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登光
那是个深冬,江里已是一片瘦水。灰蒙蒙的天地间,已不再有往日的亮丽与辉煌。打着唿哨的寒风,肆意地在寂寥的江面上闯荡。几只白色的水鸟在风中抖索着双翅,犹如碎纸片一般。更有岸上大片大片的枯草满眼逼来,令人的心里不由得一片凄凉。
唯江水中的那片礁石,宛如一团黑色的火焰,照亮了我的双眼。于是便请艄公摆我上前去,我想把那江石细细地观赏。
艄公是一位老者,两鬓白发,一头沧桑,但身子骨仍是那么硬朗,那双摇橹的手还是那么有力刚健。他自言自小就在这江面上摆渡,几十年来,已看惯了江上那秋月春风。末了,他又告诉我:“前几天,也来了一个人,也把那江石画了去,今个儿你又来。”那神情,那语气,像是在问我:这石,果真有这么好看么?
我一时无语,只顾朝前望去,但见一片碧水中,那石高高耸起,雄奇伟岸,犹似龙盘虎踞。小船缓缓向前飘荡,划出一道细小的水浪,那石已近在眼前。我就势奋力一攀,登上石顶。放眼看去,但见那石宽约丈余,高出水面几许,石顶已被风雨磨洗得浑圆透亮,四周也已被水浪撕咬得遍体鳞伤,却依然闪耀着铁黑的光泽,一副坚硬倔强的模样。我以一石击之,竟有铮铮铜音在苍茫天地间回响。不由得,我便想起平日里看到过的古人的画,画里水中那一个个瘦骨嶙峋的石,乍看一片清冷寡淡,细细揣摩,却大有一番深意在其中,令人怦然心动。就如眼前这石,看似平淡,但当你想起它在漫漫岁月中,饱经了多少酷日严寒,历经了多少岁月沧桑,阅尽了多少风云变幻,你不觉得它就是一部内涵丰富、意味无穷的书么?而这书,谁能读懂?
站起身来,遥望着那条白带子似的江水,像是从天上铺展下来似的,既飘飘荡荡,又渺渺茫茫,几近一幅梦境。再看那起伏的远山,也是被雾烟紧锁着,也是一片苍茫。我便于这苍茫中,久久立于这江石上,心潮却如乱云般飞卷。
而艄公呢,此时正曲着双手,半蹲在轻轻晃荡的小船上,微眯着双眼,默默地注视着我。见我神情一片痴迷,不禁长叹一声,慨然喟我:六十多年前,曾有一位抗日战士被一队日本兵穷追至此,战士身上的子弹打光了,最后拉响了一颗手榴弹,与包围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
我闻此语,不禁心潮激荡。想这江石,浸透了战士的热血与生命,铭刻着战士的崇高与不朽,怎不叫我敬之仰之?再观那石,更有所悟。想那漫漫岁月中,它始终面对高远的蓝天,脚踏坚实的大地,因而才具有了那铮铮铁骨,荡荡情怀。它虽百遭风吹雨打,浪淘水浊,却不失却那份真诚,那份执着,那份坚强;它虽时有灭顶之灾,时有浊流污染,却永葆崇高气节,永远身洁如洗;它宁遭波摇浪击,也不随波逐流……它是平凡的,更是崇高的。石本坚硬,石本无情,但在我看来,人的心是可以与之相通,与之交流,与之对语的,并能从它的身上,找到启示,找到哲理,找到永恒……
一时间,我似乎已把那石读懂。
忽听艄公一声喊:“天色晚了,你还瞧不够么?”
我从沉思中醒转过来,环顾四周,果然就见一缕暮色弥散开来,天地间愈加昏蒙灰暗,冷寒的朔风,依旧呼啸不止。但此时此刻,我的心里再无一丝凄凉,只觉得似有一股热流在涌荡,似有万千大鼓在擂响,催我向上,催我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