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延延
前些时候看到一档讨论当前中国教育问题的电视节目,四五位嘉宾(都是官员、学者)坐在台上侃侃而谈。这时台下一位观众提问:“你们和你们的孩子是怎样对待‘择校的?”每一个嘉宾都做了正面回答,他们的孩子有的在哈佛,有的在剑桥或普林斯顿接受了或正在接受高等教育,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如此景象真是令人欷歔。“择校”能够择到外国去,显然不是一般人可为,大多数没钱、没权送子女出国的家长只能望洋兴叹了,它表明今天从上到下对中国教育的失望。
怎么解决这个难题,我一介书生不敢奢谈,它太过复杂,是个系统工程。我这里想谈的是一个让我无法释怀的问题,看来也无望解决。读者诸君,你们发现没有,今天中国反映现代人生活的电视剧中凡有儿童的画面,都是在做作业。家长看到放学回家的孩子,说的话都是:“快去做作业。”虽然大多数电视剧粗制滥造,在对这一现象的表现上却直面了现实。家长关注孩子的学业无可厚非,可孩子不是机器,而是需要加倍呵护的小人儿。“加倍呵护”也主要不是好吃好穿,汽车接送。我曾读到过一篇文章,说的是清儒陈澧在《东塾读书记》里对“加倍呵护”的点评:“教小儿,亦当使其常有喜悦意。不然,彼不好学矣。”同时还必须“早放学,使得嬉戏”。今日学校里的学生,虽然学习是其常任,似乎也需要老师不时鼓励,激发其学习的兴趣。文章还提到说,当年一位姓陈名援庵的先生教书时,就常常故意卖个破绽,让学生识破,以提高其学习的兴趣,这个细节让我心温暖半天,教师式的爱子之心跃然纸上。
是啊!要鼓励人学习,就要顺乎人情,有轻重缓急,使上者能体会其中的愉悦,下者也不至于感觉苦恼。对小孩子,更要努力营造愉悦的氛围。我以为喜悦的缺失是读书太过功利所致。我自己做了老师后,对学生的功利倾向不以为然,常向学生建议:即使为谋出路,也不必去找什么时尚的热门专业,而要尽量寻求性之所近的方向和题目。因为只有自己爱好,才能坚持认真地做;坚持认真做,才会真正有所得;自己有心得,学问才做得好;学问做得好,自然就有出路,并且学习的过程也会少许多烦恼。简言之,只有“学也乐在其中”,才能“学也禄在其中”。这个道理尽管仍然有功利的色彩,却也是获得功利的正道。
今天对未成年人的教育,实在做不到“学也乐在其中”,更做不到“放学后还要能嬉戏”。上课拼命灌输,课下大量作业,以致今天中国的少年是全体中国人群中睡眠最少的人群之一,这太不正常了。久而久之,学习成了“不亦恼乎”,“格外使人不耐”的事了。学生如果天天处于“不亦恼乎”的状态,老师也绝不可能轻松愉快,于是大家都在烦恼郁闷中生活。这正是今日学校的常态,却绝对不应是学校的常态!
几年前韩少功先生在《山里少年》里说的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发现凡精神爽朗、生活充实、实干能力强、人际关系好的乡村青年,大多是低学历的”,“如果你在这里看见面色苍白、人瘦毛长、目光呆滞、怪癖不群的青年,如果你看到他们衣冠楚楚从不出现在田边地头,你就大致可以猜出他们的身份:大多是中专、大专、本科毕业的乡村知识分子。”这说明在兴趣的维度上,今天受过较多教育的人甚至不如受过较少教育的人。他们完全没有个性和兴趣,只生活在“流行的概念”世界里。
学习如此,生活亦然。没有了兴趣,又怎能快活?即使花钱到山水之间,最该乐的情景中,却是“上车睡觉,下车撒尿,到了景点拍照,回家什么也不知道”。在这个决非玩笑的真实描述里,没有了山水之美,更不见了愉悦之乐。可据说,在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时代,愉悦似乎是个常态,颜回不是有“不改其乐”之说吗?我想,所谓“不改”表达的是“乐为常态”吧!就连庄子和惠子观鱼,讨论的也是鱼之乐否。《论语》一开始即连说“不亦乐乎”,陈澧老先生读出了孔子的意旨,即“为学应是一片欢喜境界”。
哲学家熊十力先生对中国“为学未有欢喜境界”异常厌恶,断言此为“民族丧亡之象”,这实在是令人警醒之言。我们还能找回在生活和学习中已经丢失的那份乐趣吗?
【原载2012年3月13日《文汇报·笔会》】
题图/学要乐在其中/高 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