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浙江_鲍 贝
作 者: 鲍贝,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口》《爱是独自缠绵》《撕夜》《你是我的人质》,散文集《轻轻一想就碰到了天堂》《悦读江南女》等,现居杭州。
我从未想过,会到达印尼。
走在雅加达的街道上,看着穿梭而过的印尼男人,他们一个个皮肤黝黑,双眼深陷。偶尔几个穿着裹布长裙的男人与我擦肩而过,足上拖着一双橡胶拖鞋,步伐沉实,目光坚定。他们是伊斯兰教徒,和华人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可是,在他们中间,却有一位男人狂热地爱上了中国女子。那中国女子,和我一样生活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上,是我在旅途中认识的。她二十三岁结婚,婚后不满一年迅速离异。之后旅居北京,喜欢满世界乱跑。跑了很多年,未曾想到在印尼的雅加达遇见她爱的人。
我从未想过,我会在印尼遇上爱。她这样对我说。可是,她母亲坚决不同意她嫁到印尼去。她母亲说,印尼这片国土不可靠,海啸、地震、火山爆发,说来就来;印尼人更不可靠。印尼人排华,多少华人惨死在印尼人手里!他们对我们华人的恨,根植于骨子里,世世代代都难以消除。她母亲就她这么一个女儿,眼看她离了一次,绝不能再让她羊入虎穴,眼睁睁看着她嫁到印尼去,和一个随时会拿起屠刀杀害华人的民族去同生共活。
可是,他们相爱了。从雅加达到浪漫的巴厘岛,在人潮汹涌的沙滩上,他忽然屈膝下跪,当着所有游客的面向她求婚。她陶醉了。这个古老的求婚方式,将她熄灭了多年的爱情重新点燃。她说,与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我要嫁给他,我要嫁给他,无论如何,我都要嫁给这个男人!她跑遍了世界,觉得印尼的海岛是最美最浪漫的,美得令人心醉。她从没觉得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会那么融洽、协调,又激情四溢。她认定自己属于他,她是他的人。有一次,她和她母亲吵,说印尼人是不记历史的,学生上课也没有历史课。一个不记历史的民族,迟早是会忘记仇恨的。看看日本人,曾对我们中国犯下南京大屠杀这样的滔天大罪,中国人把他们的罪行一笔一泪全都记入历史,让后代子孙不可忘却这份国恨民仇。然而,中国人不还是有人要嫁到日本去的,日本也有人嫁到中国来的?印尼对中国人的仇恨,应该不会持久。她母亲说她这是异想天开,并以死威胁,要是她胆敢嫁过去,她便死给她看。
那晚和女友告别,回到家,一个人寂寂地坐在灯下,书桌的右上角放着一个地球仪,我一边旋转,一边查找印尼在世界地图上的位置。几次转动之后,我找到了它,在中国地图的“鸡胸脯”下方。“印度尼西亚”,五个字出现在蓝色的海洋上,从地图上看,这个国家甚至没有整体的形状,它是散的,像散落的小珍珠,又像很多的小雨滴组成。一颗水滴代表一个岛屿。怪不得女友强调又强调,印尼是一个千岛之国,每一个岛屿都充满着热辣辣的浪漫与风情。
说不清楚为什么,在印尼,我一直都很提防印尼男人。我不喜欢他们。我也实在想不通我的那位女友,为何独独爱上印尼男人。也许她的那位印尼男人,和我遇见的大不一样。我无法揣测。我从没见过他。但是我喜欢吃他们烤的玉米和花生,又香又糯又好吃。尤其在巴厘岛的沙滩上,双手捧着一串热乎乎半焦的烤玉米,一边啃,一边低着头在沙滩上漫无目的地走,海水轻柔,浅浅地吻着我的双足,说不出来的惬意与满足,有一种麻酥酥、懒洋洋的美好感觉。在沙滩边漫步,我接到一个来自家乡朋友的电话,那边是冬天,雨夹着雪花纷纷扬扬于天空中飘飞,隔着千山万水,我亦能从电话里感受到来自中国南方的那一份阴寒刺骨的湿冷。而我,正赤足享受着亚热带海水的轻抚,碎花的吊带裙偶尔沾着海浪,弄湿一小片,又弄湿一小片,海风一吹,很快又干了。那样的时刻,快乐无边无际。
在雅加达吃得最多的是香蕉。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认为的,再也没有比香蕉更常见更普通的水果了,味道也是极为平常的。可是,在印尼,香蕉的吃法多到令人吃惊。居然有几十种之多。有生吃的、煮着吃的、油炸的、用炭火烤来吃的,熬成汤汁的,做成冰激凌的,蘸着糖酱吃的……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印尼人如此钟情于香蕉、变着花样吃香蕉,也是没有想到的。
没想到的事情,还有。在中国的西餐馆里,偶尔会吃到印尼炒饭,想来这道厨艺,来到中国之后一定被改良了又改良,味道很一般,和中国的普通炒饭也没多大区别。除印尼炒饭之外,便很少再尝过别的什么了。更没听说过好的咖啡会在印尼,而且是好到极致的咖啡。我爱喝咖啡。到印尼之前,以为会喝不到咖啡。没想到,我大错特错了。在印尼的爪哇岛、苏拉威西岛、苏门答腊岛上,种满了咖啡树。随随便便走进一家小咖啡馆里,都能点到一杯味道香醇的咖啡。别的咖啡先撇开不说,拣意想不到的说:Kopi Luwak,麝香猫咖啡,它的别称是“有屎以来最香的大便”。名字一大串,从来没有咖啡会以如此不雅的文字来命名。然而,就是这种咖啡,拥有世界上最俗臭的名字,却拥有着世界上最昂贵的价格。昂贵,是因为它的稀有,因为它的独特。
麝香猫是一种猫的称呼,它们是野生的,生活在印尼的苏门答腊岛上。可以这么说,制造此种咖啡的,不是人,而是这些野生的麝香猫。它们生性孤僻,喜欢夜行,在热带雨林的山地灌木丛中或阔叶林区出没,它们吃小型兽类、两栖爬行物、昆虫和植物的果实。它们喜欢挑选咖啡树中最成熟最香甜、最饱满多汁的咖啡果实当食物,咖啡果实经过它们的消化系统,消化掉的却只是果实外表的果肉,坚硬的咖啡原豆却无法消化,随后被麝香猫原封不动地排出体外。据说,这就是“自然发酵法”,咖啡豆在消化系统中产生了无与伦比的神奇变化,味道特别香醇圆润。这种做咖啡的方式,曾被美国人当做天方夜谭,根本不可信。然而,它存在着。并且被爱咖啡的人们迅速接受。
可惜我没见到这种猫。它们生活在它们的岛上,又生性孤僻,喜欢夜行。我想我是无缘见着它们的了。它们带着诡异的气息,令我心生好奇。百度“麝香猫”的介绍,据说,它们的性器官附近有一个腺体,专门分泌乳白色油脂,这种油脂就是香水业最珍贵的原料。记得莎士比亚在他《李尔王》的剧作中,有这样的对白:“请给我一点麝香猫的香油,刺激我的灵感。”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麝香猫为何物。现在,虽然我还不认识它,但对它们的认识总是具体了一点。至少我知道它们生活在印尼的苏门答腊岛上。
之后,每次我用香水的时候,总是会自然而然地想起这种猫,想起从它们身体里分泌出来的油脂。我已好久没用过香水了。
由麝香猫制造的咖啡,我喝了。在雅加达街头的咖啡馆里。很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喝出它的卓尔不凡。也许是那天的我味蕾出了问题;也许是花去昂贵的钱,在喝它之前期望过高。进入嘴里的味道确实异常香醇与圆润,但浓香中夹杂着另一股类似土腥的味道,叫人很不舒服,下咽时,还感觉那股味道抽离而出,直接要呛着我的鼻子。想再喝一杯,验证一下味觉的。可是,却没有再喝的机会。
本来想好的,无论如何,要从印尼带点猫屎咖啡豆回家。不管好喝还是难喝,只因它的奇特,也是值得带回家的。在雅加达的时候,怕带着不方便,就没买。后来,一程一程地走,到了订好机票准备回家的那天,却怎么也买不到这种咖啡豆了。
倒是买了六个杯垫,是用一种藤一样的草手工编制的。买的时候,觉得它不过是草,用过一段时间就丢了,价格有些偏贵。但是,拿到家里用的时候,才知道它的好。居然可以用水洗,洗完晒干之后也不变形。想必是一种很奇特罕有的草。编制的时候可能经过熏蒸处理。被盛了热茶汤的茶碗一烫,拿起来闻,有一种淡淡的熏腊肉和熏香肠的味道,这让我一次次想起那杯猫屎咖啡。
最享受的是住在巴厘岛别墅的那些日子。这种度假别墅,印尼人称它为Velavaru,它小而精致,独门独院,院子里有一个游泳池,泳池边几丛芭蕉树,看上去干净又温馨,仿佛进入童话般的小屋。
推开卧室的门,洁白整齐的床铺上,撒了些干净的玫瑰花瓣。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里,也随手撒了几片玫瑰花。见了这些小小的细节,心无端端便酥软起来。找出换洗衣服,去浴室洗热水澡,没想到,水已经注满了浴缸,浴缸里同样漂浮着玫瑰花瓣,感觉无比风情和浪漫。伸手试水温,不冷不热,正好合适。赶紧跑到院子里,想对刚刚帮我把行李搬过来的那个服务员道个谢。在大堂的时候,经理介绍她叫Miya。这些天,由她打扫这幢别墅和负责做早餐。明明是酒店的服务员,可她穿着花布衣裳,扎着头巾,把自己打扮成佣人模样。当然,这肯定是酒店的用心。住的别墅又是独门独幢的,每次她开了院门进来打扫,或过来做早餐,感觉自己住的不是酒店,而是住在别具异国风情的自己的家里。
很想和Miya聊聊天,可是,语言阻隔着我们,我们听不懂彼此的话。每天,都只以几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英语代替问候。但我们之间非常默契。每天清晨醒来,总会听见Miya在厨房忙碌的声音,我能听清楚她往油锅里煎鸡蛋还是在熬汤。这样的早晨,令我感觉温暖,心生感激。当我洗漱完毕,穿好衣服走出卧室,我的早餐已经摆好了,Miya会从微波炉里端出最后一杯兑了牛奶的热咖啡给我。我用餐的时候,她无声无息地走开了,去打扫我的卧室,帮我清洗换下来的脏衣服。
第一顿早餐,我没有把她的煎蛋吃掉。我并没有告诉她,我不能吃鸡蛋。第二顿早餐时,餐桌上便少了煎蛋,多出来一份洋葱土豆汤,汤里加了些红咖喱,正是我爱吃的土豆。我除了把土豆汤吃完,并对她重复又重复这碗汤真好喝以外,再不能说些别的了。为了表示感谢,每天,我会在离开房间之前,把小费放在茶几上,用玻璃烟缸压着。有时候是一万或两万印尼盾,有时是十块美金,有时美金和印尼盾找不到合适的数目,就放几十块人民币。不管什么币种,多少面值,她都照收不误,从不嫌少,也不嫌多。我知道印尼是个收小费的国家。但是,和Miya之间,我避开了当面给她小费的习惯。
有一天下午,我从海滩边回来,晒得像条半干的咸鱼。开了院门,脱了衣服便往泳池里跳。我以为这个时候,Miya不会在这里。只要她不在这里,整个院子里就不会有人。没想到,她居然从厨房的边门探出身子来,惊讶地看着我。我尖叫起来,尽可能地将身子沉入水中,可是透澈干净的水根本遮不住我的身子。她歪了歪头,惊讶的表情随即被微笑替代,立即跑进浴室去帮我拿了块大浴巾出来。她把叠得整齐细致的白色浴巾双手捧起,挡住自己的双眼,然后走向泳池边的躺椅,侧过身,将浴巾放在躺椅上。然后,双手蒙住眼睛往回走。天哪,她的这个动作,让我忍俊不禁,我们同时大笑起来,差点害我呛了水。
这个下午,Miya是来擦玻璃窗的。厨房的玻璃沾了些油烟,她是想趁我不在的时候,过来擦干净。奇怪的是,我披了浴巾在她面前走过,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了,感觉她是个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亲姐妹。
她先用水浇湿了玻璃,然后用旧报纸擦拭。报纸能迅速吸干玻璃上的水。这个方法和我妈妈擦玻璃的时候一模一样。我随手从桌上的一叠报纸中,抽过几张来看。我当然看不懂。这是他们当地的报纸,印着他们国家的文字。可是,我忽然从其中一张报纸上瞥见了奥巴马的巨幅照片。也不知上面写了些什么。
泡过澡后的身体特别慵懒舒爽,脑子在这个时候却转得疯快。我凝视着奥巴马的照片,想起来的全是那几个字:想不到,未曾想到……我们的一生,一切的一切,都是想不到的。
奥巴马的父亲是肯尼亚人,父亲和母亲离异后,母亲改嫁印尼男人,奥巴马随母亲来到了继父的国家:印尼。幼年的奥巴马就住在雅加达市中心的一座小屋子里,门前种着一棵芒果树。据说,奥巴马小时候的梦想是当印尼的总理。可是,他当印尼总理的梦想没有实现,却当上了美国的总统。当上了美国总统的奥巴马,在一次印尼国家宫参加国宴时说:“小时候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到这里做客,更不用说是作为美国总统来到这里,我甚至不曾想过会走进这座建筑。”
是的,不管伟大的人物,还是像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在生命当中,总是会有太多太多的“想不到”和“未曾想到”。我那位女友,在我回国之后,突然打电话告诉我说,她已经决定和那印尼男人分手了。原因不是她母亲的阻拦,而是,她已经不爱他了。我到此刻都无法确定,她说的是真话,还是气话。总之,都是令我想不到的。
那天下午,Miya在擦玻璃窗,我坐在院子里,举着旧报纸看着奥巴马。心里懊悔着,要是我早想到奥巴马就在雅加达居住过,我会去他住过的门前,看一看那棵芒果树还在不在。可是,我已经离开雅加达,懊悔也没有用。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谁会想到呢?我甚至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到达印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