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王开林

十多年前，我在电大兼过一学期写作课。有一次，我自作主张，先是朗诵了普希金的名作《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然后让他们作同题作文。学生的文思被彻底激活了，写出不少掏心窝子的真话来。

一位男生这样写道：“在我的生活中，已没有‘假如这两个字的立足之地，它不敢再在我面前招摇撞骗了。我高中毕业后，社会遭遇可以说很不顺利，没有称心如意的工作，没有让人满意的爱情，手头无银，办事不灵，处处吃瘪。现在，我读电大，只是为了拿一张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的文凭，借它的光，再到别处碰碰运气，或许是多碰几面铜墙铁壁吧。”

一位女生笔锋婉转地写道：“我是个胆小的人，遭到生活的欺骗，那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啊！我受得了吗？我有位闺蜜，高考落榜后想到自杀，我还变着法子安慰她。很奇怪，她觉得自己受够了命运的捉弄，而我只是觉得有点难堪，这是不是说，我的承受力还可以？”

一位男生在表面的潇洒中暗藏着无奈：“我认为生活是一盘棋，我仿佛是棋枰上的一枚卒子，只许前进，不许后退，舍了老命往前拱，拱过了河，未必幸运，做了炮灰，也只能认命。就这样血拼一场，管他怎样！”

也有人故作强者之论：“假如生活胆敢欺骗我，那它就得领教我的拳头，看它鼻子硬，还是我的拳头硬！”也有人语惊四座：“假如生活欺骗了我这样忠厚的人，我才无所谓呢。我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损失。”也有人大度为怀：“假如生活欺骗了我，我就去吃一顿好的，别亏待了自己。不发财则发福！”也有人玩世不恭：“我现在就等着生活来骗财骗色，反正这两样我都没有。”

他们的文字抒发性灵，却满是苦闷和焦虑，我越读心情越沉重。我给了他们倾吐一番的契机，却提不出宝贵建议，开不出显效药方。一位坐在前排的学生对我说：“普希金的这首诗能安慰我五分钟，可生活严酷的考验不知有多少年。当年，他被生活欺骗后，选择了决斗，结果被丹特士一枪夺命。他不能说服自己，还能说服别人吗？”这位学生的诘问令我无语。

在现实生活的帷幕后面，诸多美丽的假象和丑陋的真相令人触目惊心。大家就害怕这个，你越是纯真，越是赤诚，越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信任，上当受骗的几率就越大。有时候被欺骗的感觉糟到了极点，你就会万念俱灰。国人喜欢孙悟空，除了赞赏他天生反骨，更羡慕他有一双能够识别妖魔鬼怪的火眼金睛，保证自己不受形形色色假象的欺骗，较之世间普通智者更能料敌于机先。但孙悟空也有孙悟空的烦恼，他只能保证自己不受骗，却不能保证唐僧不受骗，后者被坑骗得鼻青脸肿，仍心甘情愿舍去一身白花花的好肉给那些妖魔鬼怪充作长生不老之药，还搬出“舍身饲虎”的典故来标榜自己，你能奈他何？还有，纵然有火眼金睛，孙悟空也只能保证自己不受骗不上当，却不能保证自己不蒙冤不受屈，他要想通这个问题并不容易。

放眼古今中外，凡是弱势群体得不到充分爱护的社会，必定是骗子多如牛毛、骗局多于棋局的社会。“假如”二字纯属多余，生活随时随地都可能会欺骗你，使你白费力气，心血付诸东流，令你美梦落空，好事难圆。你究竟如何应对？“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要么一招鲜，要么出老千”？“吃一堑，长一智”？“机会一到，有仇必报”？“认命，认头，认输，认栽”？“宁可生活欺骗我，我不欺骗生活”？我欣赏最末的这种态度，如果你穿越各类骗局之后仍然保持善意和良知，就肯定能够拥有一盏光明的心灯，不失生命的尊贵。哀怨和仇恨只会使你沉沦于地狱般的黑暗之中，饱受挣扎和煎熬之苦，这才是一条真正的绝路。

【选自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