“革命人”的豪迈气概。红卫兵时代的造反当然有暴戾之气,但多少也算一种“改天换地”的精神。所有这些,从现代人看来,虽然它们有那么多消极的、异化了的东西,它们曾一度取代了中国人的传统安身立命的士大夫责任感,而成为民族精粹的落脚点。然而,话要说回来,受那种精神支配的人,至少内心是不空虚的,是有追求的。

然而改革开放以后,传统的士大夫精神资源我们没有了,而那种激进的、左的意识形态的“革命精神”,随着改革开放的进行,也迅速被“现代化”风化掉了。这正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困境所在。用严复在二十世纪初的那句话来说,“旧者己亡,新者未立,伥伥无归”,能够形容我们现在这种精神失范的困境。我们必须承认,生活在这个大转型的过渡时代,生活在严复说的“旧者己亡,新者未立,伥伥无归”的时代,我们确实面对精神资源缺乏的困境。

郑:那么,“新”的社会有没有给我们提供一种“新意识形态”的根基?

萧:也许,在理性层面,可以认为,有一个好东西,就是民主、自由。但民主自由这东西和我们前面谈到的,它与我们内在的、作为一种精神资源的“根”的东西是没有多少关系的。它不是从我们身体里自然长出来的。它是外在的、舶来的东西,是通过我们的生活逻辑而体认、接受下来的。换言之,它并非是我们民族的文化集体经验中固有的,这样一种状态就可能让人缺乏一种根基。

也许你会问我:你好像不是这样的吧?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我给学生上课或者在讲演的时候,听众或者是学生会问我同样的问题。

我自认为是一个很有追求的人,始终生活在充实之中,我的精神支撑是什么呢?它到底从哪来的呢?我自己在想,也许这是一种长期的家庭的潜移默化。我是湖南衡阳人,我们家是一个受儒家文化影响很深的传统式的知识分子家庭,我的祖父可以说是最后一代士绅,是第一届政协的湖南省代表,我们家的先辈确实有他们的文化根基,言传身教给了我影响。我想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多少有先辈文化的一些影响。

其次,我想,我们这些人在“文革”时代度过了青少年时代,那个时代给我们民族带来的痛苦和灾难使我们这些人会产生一种使命感。我想我们一定要摆脱这种灾难,让它不要再来,为这一点做出我们的努力——如果一个人把这种意愿作为自己人生的意义,他也会很充实,我们这一代人可能有一种因苦难而产生的时代责任感。我们生活的意义可能从中而来。这样两种东西结合到一起,成就了支持我的精神资源。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觉得,像我这样年龄的一代,是多少受到过儒家思想熏陶和影响的最后一代。儒家要求人们有所担当。也许正是这种儒家文化精神上的遗存,让我把在“文革”时产生的摆脱社会苦难的责任与自己要从事的事业联系起来,作为人生的价值和意义。上面说的这两点,也许在我们这一年龄层的人身上可能还有,虽然我不能保证下一代身上还会有,但我总是有意无意地要影响我的学生与研究生,希望还是能从自己的研究生身上看到这种责任感的传承。

拒绝乌托邦蓝图设计,相信经验与试错

郑:我觉得,这种担当和一个人所采用的理论工具,他的信仰、价值观似乎又不是一回事。有人也很有担当,但他不知道自己的理念、想法,将来会遇到什么问题。而你,对于你自己的想法,比如说,新权威主义、新保守主义,你非常自信、乐观。你觉得,沿着这样的理论路线,我们一定能够走到一个比较好的将来?

萧:我想不能这么说。和有些人不一样的是,我拒绝对未来进行工程蓝图设计。有些知识分子,他思想的支撑点是有一个“很好的”蓝图设计,或者是某些人心目中的平均主义世界,或者是西方式的多元民主制,他们认为,这个蓝图设计是根据理性与普世价值为基础的,是确凿无疑的,我们只要按照这个蓝图去发展,去追求,我们的人生就有意义了,我们的生活意义往往是来源于坚信有一个美好的蓝图,它经过我们的手是可以实现的——革命者们、自由知识分子们都是这样的。然而,问题是社会工程蓝图是根据人的理性来设计的,而人的理性是有局限性的,人的理性常常受乌托邦激情的支配而不自知,由这种理性推衍出来的制度设计会出大问题,大跃进与文化大革命追求的平均主义乌托邦与对人性的判断就是如此。

我更多地相信我们可以带着一种怀疑精神,谨慎地、在试错的过程当中逐渐地积累经验,一步一步地逐渐接近未来社会的更好的目标。但这个目标是不是一个蓝图?你如果问我,是不是描绘一下中国未来有一个什么样的蓝图——两百年以后或者一百年以后?我当然觉得欧洲现代多元政治文明很好,如果中国人生活得那样当然也很好,但是我從来没有想过中国一定会成为这样的国家。因为中国有自己的传统与文化基因。我始终基于一种经验主义态度来看未来:只要明天比今天好,我们就应该很满足。为什么中国的未来会比今天好?因为我相信人是可以通过试错与常识理性获得更好的生活,我们只要是在尝试错误中不断地修正自己的错误。我觉得这一点支撑着我的那点自信。我不知道这种态度从何而来,但猜想与儒家有关,我常常想儒家本质上不是厌世的,不是悲观主义的,儒家精神中有一种朴素的乐观主义,在庄敬自强中会获得自得之乐,我们可能无形中受惠于儒家传统,我们的根子里的儒家的东西与我所推崇的经验主义相结合,也许就形成这样的自信。

我们当下文化中已经没有了超越性

郑:还是回到日常生活中说吧。一方面我们会发现,很多人有这么多的迷茫,另一方面我们又会发现,无论我们到哪个旅游景区,都会发现那里有人在烧香拜佛。中国人逢神必拜,逢节必拜。能不能说,这就是中国人的信仰方式?有人说,这是向神“行贿”,和佛“交易”,靠“拜”他们获得利益。你怎样来看待这样一种方式?你觉得中国人有没有可能在“神灵”面前,只是要追求一种心灵的自由和超越,而不是为了让“神”保佑大家升官发财?

萧:我们的文化传统中确实没有真正意义上超越性的宗教传统。然而人总会在生活压力下产生焦虑,这就自然会产生摆脱焦虑的心理需要,中国人常常只能通过那种求神拜佛的方式来排解焦虑。

中国人的求神拜佛并不是来自超越性的精神需要,而是一种心理需要,求得心理上的宽慰。表面上看中国人拜佛是宗教,但其实和真正的宗教精神相差非常遥远。记得叔本华论宗教时,有一个很简明精当的说法,他说,凡宗教都有一种对超越性的神明的敬畏感,并且愿意为之承担义务。以这两个标准来看,中国人的那种求神拜佛,既没有敬畏感,也没有为之付出义务的意愿。在中国人眼中,焚香拜佛只不过是人与佛像之间的等价交易活动。别人烧两枝香,那么我就烧三枝香,神灵你就应该先照顾我——实际上就像你说的,是对神的一种“行贿”。这和真正的宗教精神没有太大联系。

那么,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宗教精神的中国人,世世代代是怎么生活过来的呢?我们中国人为什么还生活得很充实呢?这一点许多外国人还是很不理解,其实,中国文化中有一种宗教的替代品。比如儒家的“祖宗”概念——祖宗既保护了我,我就对祖宗有责任。你比如说慈禧太后,她为什么要打甲午战争?原因之一是,大臣们说:你不打仗,你将来就对不起祖宗,祖宗面前你根本就没有地位。慈禧在甲午战争失败后曾对刘坤一谈过自己当时受到很大的压力:打又怕打不过,不打,群臣又会说对不起老祖宗。这个例子很有意思。

祖宗崇拜再加上儒家的那些和祖宗崇拜相契合的意识形态,使得中国人在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宗教的情况下,仍然有着一种超越性的关怀。这种超越性的关怀和西方的伊斯兰教、天主教、基督教不一样,但是依靠祖宗崇拜,人们在危难中也一样能克服困境,一样能生活过来。我的一位堂哥告诉我,他在“文革”中下放到衡阳农村老家松山村,他最苦闷的时候就一个人到附近山坡上的祖父墓前去向祖父倾诉,每次倾诉之后,他的心境就平和了很多。外国人很难理解这一点,其实,祖先崇拜就是我们汉族人的代宗教,这也是文化人类学上一种超越性价值的类型。

但是问题在于,这些东西在当下中国的人的精神世界中已经不那么起作用了。随着慎终追远的儒家文化的衰落,祖先崇拜的文化式微,随着现代人的核心家庭变得越来越小,中国人早已经失去了通过与祖先的神灵的精神联系来安身立命的基础(我们现在的中国人很奇怪,现在反过来有一种“子女崇拜”,可以为子女牺牲一切。简直可以说,中国人把过去对祖宗的义务与责任感,全投射到对子女方面,这方面也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不过这是另外的话题)。

将来的中国是不是可以通过什么途径来实现一种类似于宗教的超越感,一种更高的生活的境界?这个问题最难回答。凭我们的理性似乎看不出什么结果。你说我们往基督教那里去吧,基督教和中国人的根性是有很大差别的。它不是我们文化根子上的,当然,个别人或者个别家庭是可以皈依基督教,但是作为整个民族来说,完全皈依某一个外来宗教是不太可能的。尤其是像中国这样在世界上人口达十几亿的大国,要集体地皈依基督教,这更是不可想象的。我们的文化基因中没有基督教因子。

那么,我们干脆就回到儒家那里去吧?这似乎是一个良好的愿望——新儒家就想做这件事。但是我觉得实现儒家思想的社会条件已经不具备了。从历史上看,儒家之所以能够成为古代的一种相当于宗教的精神信仰,和士大夫阶层有关。作为儒家文化载体的士大夫阶层,是士绅、地主与官僚三位一体的精英阶层。而这个士大夫阶层从一百年以前科举制度废除以来,已经消亡了。众所周知,士绅阶层的存在,需要三大制度的有机配合,首先是需要有一个获得精英身份的科举取士制度,其次是实现士大夫“达则兼济”的理想的官僚制度,第三,以土地为基础的、作为经济生活来源的地主经济。传统中国社会的三大文化与制度要件,是士绅阶层赖以生存并持续下去的基础。

任何文明都需要以某一社会阶层作为载体,就像伊斯兰教有阿訇作为载体,基督教文明以神甫、牧师作为基础,我们社会自二十世纪以来,自科举取消以后,三大制度文化要件均不再存在,士绅阶层不可避免地走向消亡,中国文明已经没有承载儒家文明的阶层载体了。所以我们就很难用理性的设计来代替这种士大夫的载体,完成对儒家的重新建构。当代新儒家在儒家学理重建方面的努力虽然值得我们尊重,但是,搞思想史的学者一般忽视士绅知识分子阶层的社会学基础。

正因为如此,我不能得出一个非常乐观的、肯定的结论,认为我们将来的世界就是儒家的天下,中国目前不得不接受这么一个状态。这是近代以来中国应对现代化而带来的自然结果。当然,让我们假设一下,如果清王朝的开明专制化过程能像日本那样顺利完成,而没有发生后来的辛亥革命;如果二十世纪中国没有陷入碎片化的危机,从而让红色革命重整了旧山河;如果没有二十世纪那么多激进革命;如果我们当年不是采取“扫荡封建上层建筑”的办法来处理自己的儒家文化,我们身上,祖先遗传下来的那种文化基因會多很多——红色革命通过政治手段已经把文化的因素相当有效而且彻底地铲除掉了。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客观现实。

郑:我在想,无论马列主义还是儒家,都很强调一种内在于人的精神中的权威。本来,这种权威应该是让人们共同地、真心地认同的,但现在没有了。这是信仰本身的问题还是因为信仰和权威之间有一种不太契合的关系才造成今天这样的结果?

萧:在古代,家长是权威,大家敬畏他,尊重他,他也接受这种尊重,同时,他也有因为享有这种尊重而承担起的义务和责任。这种义务、责任又是他按照儒家规范来约束自己而形成的。也就是说,古代,一个家长首先要值得尊敬,才会得到别人敬重,而他自己为了获得尊重,也必须克制自己。他以克己复礼的方式来约束自己的私欲。这样就形成了一种可持续的、稳定的文化。

但现在的许多所谓权威,往往是除了用权势与恩赐来压制人、笼络人,即用恩威并重的手段与朋党组织,来维持别人对自己的效忠之外,没有其他东西。在许多后发展国家现代化失败之后,往往会出现一种被称之为“苏丹化”的威权统治就是如此,当权的大家长可以无所顾忌,他做事情时甚至还不隐晦自己在挑战社会的道德底线,但别人还得继续对他保持一种所谓的外在的尊重。这和我们所说的传统意义上的“长者风范”是完全不同的——他没有义务,没有责任,也不约束自己。

郑:那么现在,面对中国人旷野般的心灵,我们把重建中国人的精神空间或者重建信仰作为一个话题提出来,你觉得有意义吗?

萧:我觉得是应该的。甚至包括对儒家的理解和重新解读,都是应该的。我自己常常能体会到,读儒家,要用心去读,不要只从字面上读,要思考,要想象,自己要用孔子他们所说的君子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读的时候我常常会很有感悟,也许冥冥当中这就是传统在召唤。不过,我不知道,在没有生活范例的身教言教的支持的情况下,这种通过自我修养式的文本阅读能否起到我所希望的从传统中获得精神资源的作用。我只能在尝试中去探求。从传统的道德自主性中汲取新的精神资源

郑:如果我们现在要重建中国人的精神空间,你觉得主要应该从中国古代汲取精神资源吗?

萧:两个方面吧,一个是从立身行事、安身立命的角度来说,相对于法家,道家,我比较喜欢儒家。因为它更强调的是世俗中的个人和集体的关系,和社会的关系,和国家的关系。它希望人成为一个君子。就我的理解,儒家经典中所谓的君子,就是指一个有道德担当的又有儒家文化教养的人。按儒家的思想,我们每个人如果都能朝这个方向努力的话,整个社会就会是美好的社会,这就是君子的理想。

当然,在我看来,儒家以外的其他各家在一个多元的社会里也各有其社会功能,我觉得道家的庄子和陶渊明的思想,在一个高度世俗化的现代社会生活中,也可以起到各自独特的作用。道家抚慰我们的心灵,能够缓冲我们在世俗的紧张生活中的那种焦虑感与功利心。它远比一般意义上的心理治疗要高明得多,它能从根基上消解我们的浮躁心,在宁静中致远,在寄情山水与自然中,获得一种具有审美意义的生活,而且让我们生活当中充满了平和、恬淡、从容、诗意。必须承认,儒家在这方面提供的比较少,儒家比较世俗化,缺乏想象力,但老庄的哲学里却可以提供很多这方面的东西。老庄哲学确实增加了中国人文精神的丰富度与深度。

郑: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给人提出了一种关系网络。在这个网络中,每个人都是一个节点。相比于这种“网络文化”,西方文化把每个人,无论是父子,还是兄弟,都作为一个个人来看待,个人对个人负责。你觉得这一点对儒家文化有什么启示?

萧:这个问题提得非常重要。我们如果照搬儒家,最后就会走偏,用今文经学那一套东西来规范人的行为。那么,最后就会有一个教主出来:你们要服从我,我要昭示你。这恰恰不是我所期望的儒家复活的方向。我觉得应该更多地提王阳明。王阳明那里更多的是一种内心体认、追求。按照已经内心体认的良知人格标准,来约束自己,规范自己,并且在这个过程当中来获得精神上的愉悦。除了王阳明,宋儒、明儒中的其他人,思想体系中都可以看到这些东西。

比较而言,我觉得,儒家文化当中应该被我们吸收的思想,除了“庄敬自强”之外,更重要的是道德自主性,那就是《论语》中所说的“己欲仁,斯仁至矣”。就是通过把内在的资源发扬光大,来获得与天道之间的结合。仁,每个人心中都有,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看到小孩掉水里,每个人都会想下去救他,这是人天性中的善的因子。但是这个因子长期以来被遮蔽了,儒家主张通过修养把这种潜在的善激发出来,一旦达到这样的境界,人的精神生活就会很充实,在通往现代文明的过程中,如果能够把内在的东西保持下去,发扬出来,人会有一种快乐感,有一种自我实现感。

儒学有两个对立面:一方面是我刚才说的强调内在资源的发扬的一面,另一个方面就是克己复礼和各守其分。后一方面在传统的中央集权社会中被强化,其目的是使得每个人各守其分以后,让社会实现一種自上而下的金字塔形的有序。但在现代社会,儒家的这个侧面的消极性不会起到太大的作用,因为社会结构已经变了。而儒家的另一面,就是我刚才所说的“己欲仁,斯仁至矣”的一面,即道德自主性的一面,在世俗社会中,反而能起到让人庄敬自强的作用。

我的意思是,要把“己欲仁,斯仁至矣”这种儒家观念发扬出来(同样,孟子也说过,“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就获得了人生的快乐。为什么快乐呢?因为儒家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就是天道和人心是一致的。就是说,个人是很渺小的,生命是很短暂的,但为什么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意义呢?就是因为我们内心潜含有合天道的东西。儒家把这种人皆潜含、有待通过修养而光大的内在良知,称之为“性”,用朱熹的话来说,那就是,“人得天之理为性,而具于吾心”。人的内在的性,与外在的天道是同一的。因此,把内在的性发扬出来并以此来体认天道,就可以达到天人合一,人生就可以摆脱个人的有限性与孤独感,摆脱个人的渺小、虚无,获得一种充实的生活。以后,具有有限生命的个人就和永恒的天道连在一起了,个人就与日月同其大,天地同其明。这种结构,完全不同以原子化的个人为本位的自由主义哲学,在儒家观点看来,以个人为本位,由于个人的有限性,无法避免由于个人渺小而必将产生的虚无感与孤独感,这正是后现代化时代的西方人陷入精神困境的根源。

概括地说,儒家有三个要点,一是外在的天道具有人伦的道德价值,二是个人具有道德自主性,三是内在的性与天道是相通的,可以通过激发人的潜在的良知良能,来滋育而光大。这样,内在的东西与外在的天道,就达到了天人相通,通过这种天人相通、性理合一的结构,人可以在履行社会责任时,获得个人的人生意义。道德自主性是儒家的活的源头,我们不能简单地把儒家理解为一种仅仅一味强调克己复礼的教条。五四时代打倒孔家店的知识分子显然对此作了简单化的理解。失去传统文化的灵性会不会走向民族主义

郑:你说的是一种非常诗意的生活,非常理想化的精神空间。如果我们要建设这样的精神空间,建设的主体是谁?最近几年,很多人在提“国学复兴”,有人说“二十一世纪是中国的世纪”,政府也在国外搞了很多孔子学院。还有大量的“文化工程”、文化项目。那么,重建中国人的精神空间,官方、民间、知识分子,甚至单独的我们“个人”,到底哪一个主体应该起作用?

萧:如果像搞计划经济那样搞文化事业,实际上效果非常有限。让人感到颇为不解的是,在国外办了那么多孔子学院,但是我们的教科书里却很少向自己的孩子介绍儒家的经典,中小学生正处于海绵一样吸收传统文化的时期,然而他们却对自己祖先的文化典籍几乎一无所知,教科书中最多讲几个古代成语故事。中国本土的学生从小到大的教科书,《论语》都没有。《庄子》啊,《孟子》啊,或者是《三字经》啊,这些国学的启蒙读物都没有!好像孔子只是对外宣传的橱窗展示品。如此内外有别,给外人看来会有一种中国人不诚实的感觉。为了名实相符,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继续现在这样的对祖宗文化作全面冷处理的方式,同时,把中国在国外办的所有孔子学院一律改为汉语培训班,不要再用孔子的名字,这样内外就一致了,就不至于名不符实了。第二个选择是,让孔子与其他古代经典真正进入中小学课堂,用传统文化中优秀的东西来陶冶青少年的文明精神。

如果文化复兴也要搞运动,就很难有真正的效果,我更多地觉得应该是知识分子怀着一种责任感,在阅读经典的过程中有所体悟,并且自己身体力行,作为榜样去影响别人。你自己得到了快乐,人家一定能从你这里感到快乐,同时人家这么做的时候也会感到快乐。——从个人做起,从自己做起,然后逐渐去影响社会。如果说政府要做出什么工作的话,应该从这方面去努力,而不是像搞大跃进一样,搞所谓的文化上的形象工程。

郑:政府应该制造出这种氛围,而不应该直接插手,像修一条马路,或者盖一座高楼?

萧:是的。而且我觉得我们的人文教育要从小孩子开始。人类有很多人文教育方面的经验可以学习。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小学的国文教科书,人们现在开始注意到它们的文化价值了。新语文课本应该改造,要加上儒家的一些经典的东西,灌输给他们,让他们从小就得到美育、德育的教育。这样的教科书编纂工作应该让国内一流国学学者来参与。

郑:关于当今中国人的精神困境,上个月我采访茅于轼先生的时候,茅先生认为,原因主要是意识形态教育的结果。

萧:技术官僚在上世纪八九之交以后,成为政坛的主流,这是大趋势,也是好事,因为他们与左右意识形态都不沾边,比较中性,不太会受到两边意识形态的攻击,这十分有利于邓小平不问“姓社姓资”,一心一意发展经济与搞建设的方针,但技术官僚有其局限性,随着社会文化建设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他们缺乏人文素养的不足之处就越来越表现出来。因此技术官员要有更强的反思意识,决不可自以为是。我去过贵州一些古镇,令人揪心的是,有些地方把原来的明清木质的真古街全用推土机推掉,换上砖头砌成的徽派建筑,变成小安徽风格的假古街,认为这就是所谓的文化发展,这样的怪事只有在中国才会发生。所以我现在感觉,我做演讲,对学生讲最轻松,因为他们的心灵最朴质。你一讲,马上就会把他们心灵中的东西激发出来。给企业家讲也还可以,凡是愿意听我讲的企业家都是有些文化追求的,也愿意来听,愿意学些人文的东西。最难讲的听众对象是干部,有时那些干部毫无反应。没有反应,缺乏思想上的互动,我自己也就讲不好了……

郑:我们可以设想一下,他为什么没有反应?

萧:他没有反应是因为他没有那个灵性,反应不过来。这些都可以看到现在一些技术出身的官员的人文素养与社科知识的局限性。

其实我举的几个例子非常重要,一听就听得懂的。我觉得现在的老百姓之所以对日本那么仇恨,原因是他们获得的信息是不对称的。比如,我们现在大多人都认为,日本人的教科书全都否定南京大屠杀,否认日本侵略中国,所以我们很愤怒。——谁不愤怒啊!但实际上,含有否定南京大屠杀内容的教科书,在日本的采用率只有千分之几,而且是给弱智儿童上课用的。绝大部分学校的教科书里都有南京大屠杀的内容,而且讲得非常清楚。他们叫南京大虐杀,配有大量清晰的照片。但是我们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情?

郑:我们的社会,很多人,特别是官僚阶层,看不到社会文化潮流的融合和历史的复杂性。他们往往还是习惯于一种思维:非黑即白,非是即非,不是朋友就是敌人。对待日本问题也是这样。其实民族主义是当今中国非常危险的一种东西。

萧:是啊,非常危险。有人就认为让老百姓喊喊也有好处,但其实是在玩火。

现在周围的邻居都害怕我们,所有的邻居内心深处对我们都有一种警惧感。他们有一种联合起来的趋势,这难道是我们所希望追求的吗?我们的外交政策费了那么大的努力,改善与邻国的关系,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难道是我们希望的吗?

民族主义为什么能够如此强大?我们可以看出一种文化问题。我们已经丧失了中国老祖宗流传下来的文化之根了。儒家文化当中本有一种“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情怀,有一种温文尔雅的大度,不是锱铢必较,在个别问题上得寸进尺。几年前我在台湾做访问学者时,台湾的一个企业家见我的第一句话就给我印象很深,他说,你们大陆人,已经丧失了唐山人的胸怀——台湾南部人把大陆称为唐山。这句话我刚听反应不过来,后来想想有道理:你看我们做的事情,寸权必争,寸利必得,寸土必争,锱铢必较。这是个文化的问题。

郑:历史上,我们觉得我们是中央帝国。对于周围的那些小国家,我们往往居高临下,想要征服,让它们臣服我们。

萧:比如说,唐代也有朝贡制度。但是他们和周围那些国家的关系非常好。其他国家也很向往唐朝的文化。唐朝并没有把那些小国和自己平等地看待。反过来,就因为不平等,中国对它们就会像对子女一样,不会侵犯它们。它们有困难时也会去帮助它们,像大家长对子女的态度。这个态度虽然是不平等的,但是关怀的,大度的,不会去计较给的东西太少了,下次要多带点,否则我要征服你。不是这样。这是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现在有的中国人是另一种情况——觉得中国是个泱泱大国,应该恢复过去的荣光。但是骨子里已经没有了大家长对小兄弟那种忍耐之心,而是仅仅满足于“你要服从我”,没有了以往那种情怀。

对于中国未来的走向,我担心的倒不是其他,而是走向极端的国家沙文主义。极端国家主义的出现往往和历史上這些条件有关:

首先,这个国家有过被侵略的经历。其次,它是一个集权的国家。利用集权的优势,利用现代化给它提供的优势条件得到发展。我把这种情况称做“嵌入式的发展”。就是说,整个集权体制的国家被嵌入到世界现代化的过程中来了——这样的一个国家运用集权体制的整合与动员能力来进行现代化,借助于先发国家的科技技术与管理经验,不必发明什么东西,就有一种长足的发展。我们把这种现象可以称之为集权国家的“后发优势”,这样一来,它就把所有的进步归功于中央集权的优势。老百姓中、知识分子与官员中,都会出现一种对专制集权国家歌功颂德的潮流,强调国家和专制的力量,并从历史上为专制帝国唱赞歌,藉此来获得一种新时代的精神资源。现在出现的孙皓晖的《大秦帝国》这类历史通俗著作,就是这一国家主义思潮的体现。因嵌入型现代化而走向国家沙文主义的民族有德国、日本。现在的中国民间也有这种思潮趋势。

这种趋势如果经济发展顺利问题还不大,百花齐放的花园中有这么一朵奇怪的花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但一旦发生经济危机,在现代化发生困难或者遇到危机时,野心家会转移目标。这就可能会有一种扩张的趋势,而且有可能会带来世界性的灾难。

郑:几天前,郑州的街头就发生过游行示威,青年男女把马路给堵了,还砸了两辆日本车的玻璃。那些销售日本商品的商店被命令关n。在青岛,还有更极端的事情:一个女青年穿着一件类似于日本和服的衣服,结果被那些示威者命令脱下来,拿到街上给烧掉。这样的行为,我觉得是很可悲的。

萧:是啊。这里我们还要考虑到传统的革命文化与斗争哲学思维,革命文化对敌对者的高度警惕心,以及把对方的所作所为总是看作是阴谋的阴谋论思维,到了后革命时代,仍然会在深层心理中支配我们的思维,这也会成为我们在新时代的包袱。

有一件最近发生的事使我印象很深,也很感慨。前不久,我去香港开会,回来时从香港直飞上海的飞机由于雷雨天气转到厦门降落了,于是我们不得不晚了三个小时才乘上另一架飞机飞浦东。转机时这批原机的上海乘客大声骂机场人员“你们只会吃吃阿拉上海人”、“让你们领导出来!”那些上海同胞发出一片喧嚷声,完全不理解机场方面的苦衷。而那些外国人却沉默地排队静候。

这使我理解了为什么近几年来香港对内地人的评价越来越低。大体上可以说儒家传统的自我约束在革命时代被当作封建习俗被否定了,而雷锋式的革命道德也在世俗化过程中消失了,现在剩下来的只会是这种不开化的利己主义的自我张扬。其实,就是张扬的市侩习气被文饰为“维权意识”。从这件小事上,我联想到,如果我们还是这样,中国未来的民主,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中国一旦进入民粹主义民主,其后果是很可怕的,从这一件事上我就感觉出来。

萧功秦,学者,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中国的大转型:从发展政治学看中国变革》、《历史的眼睛》等。

郑雄,编辑,现居郑州。主要著作有《他们影响中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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