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西_王祥夫 葛水平
作 者: 王祥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榴莲 榴莲》等七部,中短篇小说集《愤怒的苹果》等五部,散文集《何时与先生一起看山》等六部。曾获“鲁迅文学奖”、“滇池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奖”等。
葛水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创作过戏剧、诗歌、散文。著有散文集《今生今世》《走过时间》,小说集《喊山》《地气》《守望》《所有的念想都因了夜晚》,长篇小说《裸地》等。中篇小说《喊山》获2005年度“《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同时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畜牲眼里,人生几何?
王: 中国的女作家里边,台湾的林海音年轻时候算是美女,她的《城南旧事》写得真好,其中写骆驼的那几行文字特别的能让人动故都之思。作家老舍的《骆驼祥子》也写到了骆驼,主人公祥子在外边拉了几天骆驼,挣了那么几个钱,算是乱世中的幸事。过去拉骆驼,一个人一拉就是七八驮,或十来驮,骆驼不说一头两头,而是说驮,一驮两驮。骆驼比人高得多,走得很慢,慢慢穿过城门洞,慢慢穿过城外的庄稼地,慢慢走远了。骆驼的个头要比人高得多,人在骆驼跟前都是矮子。小的时候,常听外边有人喊:“过骆驼喽!”接着就听到“叮当叮当”的声音。大人小孩都跑出去看,看骆驼从门前过,总是七八驮十来驮,又总是来驮煤的,骆驼拉的屎是一球一球的,很小,骆驼那么大个儿,但拉的屎却要比骡子啊马啊都小,这真是怪事。我们院子里,有个姓李的厨子外号就叫“骆驼”,这个老李的个子可是太高了,比别人高出一大截,所以他说话走路办事总是弯着点腰,两只胳膊总是朝前耷拉着。他总是不怎么说话,也没见他笑过,总是像跟谁在生气,人们在背后都叫他“李骆驼”。我父亲有一次笑着说老李要是骆驼也只能是只单峰骆驼。我没见过单峰骆驼,我们那地方没有单峰骆驼。来我们小城驮煤的都是双峰。夏天来的时候,用给我们家做饭的白姥姥的话说:“骆驼可受大罪了!”天那么热,骆驼身上都是一大块一大块的毛片,说掉不掉,说不掉像是又要掉,就那么在身上捂着。有一年冬天,母亲给我们絮棉裤,用的就是驼绒,驼绒很暖和,现在穿驼绒棉裤的人不多了,也不见有什么地方卖驼绒,过去每到快要到冬天的时候就有人从草地那边过来卖驼绒,不论斤,论包,一包多少钱,买一包,够全家的了,驼绒好像是只能做棉裤,没人用来做棉袄,剩下的,可以做驼绒褥子。水平你穿过驼绒吗?美女好像与驼绒拉不到一块儿。我以为,昭君出塞到了内蒙草原也未必会穿驼绒。
葛: 很小的时候,知道骆驼到沁河岸边驮油饼,一直觉得是稀罕物,可惜没见过。2005年去腾格里沙漠,看到戈壁滩上走过骆驼,长长的一排,数了数有八峰,天低云暗下,我居然发现了其中有一峰是白骆驼。我冲着凉风高唱,撕裂了嗓子唱,脸憋得跟猪肝样,我高兴我看到了骆驼中的贵族。行走动物中我最喜欢的是驴子,最不喜欢的是狐狸,不仅是因为它狡猾,还因为它多疑。有一段时间我认为狼毫就是狐狸毛做的,对它似乎有点缓和,后来知道是黄鼠狼的毛,狐媚子一时间欺骗了我。我一直觉得骆驼是洋物,我打小里看到的是驴。驴这畜生我一直把它当兄弟。我妈妈出嫁时就骑着驴,一路骑来,骑出了一段花边新闻。老家山外有一个中药铺子,山里人想买些丸散膏丹和草药,骑着驴去药铺问病买药,驴蹄子“得得”敲着山路,背景是很深很深的大山。驴走起路来和骆驼不一样,没有多余的礼仪,只要驴走着,路遇的人,心情便潮湿而充满活力。现代文学馆有一尊雕塑,是赵树理和一头毛驴,赵树理看上去不像牵驴人,牵驴人应该穿袄、系腰带、绑裹腿,他牵驴是为了和他搭伴儿思考问题。怎么看都是有才华的人流落在了民间。道教里的张果老不好好骑驴,装着一副十足怀胎十月的女人样子,疯涨了整条回程的路。大耳朵,双眼皮,穿了一双漆皮鞋,裹了一身真毛,那毛不是貂皮。这说的不是美人,是驴。驴做乘骑不忌生,一根桑条握手,通过骑乘重量的分流变化即会右行或左转。叫驴跳马,牡马所生为马骡,儿马跳驴,牡驴所生为驴骡。只有乡村经验的人才知道驴、骡、马的来历。我没有穿过驼绒,但是,收藏过一条清代的驼毛地毯。有时候往上打坐总要憋着气,谨慎呼吸,生怕惊扰了那上面的驼绒。
王: 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在我们那个小城已经没过过骆驼了。吾乡作家程琪和张枚同写过一篇名叫“拉骆驼的女人”的小说。女人拉骆驼确实很少见。骆驼脖子下挂的那个铃铛可真大,比足球小不到哪里去,声音很闷,但传得很远。小时候,有一次父亲从外边带回来一包骆驼肉,不怎么好吃,肉丝很粗。骆驼是从西域传入中国的,时间大约在汉代或更早一些。阿拉伯人生活离不开骆驼,非洲那边也一样,看一个家庭的贫富要看他们有多少驮骆驼。在中国,驼峰是一道美味,但怎么个好,吃过,不得要领。在中国,好像好吃的东西都能壮阳,那次吃驼峰,餐馆老板一上来就对我说,来!多吃一些!这东西既滋阴又壮阳!我说那我就不敢吃了,说吃什么东西就可以壮阳像是多少有那么点下流的意思,我不知道你们听到“滋阴”这两个字会有什么想法?驼峰就形状而言可以说它一定能够滋阴,它像不像乳房?朝天耸立的乳房?中国人相信吃什么补什么,虽然荒唐,但不少人对此坚信不疑。
葛: 说到吃,我们上党地区有一句话: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龙肉帝王也吃不上,驴肉天天有得卖。我是不忍心去吃它,总觉得一头毛驴把血和肉粘连在一起,把恩情和道义衍生成为了村庄。时代发展的毛驴派不上用场了,有时候看着它们眼睛里那种迷茫和困惑,我恨不得也变成一头驴和它们说话去。赵树理写《小二黑结婚》写到三仙姑,说那脸上涂着的粉像“驴粪蛋上挂了一层霜”,好生动。一望无际的田野作为背景,呈现出一个女人的沧桑。这句描写从少年开始就构筑了我内心淡漠荒凉的气质。不过,我也还是喜欢年轻的女子,腰肢是柔软的,迎风摇曳,长袖曼舞,男子遇见这样的女子眼睛都直了,恍惚都生动出来玻璃花儿。古人大都喜欢骑驴,唐朝诗人李贺在驴脊上又问又醉的样子,李白骑驴,走出宫廷,一片田野打开了他的四季画面。乡下的女子骑驴,花被子压在驴脊上,一路走着会梦见在大炕上翻着跟头。
汉时,驴曾是贵族宠物,人人皆学驴鸣,驴叫声成为一天里最好的将息。魏文帝别出心裁,给臣下王仲宣送葬时,令官员一人各作一声驴鸣,送王西行。山野旷地驴鸣声此起彼伏,实为空前壮观。驴生活在那样一种历史背景下,一片漫漫的郊野,树外响起的是驴叫声,那声响勇敢而且明朗,能驱走畏寒者的怯意。我也要试着骑骑驴,大红大绿去嫁人的样子。
王: 唐代的唐三彩骆驼有齐人腰那么高的,上边坐五六个伎乐,有拿琵琶的,有拿箜篌的,有拿阮的,还有拿别的什么乐器的,但我想一驮骆驼怎么能够坐那么多的人?再大的骆驼好像也吃不消。艺术毕竟是艺术,要真那么来一下,让一驮骆驼驮一个小型乐队,我看不行,来头大象还差不多。中国古代的画家画骆驼的不多,明清有人画,也不多。现当代有两位,一位是黄胄,一位是吴作人,都喜欢画骆驼。虽笔法不同,但各有千秋。
看骆驼肥瘦要看它的驼峰,骑骆驼也离不开那两个驼峰,人骑在两峰之间,不会骑的人总是用两手抓着前边那个驼峰,据说这样一来骆驼会很不舒服。骑骆驼要有技术,骆驼卧下来,人骑上去再让它往起站,动作幅度很大,很容易把人一下子甩下来,骆驼的一卧一站,让人感觉是惊涛骇浪,是大颠簸,不怎么好玩。这次去科尔沁草原,在沙漠上骑了一回,感觉不好,无论什么事,一提心吊胆就不好。所以没事最好不要骑。可骑的动物里边牛最好,一个字,稳,骑在上边可以读书。老子骑青牛入关才是老子,如骑快马和骑一头小毛驴就不是老子了。青牛就是黑牛,黑色的牛。但这都是男人们的事,女人们在古代,要出门便一定是坐轿,你喜欢轿吗?你结婚的时候坐过轿吗?
葛: 一盏油灯能够照亮什么?能够照亮一头家畜的双眼。黄胄画驴是举世闻名的,他的妻子经常回忆他爱驴的癖好。也许这与他“文革”后期从牛棚里出来赶驴卖过豆腐有关。总而言之,驴儿不敢跟马相比,却也少不了它的作用,马与将军匹配,而驴儿与文人女眷结伴,少了几分霸气,多了几分娇媚;少了几分阳刚之烈,却多了几分阴柔神秘。你看矮金刚所骑之驴儿向马冲去,马上壮汉怒骂:“畜生,你要找死!”抡起马棒探着身子向驴头就打。这头驴一声怪叫,往左一蹿,挤着这匹马的左首过来,可是尾巴没闲着,“嗖”地往右一甩,驴尾正抽在马头上……这匹马“希律律”一叫,往右一蹿,马上壮汉乐子可大了,连人带马全滚下河坡,水花四溅……二侠矮金刚蓝和回头看着两人两马,浑身泥水地挣扎,哈哈一笑,把缰绳一抖,小黑驴四蹄翻飞,向前驰去!
时光到了20世纪50年代,《人民日报》刊登的“三条驴腿闹革命”,说的是河北农村土地改革时四户人家分到一头驴,后来三户人家组成互助组,这三户就有了驴的四分之三使用权,因而被称做“三条驴腿闹革命”。我没有坐过轿子,出嫁时骑马,翻越一座山头,又一座山头,最前头是乐队,漫山遍野是一支唢呐的响。我对音韵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迷恋,当长音托起马背上那个男生幸福而饱满的微笑时,命运改变,我与那个男人今夜即刻要成为夫妻。
王: 曾在沙漠看过赛骆驼,是狂奔,是奔突,样子真不怎么好看,但更让人担心的是骑在骆驼背上的赛手。很怕他们给从骆驼背上掀下来。有句话是“骆驼撒欢大没样”。信是写实。骆驼的样子其实并不难看,尤其是它们的双眼,那么大,水灵,好像还比较温柔,眼睫毛又是那么长。这样的眼睛在鸵鸟的脸上也有,几乎一样,只不过小了几个号儿,也水灵,温柔。光看眼睛你是会喜欢上骆驼的,想想,眼睛,有时候你会忽然被一双眼睛感动了,突然感动了。
葛: 你留意去发现,所有鸟兽的眼睛都很明亮。就算它们进入老年也很明亮,只有人的眼睛进入老年就很浑浊了。也许是人的暮年会为小事左右。有一次我去西单购物,出地铁口,看到一个裹满布单的男人倒在地上乞食,市声嘈杂,我扔一张纸币到他额前的茶缸里,他抬了一下头,眼睛里有一丝惊喜和明亮,不是因为我,是因为那张纸币。晚霞洒满黄金的大地,如此大的世界,如此小的人生。说到眼睛,驴的眼睛就很明亮。驴到老都有一股倔犟劲。驴的脾气是有目共睹的,十分倔犟,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有着外秀内刚的性情。那些嘲笑驴蠢者,实在是没有待众生万物所应具备之宽厚心肠,或者他们缺少知识,不晓得驴子粗粝其食,任劳任怨,任打任骂,默默地在为普通农家效力终生。主人扛不动的它驮,主人拽不动的它拉,主人推不动的磨由它一圈又一圈地转,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不心存感念是为无感恩之心。驴眼明亮呢,真叫它老驴推磨一圈又一圈地转,你得捂了它的眼。
青梅煮酒,它自美
王: 不知为什么,好像你们女人都爱吃杏,而且是那种酸杏。但男人们对梅更感兴趣,因为梅子可以煮酒,“青梅煮酒论英雄”这个典故可真是让人惊心动魄,在古代,谈笑饮酒间可以丢掉性命的。梅和杏不是一回事,青梅可以泡酒,而且是古已有之,如炮制成中药,就是乌梅,没事含一粒在嘴里,止渴生津。杏子和梅子差不多。但一旦黄熟,杏却要比梅子大许多,吾乡以北阳高一带出好杏,品种亦多,但最好吃的是外皮青绿、杏肉红黄的那种,是上品,不易得。梅子和杏子之间的区别以范成大的一句诗似乎可以说明,“梅子金黄杏子肥”,大致如此。说到青梅,日本人好像离不开此物,饭团子上总是放一个盐渍青梅。
葛: 人卑微的一生绝对不可以没有爱情和财富。财富有可能就是院子里的一颗杏树。杏子开花,开在冰丝般凉润的三月,在北方三月有飞雪,我一直认为三月是性灵明镜的月份,一看到三月有花开我就激动,就想去寻找爱情。“人在观察大自然的时候,会把心中最美好的东西拿出来。”这句话是普里什文说的。人心中最美好的东西其实就是美色。说到两小无猜,便有青梅竹马,“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如今郎骑竹马渐渐远,远的过程就是一切。说到青梅,无端想到“尺八”洞箫,日本有专吹尺八行乞的和尚,尺八似乎只是近似洞箫,最早该是我们古时的一件乐器,流落到日本活下来了。尺八响起,瞑色之上,如月如霜。音乐是精神的诱拐者,酒也该是,喝到肚子里,澄澈得有些寂寞,喝到尽兴处干脆清楚得想去堕落。青梅酒我没有喝过,喝下去是不是可以菩萨一样拈花微笑?
王: 说到青梅酒,一般度数都不会高,酒席上的轰饮斗勇宜烈性酒,而泡青梅酒最宜绍兴酒或日本清酒,度数低一些方显其温良。那一年在新昌山间喝立波夫人做的杨梅酒,度数亦不高,山间风清,酒味醇正,让人至今不能忘记其味。在国外,常见梨酒,每只酒瓶里都有一只很大的梨子,梨子是慢慢在玻璃瓶里长大的,这样的梨子与别的梨子有不同的风霜雨露,因为酒瓶里有梨,所以喝的时候总觉得像是有那么一点点梨子的味道,其实未必。穆涛说他的父亲总是在黄瓜刚刚开始生长的时候就用酒瓶子套好,俟其长大后用以泡酒,滋味想来也不恶。薄荷也可以用来泡酒,新鲜的薄荷叶子,直接泡在酒杯里就可以。我家的南边露台上种了许多盆薄荷,吃面条儿,喝薄荷茶,有时候朋友来了喝酒,现在的酒度数都不会太高,大玻璃杯,倒半杯,再把薄荷叶子放进去,过一会儿再喝,挺好,如果放半年一载,颜色纯绿,会更好。你喜欢薄荷吗?清凉清凉的植物。
葛: 我也见过薄荷茶。一个铁匠铺子里铁匠端着罐头瓶,他明确告诉我,这是头刀薄荷。要在小暑至大暑之间采摘。二刀于寒露至霜降间,割取全草,晒干,做药。熊熊炉火下,铁匠光着脊背,端着一杯薄荷茶,有梗,青色的液体,湿润了铁匠的嘴唇、舌尖,举锤落定张力四射。我想薄荷的好,感觉只是败火。我刚从四川回来,我看到腊梅开了,疏疏几支,好看死了。同行的阿来要我把那腊梅拍下来。“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阿来是一位喜欢植物的作家。台湾已故导演杨德昌拍摄过一部电影《青梅竹马》,不知你看过没有?杨是台湾电影导演里有风骨的人,不知为什么他和蔡琴的婚姻却是十年无性。十年天色会交替,彩霞会变换。从本质上说,冬天是一个没有作为的季节,是一个等待的季节,也是一个孕育春天的季节。婚姻在寂寞中搁置着,没有萌动,真是叫人忐忑。他却能拍出真正三月桃花时期的爱情滋味,那份无法心安的寂寞人生,最后把蔡琴固定在一个无法走开的位置上。生命与世界的繁复就像一个链子,爱情有性才美丽而质朴。有人说杨德昌是一个具有佛性的追求完美的艺术家。他也说过:“佛对我来说是一个完美的人。”
说到青梅,宋朝皇家十二品“雕花蜜饯”,排在前列的就有一味“青梅荷叶儿”,这荷叶是当陪衬的,主角当然是青梅。古人饮酒真是简朴,就一盘青梅,一壶温酒而已。
王: 以青梅煮酒由来已久,《三国演义》第二十一回,曹操与刘备在一起谈论天下大事喝的就是“青梅煮酒”。曹操是个懂酒的人,“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只可惜他替“杜康酒”白作了这么多年的宣传,至今杜康酒也没有声名大起。昔年读《曹操集》,里边所载《奏上九醖酒法》一文,讲的就是怎样造酒。曹操是个做事很认真的人,《曹操集》里有很多的“表”与“疏”都是讲极琐细的事,分香织履,各种器物都条分缕析。我读这篇《奏上九醖酒法》,却至今都不知道那个“醖”字是不是就是现在我们通常说的“酝”字,想必应该是。通过这篇奏文,可以想象曹操也是饮酒党,所以对造酒才会格外留意。奏文如下:
臣县故令南阳郭芝,有九醖春酒,法用面三十斤,流水五石,腊月二日清曲,正月冻解,用好稻米,漉去曲渣,便酿法饮,曰辟诸虫,虽久多完,三日一酿,满九斛米止,臣得法酿之,常善,其上清滓亦可饮,若以九醖苦难饮,增为十酿,差甘易饮,不病,今谨上献。
现在市面上的梅子酒度数都很低,在八九度之间,微微有些甜,像是果子露。但真正的果子露现在却已绝了迹。我想,水平你肯定会喜欢果子露的,这种说是酒但更像饮料的东西你应该喜欢。古时的女子是喝酒的,而且大喝,唐代,忘了是谁的一幅画,就画了好多女子穿了华丽宽松的衣服,坐在一起又是弹唱又是喝酒,其中有一个贵妇人模样的女子分明已经喝多了,歪着身子,发髻都歪了,真是可爱,唐代是中国最最开放的时期,让我选择,我会选择生活在唐代。唐代的衣服真是开放得不可思议,居然有大翻领,那么大朵的牡丹也敢戴在头上,真是好看。
葛: 说到唐朝,我想到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被前人称做以孤篇压倒全唐。那一句“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真叫把风月推向了四级之高。我见过出土的陶俑唐代侍女,乍一看就很温暖,暑气撩人的样子。元稹诗句“藕丝衫子藕丝裙”,欧阳炯诗句“红袖女郎相引去”。能看出唐代女子喜欢红,浅红或浅绿等艳丽之色。唐代女子喜欢媚俗,清风日朗,虢国夫人身着描有金花的红裙,裙下露出绣鞋上面的红色绚履,正走在长安郊外晒富呢。不知道杨家姐妹喝不喝青梅酒,几个肥肥的女子,日头晒不到的凉亭下,一幅挥汗而就的奇异画面,酒喝到火候,哥哥妹妹鱼水情深的样子。我好像更喜欢宋代,藏着小暧昧,“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宋代大诗人苏东坡,他有失意的处境没有失意的人生。有一盘菜叫“东坡肉”,既是居士又吃肉,可说是人生修养的一个范例。“黄州好猪肉,价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我应该喝青梅酒就东坡肉了?呀呀,除非对面坐了你。
王: 果子露也算是一种酒,度数仅在三四度之间。买一条三四指宽的五花肉,先放锅里干煸,煸到四面发黄,再用两瓶果子露慢慢煨煮,火要极小,煨两三个钟头,味道很好。做青梅酒,如若急着想喝,有一种“急就”的方法,就是把青梅洗净逐个敲裂,然后泡在酒里,几天后就可以喝到嘴,酒色偏绿,但味道不那么醇厚。梅子酒是越放越好喝,放到后来,酒色转为黄色味道就更好。做梅子酒也可以不加冰糖,但上口苦涩,别是一种风味,苦寒之味也可以算是一种风味。一如赴台终老的台静农先生说过的那种“苦老酒”,但泡几天就喝的青梅酒味道是既不“焦苦”,其酒色也不黑。在博客上看“二月书坊”在做梅子酒,用的像是高度的二锅头,做了像是有几小缸吧,到了年底,应该冲风冒雪地赶去喝几杯,度数高的梅子酒以前还没有喝过,也不知加了冰糖没有?说实在的,味道稍苦的酒也挺好喝。你喝过那种口味偏苦的啤酒没有,那次你去德国?喝过没?
葛: 我酿过一坛梨花酒。我乡下的院子里有两颗梨树,春风绽开的梨花是雪白的,还带着几分绿意,半点青涩。花瓣落英时地上铺几床单子,等那花自在落下,会收好几篮子。酿梨花酒要用蜂蜜,要用高度原浆酒做引子,因花瓣无肉。想想看,有些事物本身,不给它强加任何东西是一种样子,强加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三个月后我喝那梨花酒,像圣徒一样,陌生和奇异之感弥漫我周身,我闻到那清甜的味儿时,我就醉了。我似乎喝过果子露,我认为那不叫酒,只能算做一种饮料。女作家里我知道冯秋子在酿酒,有一坛酒酿了好多年,没有开封,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什么人在场时开,酒坛里酿出了什么味儿。我说,你一定不要委屈自己去开那坛酒。两年前在京看电影《东邪西毒》,东邪带着一坛新酒,从绿色遍染的东边到风沙干烈的西域,送给那里的西毒。一坛酒,一世人,就只为了一个女人桃花。桃花是以此试探西毒的真心,东邪是为借此一睹桃花的芳容,西毒是为了从此得到桃花的消息。一年一次,坛底见空。所有的啤酒我都不爱喝,偶尔喝一点也只是为了应景。
琐碎中,风景如斯
王: 我不喜欢嗑瓜子,客人来家也从不准备瓜子。一般待客只用茶水和水果。我那年冬天下乡,房东动辄会给我炒葵花子和倭瓜子,在锅里“哗啦哗啦”炒熟端上来,来找我说话的人都坐在炕沿上,一人手里握一把,一边嗑一边说话。客人走了,地下的瓜子皮一扫就是一簸箕,房东把瓜子皮倒在炉子里,炉火会好一阵子“哄哄哄哄、哄哄哄哄”。房东问我怎么不嗑瓜子?我说我不喜欢,房东看我好一会儿,说干坐着?嘴里又没个东西?不好受吧?你又不抽烟?我说我不抽烟不嗑瓜子但我会喝茶!
葛: 我喜欢食麻籽,缘于有一年去五台山,见那边的女子一把麻籽从胸口前一粒一粒往嘴里扔,煞是好看,我也买了麻籽嗑,总也嗑得费劲。麻地,是村庄外伸出去的一道风景。麻杆子打狼两害怕,也有说狼长了麻杆子腿。总之,寒冷地区的女人不会嗑麻是一种不应该。小时候穿麻底子鞋,妈妈用明火儿燎麻丝儿,燎后叫我穿鞋去雪地上踏雪,我妈妈说,麻底子经了雪才会结实。我在乡下种过二分地的向日葵,葵花熟时,鸟雀都立在它的盘子上,低头啄一下,抬头看一眼,我开心得要命,居然给鸟们种了二分地口粮。鸟语花香,想必是一种理想生活。我最讨厌偏爱养鹦鹉八哥的人,残忍地修剪鸟舌头,教其说人话,一部《红楼梦》居然也有一句鸟话:林姑娘来了!
王: 鲁迅先生是嗑瓜子的,萧红在她的回忆文章里说鲁迅先生总是和客人一边说话一边嗑瓜子,瓜子放在一个铁皮饼干盒子里,嗑完了一碟,鲁迅先生会要求许广平再给来一碟。鲁迅先生的胞弟周作人说他小时候玩过用三四片瓜子互相夹在一起做出的小鸡。我小时候没玩过这种东西。也从来都不会在口袋里放些瓜子一边走一边嗑。但我经常会在院子门口见到一两个女人站在那里一边嗑瓜子一边说话,这让我想起《金瓶梅》里的潘金莲。兰陵笑笑生不愧是细节大师,《金瓶梅》一书中光嗑瓜子就写有好几处,一处是月娘带众女眷看放烟火,潘金莲在楼上把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一边嗑瓜子一边说说笑笑,并且把瓜子皮扬到楼下去,惹得下边的人两眼不住地只是看她们。另一处描写是潘金莲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嗑瓜子卖俏,卖给谁看,记不大清了。读《金瓶梅》的时候,我常想,古今中外的长篇小说里写到嗑瓜子这一小细节的还有哪几部书?一时还真让人想不来。《金瓶梅》中不单单写潘金莲嗑瓜子,还写到蕙莲买瓜子,蕙莲有了银子,烧得不行,总爱打发小厮到门外去买瓜子,一买就买许多,和下人们一起嗑。嗑不到瓜子的人还大有意见,嘟囔着嘴,不愿扫那个地。我不喜欢女人嗑瓜子,不好看,琐屑,小气,唐代的美人儿肯定不会围在一起嗑瓜子。你说呢?
葛: 你居然如此喜欢唐朝?是因为“一骑红尘妃子笑”吗?唐朝的女子是不是该围在一起吃荔枝?普通民众与劳苦阶层玩不起宗教,偶尔玩一玩迷信,我猜你的前世或活在唐朝。心念下的那一份慵懒,是想有情人心底的世代吟唱吗?盛唐的音乐文化在与各民族的音乐文化融合后,倒是发展兴盛到了历史顶峰,与其说你贪恋那份开放,不如说你贪恋那胸口的大朵牡丹。《金瓶梅》里,潘金莲被逐出西门家,第二天,便依旧打扮,俏眉俏眼在帘下看人。无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画红,就是嗑弄瓜子,仿佛所有的伤害都不存在。在这里,不能说瓜子琐屑小气,也是压得住惊慌的。唐朝的女子胸口上能开牡丹的也都是关内人。关内关外,王维的一首《渭城曲》写出了一道分野,关外人黄沙漠漠,哪里有闲余去嗑瓜子?就算有也是不能轧油的秕瓜子,拿黄沙炒了,用来啖嘴。
王: 我的一个朋友是电影导演,有一次我们赶去“老杨魁”吃白水羊头,他说他正在拍一部延安时期的片子,这几天拍到毛泽东和外国友人谈话的场面。“怎么拍都有点干巴!”我这个朋友喜欢用“干巴”这两个字。菜炒不好,他会说“有点干巴”,澡洗得不合适他也会说:“他妈的,身上怎么还有点干巴!”看小说,如他不满意,也会说:“他妈的,这是怎么写的,怎么有点儿干巴。”他说毛泽东和外国友人谈话这场戏有点儿干巴。我忽然就想起瓜子来了,我说那怎么不让他们一边嗑瓜子一边说话?后来在片子里果然出现了瓜子,场面顿时不干巴了,活泛了也好看了。是延安时期的生活,毛泽东穿着灰色的胖棉袄,让人看着就亲切。我喜欢胖胖的棉袄,是质朴动人的气息。
葛: 瓜子也有多种,南瓜子、北瓜子、吊瓜子、金瓜子、葫芦瓜子等等。秋天吃瓜,瓜瓤都要挤出瓜子来晒在石板上或焙在火台上,有时候屁股偎在火台上说话,捏一个两个拨开来。墙上挂着葫芦,掀开抓一把瓜子出来,心情好时用铁锅炒半碗,香,特别是焦黄一些的皮儿。冬天,丰收都进了屋子里,想吃什么都在眼皮底下,不能多吃,是因为要等到过年。什么都要等到过年。多年前,我读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被其中的一句描绘打动:“愉快的紧缩。”对,也是对年到来很奇妙的等待。
王: 往昔过年,家里总是要买瓜子,算是年货之一,而且是大宗。平时家里可以不给客人瓜子,但过年就不能这样,不给客人端瓜子好像简直就不是过年。我的母亲节俭一辈子,是生活所迫,平时吃倭瓜挖出的瓜子不用说都会晾在外边的窗台上,有时候连西瓜子也晾。那时候吃倭瓜多一些,尤其是一到深秋,要买许多倭瓜回来,倭瓜多,瓜子就多,晾干的瓜子母亲会把它们收起来,到了年底会总炒一回。倭瓜子不像葵花子那么碎叨,最碎碎叨叨的是那种黑色的葵花子,又小又不好嗑,嗑完这种瓜子,两片嘴唇都是乌黑的。这种黑瓜子不好嗑,但它开花却好看,花盘子上满是茸茸的花瓣,和梵高画的那种不大一样。葵花的学名是“向日葵”,但现在的葵花被化肥弄得不会向日了,一时找不到方向了。我平时在家里插花就喜欢插向日葵,大气,两三朵足够。也喜欢插雏菊,琐琐碎碎一小朵一小朵,插一大堆,琐碎有时候也很美。
葛: 我喜欢把大捧的花装在一只酱菜坛子里,就像你插雏菊一大堆,什么花都是一大捧。我不喜欢杂,杂具有复杂性。那一年我去四川郎酒,他们在机场接人,送上来的就是一大捧向日葵,我突然发现它不可以和别的花去搭配。太多的搭配让我一时看不到哪种更美,独一种。生命是一种个体行为,不可能同一时间里去全方位配合审美,因为有了一批不合时宜的人才显得丰富多彩。玄奘十三岁出家,二十七岁独走印度,完成了从静到动的知识面,从寡到博的选择,让玄奘从印度带回六百五十七部佛经和若干尊佛像,同时在他的包裹里还带回了不少花果种子。玄奘是佛教徒中更像人的僧人,因为他有热爱人生的丰富兴致,他的余情,是闲性也是佛心。玄奘当年有没有带回向日葵的种子?
王: 网络画家有画葵花子的,画出来,居然大有水墨的味道,当代艺术真是奇巧百出,什么都可以画,也敢画,白石老人是从不画瓜子的,画瓜子有什么意思?向日葵是什么时候传入中国的?查查与植物有关的书籍,最早见于明代王象晋所著的《群芳谱》。王象晋的《群芳谱》于1621年问世,《金瓶梅》的出版依吴晗先生的说法应该在万历中期,如以万历二十四年(1596)算,要早于《群芳谱》二十多年,相信其时向日葵在民间已早有种植。民间把向日葵又叫做“向阳花”或“朝阳花”。如有院子,沿院墙种那么一圈儿,还真是好看,可惜我们现在都没有院子,阳台上又没法儿种。
葛: 阳台上适合抽烟,适合教育男人。或者说隔着卧室去怀想艳遇错过时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