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许冬林
菖蒲临水而居,幽幽寂寂。
在旧年月里,在我青砖灰瓦的旧宅之后,生长着一大丛菖蒲。寒冬才尽,菖蒲便已出水。那么早,像是早早地候在路口等人。等谁呢?荷还是菱?这么紧张,怕误了佳期。
细细青青的茎叶如同一柄柄出鞘的绿剑,却无凛凛剑气。端午前后的菖蒲最为茂盛,远看河边像是浮着一片暗青色的云,将雨未雨的样子。那菖蒲香味扑人,风起时更甚,小坐河畔,弄得满怀满袖都是菖蒲的味了。
去苏州游览园林,看园子里小桥流水,看红鲤嬉戏莲叶之间,看清水里倒映着八角小亭的影子,心里忽然空了一下。菖蒲呢?
菖蒲在民间,在僻静的乡下水塘边,在寂寞的沼泽深处。菖蒲的家世不显赫,姿态担不起奢华的场面,自然处境冷落。
幸而,夏秋之间的乡下河塘里,有着喜事一般的热闹。菖蒲在近岸处绿叶摇曳,菱角的碎小白花已经谢成了一弯弯红色的果实。菖蒲和菱角相伴在乡间的水塘里,俨然一对欢喜的情侣。
但,聚过是散,喜后余悲。菖蒲风里采红菱,一捧捧,鲜艳可人。菱角出水离岸后,很快被送上了街市,直至它们端庄坐进了一个个白瓷的盘子里,像青涩少女焕然一新成了大户人家的少妇。而菖蒲,还在远水边,守着一片白水日渐寒凉,直到叶残冬尽。
这便是菖蒲的命运,它只能成为红菱的旧情。我替菖蒲感到悲伤。《本草秘录》里也有关于菖蒲的文字,是说石菖蒲的:“味辛而苦,气温,无毒……然止可为佐使,而不可为君药。”中药方剂的组成原则有四个字,叫“君、臣、佐、使”,君药是主药,臣药是辅药,佐药的意义在于协助君药、臣药加强治疗作用,或用以消除、减缓君药、臣药的毒性与烈性,使药则是充当了引经药或调和药性的药物。《本草秘录》里的这一句,说透了石菖蒲的命数,石菖蒲不是主药。物和人都在命里走着:这一辈子,注定做她命里的配角了,辛兮苦兮唯己知。
我们这一生大约都遇上了一个菖蒲吧。
是同住在一条河堤上的两个人,十几岁时背着书包上学,她日日自他家门前经过,他躲在窗子后面看她,将她的背影送到芦苇那边。她一毕业他就央父母托了媒,中间有曲曲折折的欢喜和悲伤,以及琐屑的世俗和势利,她到底没有成为家世平平的他的新娘。又或者,是青梅竹马的一对人儿,住在小镇上的一条街巷里,一道上学一道回家,只是,玲珑秀丽的她终于考进大学,然后落户繁华都市,而老实清贫的他中学毕业就接管祖业,一辈子守在粉墙斑驳的老街。许多年后,她回娘家,穿着三寸高的高跟鞋经过他家门前,恨不得脱了鞋子撂着一双赤脚来走,轻轻复轻轻,只恐踩疼了他门前的暮色或露珠。她知道,她是他最深最重的痛。
他是她命里最初的人,她在他怀里遗了初吻,失过小魂。她长成了凤凰,远栖都市的梧桐枝,挣着不低的薪水,过着体面的生活,巧妙应付丈夫试图追问她少女时代的情感经历。他在旧地方小地方,娶了一个不爱的普通女人,生下一双儿女,日子就那么平平淡淡地过。他过得简单而清贫,唯一的财富只在内心:和她从前在一起的那些流光碎影。她想起他时,会去听忧伤的歌;她听忧伤的歌时,总会想起他。他是她终身不愈的暗疾。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小雨它拍打着水花。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是不是还会牵挂他?”
是啊,年华都滴答滴答地碎掉了,还在牵挂。但,芒草都已白了青山头,一切都变了、老了,回不去了……
在一方白纸上写上他的名字,轻轻念出来,眼里水雾迷蒙,仿佛回到旧时故乡,面前河水汤汤。隔着河喊他:
菖——蒲——,菖——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