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记者 丁筱净
鼓浪屿迷途
□ 本刊记者 丁筱净
鼓浪屿曾有“万国建筑博览”之称。中外风格各异的建筑物在此地被完好地汇集、保留。然而,随着原住民纷纷离岛,小岛的宁静典雅气质正在发生改变。在发展与保护的选择中,鼓浪屿似乎迷了路……
鼓浪屿到底是景区还是社区?这座让当代女诗人舒婷心甘情愿迷路几十年的小岛,在发展的过程中,自己也迷了路。
9月3日中午1点,黄宇坐在院子里,目光飘向院子外的鹿礁路,撑着头发呆。这本是午后酣睡的好时光,但在鼓浪屿,只有深夜才能安静下来。
院子外的鹿礁路上,导游们的喇叭声交错响起,千篇一律的讲解词在一天之内几百次地回响,接连而来的是旅客们一阵阵嘈杂的声音。
1公里以外的钢琴博物馆边上,厦门市海关将员工宿舍安置于此。宿舍里的住户因为忍受不了导游和游客的喧闹,在栏杆上挂出了一块纸牌,上面写着“宿舍周边,需要宁静,各位导游,先生小姐,不用喇叭,高声宣导,谢谢您们,民居无扰。”
鼓浪屿位于厦门岛西南隅,面积1.87平方公里,与厦门岛之间隔着500米宽的鹭江,依偎相望。
黄宇所住的院子,位于鼓浪屿鹿礁路18号。这个院子曾是原德国领事馆,建于1870年,至今已有140多年的历史。现在,这座房子已经变成一家青年旅社。黄宇来鼓浪屿两年多,一直在这里工作。
黄宇有许多朋友在全国各地经营旅社,而他自己也曾作为背包客走过许多地方。“鼓浪屿是全国唯一一个没有淡季的景点,如果非要说有淡季,所有的淡季加在一起也不到两个月,没有一个地方像鼓浪屿这么火。”
这种说法被鼓浪屿管委会市场部的陈轶所证实。鼓浪屿的小吃一条街仅有4米宽的街口,《民生周刊》记者看不到空隙,满眼是人。陈轶笑着说:“这已经是全年人最少的时候了,人多的时候,走都走不进去。”
9月初,是大多数景区的旅游淡季,而鼓浪屿上的游客却依然川流不息。今年7月份,鼓浪屿接待游客136.65万人次,平均每日接待游客达到4.4万人。去鼓浪屿需要乘船,全天195班客轮,每一班都装得满满当当,平均每班载人达到451人。
黄宇管理的青年旅社,一年之中几乎没有不客满的时候,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在全国几百家青年旅社中是很有名的。”他们的单间价格,直逼400元/间。
这还是岛上比较便宜的,那些以文艺风著称的家庭旅馆,单间的价格常常超过500元/间。还有许多是无照经营,根据鼓浪屿管委会的估计,岛上至少有一半的家庭旅馆无照经营。
“大家都觉得既然来了鼓浪屿,就要在岛上住一晚上,我们的房价,只有升,没有降,因为房租也只升不降。”黄宇学的是经济,他自己也琢磨,为什么这么多年鼓浪屿的房租一个劲儿的往上涨,“物价一般都有起起落落,到达一个顶峰,必然出现下降,但鼓浪屿没有。”
黄宇的姐夫在丽江开客栈已近20年,如今已经拥有5家客栈。黄宇曾在姐夫的客栈里工作过,对丽江的房价变化有较深的了解。“最早,丽江的客栈都建在核心地段,随着旅客增多,房租渐渐升高,一部分经营者便慢慢向外围转移。”黄宇告诉《民生周刊》记者,丽江的经营面积扩大以后,房租出现下降,这么多年来,丽江的房租有涨有落,处在经营者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但鼓浪屿是座岛,没有可以延伸的空间。”黄宇这两年亲眼看到分羹者越来越多,房租也越来越贵。“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现在鼓浪屿的房租已经充满了泡沫,但是进来的生意总要做下去,还没进来的都觉得鼓浪屿是一个掘金池,他们相信高付出会有高回报。”黄宇说。
鼓浪屿并非一直以来都这么热闹,这座小岛是从2007年开始逐渐增温的。2007年,“文艺之旅”、“小资之旅”开始成为鼓浪屿旅游的新代名词,大批年轻人因此而涌入鼓浪屿。
“很多家庭旅馆、咖啡店、酒吧为了自己的营业额,将鼓浪屿贴上了‘情岛’、‘蜜月岛’、‘邂逅岛’的标签。我很讨厌这些标签,这不是鼓浪屿,是第二个丽江。”曾担任岛上唯一的自助游中介“私奔网”文字编辑的张磊说,2007年以后,鼓浪屿迅速被小资店铺占领。在2009年之后,这些店铺进驻扩张的速度几乎达到了疯狂的程度。
2008年开始,就当时岛上住宿床位供不应求的状况,鼓浪屿——万石山风景名胜区管委会(以下简称管委会)决定鼓励家庭旅馆进驻。当年底,出台了《厦门市鼓浪屿家庭旅馆管理办法》,用管委会副主任郑惠生的话说,“这个办法为岛上居民开办家庭旅馆创造了更优惠的条件和更宽松的准入门槛。”
郑惠生透露, 2008年底,岛上仅有家庭旅馆床位550张,鼓浪屿积极鼓励和扶持家庭旅馆的发展,要“实现家庭旅馆数量每年翻一番”的目标。
郑惠生同时还表示,鼓励家庭旅馆的发展,有利于岛上风貌建筑的修缮和保护。
当年开始实施的另外一个措施也颇受关注。2008年7月,修订后的《厦门经济特区鼓浪屿历史风貌建筑保护条例》(以下简称《保护条例》)正式实施。郑惠生曾对媒体表示,鼓浪屿鼓励历史风貌建筑的所有人、管理人、占用人迁出建筑物,由政府给予安置,同时改善他们的居住条件。“如果是自愿迁出的,还会给予一定奖励。”
在这一鼓励措施的作用下,很快,风貌建筑人去楼空,继而进驻新的经营者。但《保护条例》的规定却被商人们抛诸脑后。打掉墙体,改变外观等行为每天都在发生。
鼓浪屿上老别墅的毁坏,被每一个人看在眼里。冯文宇2006年考进鼓浪屿工艺美术学院,在校4年,对鼓浪屿的眷恋变得无法自拔。毕业后,他留岛创业,这是他在鼓浪屿上生活的第六个年头。“6年间,我亲眼看到老别墅被改得越来越高,涂得花花绿绿。”冯文宇说完,朝坐在旁边的大学同学兼创业伙伴无奈地笑了笑。鼓浪屿的安宁与典雅是他们共同的记忆。古典质朴的老别墅曾是他们每天写生的最佳素材,而那些建筑,大都只存在于他们的画纸上,在现实世界,已被摧毁成另一副模样。
家庭旅馆扩张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当初“每年翻一番”的目标。随之而来的是,岛上的老房子破坏严重,原本古典优雅的房屋被改成了各种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旅馆。
虽然鼓浪屿管委会副主任叶细致坚称,岛上现有的391栋风貌建筑保护完好,但同时他也向《民生周刊》记者坦承,除了风貌建筑之外的1000多栋普通建筑,保护力度是欠缺的,问题也是严重的。“前人用一百年的历史建造一个脉络清晰、肌理优美的岛屿,就在这几年家庭旅馆爆发的过程中,以很快的速度被摧毁。”
这是一座在短时间内被疯狂改造的岛屿,终于,行政部门下令采取改装急刹车。
一处风貌建筑中的房屋被改造,风格被破坏。图/丁筱净
2008年11月,鼓浪屿拉开申请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序幕。今年,鼓浪屿的申遗进入了关键时期。思明区政府也为此宣布不准再审核、批准新建家庭旅馆。但《民生周刊》记者在鼓浪屿上游走时,还是看到了一栋风貌建筑,正在烈日下经受着装修工人大刀阔斧的改变。
作家艾芜曾经这样描写1930年代的鼓浪屿:“依着海岸或是爬到坡上去的马路,都有着静寂和清雅的南国风味。一些带着白色窗幔的别墅窗眼,则从绿树枝叶的稀疏处,悄悄地窥着缓步而行的游人。车马的喧嚣,市声的繁噪,简直是没有的。大约整日可以听见海风徐徐踱过林间,和早晚泛在街头的学童的欢笑吧。”
如果只有树木清雅,环境静寂,鼓浪屿和别的南国小岛并无分别。战争年代多国领事馆入驻鼓浪屿,虽是一段屈辱的历史,却也造就了鼓浪屿独一无二、温文尔雅的气质。
多国共治的局面给鼓浪屿带来了中国最早一批现代社区管理(工部局、会审公堂)、现代通讯(大北电报公司)、现代海关税收(理船厅公所)、现代贸易(德记洋行)、现代教育(养元、福民小学;浔源、毓德、怀德、英华中学)、现代医疗(博爱医院、救世医院)……不仅如此,也因为岛上保护居民私有财产,众多的优越条件吸引了一大批华侨来到这里。
如此一个弹丸小岛,集中了这么多现代制度、公共设施和如此多的财富,见证了多国文化的盛开、碰撞和融合。
特殊境遇有了特殊交汇点,也让鼓浪屿人有了文质彬彬、有理有节、与世无争的修养,并形成了带有这些气质的社区文化。
舒婷曾这样描写过鼓浪屿人:“鼓浪屿人有一种与世无争、和平共处的心境,因为近一个世纪左邻右舍都是知根知底的世交;他们不敢过于放浪过于造次,因为到处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眼睛和耳朵;他们自觉维护内心的安宁和秩序,因为一百多年来头顶上总是一直响着经久不息的教堂钟声;他们过着恬适自足的生活,既不奢华也不吝啬。”
鼓浪屿的古典建筑已被改得花花绿绿。图/丁筱净
这是让黄宇、张磊、冯文宇深深迷恋这里的理由,也是让詹朝霞带着全家移民至此的原因。
“一个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被人活生生地装扮得花枝招展,变得媚俗,谁知道她内心的痛苦?”鼓浪屿资深居民、鼓浪屿文史作家詹朝霞这样对《民生周刊》记者说。
从1995年开始,詹朝霞就住在鼓浪屿上,至今已经18年。“鼓浪屿令人失望,这些年我们这些人都渐渐沉默了。”在詹朝霞心里,越是爱这座岛屿,心中的痛苦越是难以言说。
“鼓浪屿现在是生不能生,死不能死,可是我这人传统,觉得要生于斯,死于斯。只是在这居住,越来越让人难受了。”中华路18号的鼓浪屿原住民叶贻宏说。壮年时,他远出海外,年过五十,钱挣够了,子女也都在海外生活,他便落叶归根,回到故里。
“自从鼓浪屿撤区以后,各方面就越来越不行了。学校搬出去,医院搬出去,法院等机构也搬出去了,小孩子不出去没法读书,年轻人不出去无法生存,老年人不出去没法治病。”叶贻宏告诉《民生周刊》记者,以前的鼓浪屿居民八成以上都举家搬走了。
“政府的理解方向曾经错了。他们以为鼓浪屿只要大力发展旅游,居民都要为旅游让位。但实际上,高素质的居民,高雅的社区,古典的建筑,恬静的环境才是鼓浪屿的本色,是她最美的部分。”詹朝霞说道。
詹朝霞曾在2007年的硕士毕业论文中提出了复兴鼓浪屿文化,恢复鼓浪屿气质的颇具建设性的构想。但是现在,她已不再提起。“那时候开始做还来得及,现在即使按照我当年的方案做,也无济于事了。”对于鼓浪屿,詹朝霞只能默默看着它式微,并在研究鼓浪屿过去辉煌历史文化中找寻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