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
4月15日,是泰坦尼克冰海沉船的一百周年纪念日。西方的媒体早已紧锣密鼓地展开了各种纪念。根据泰坦尼克拍摄的电影、写成的文学作品,也不知道更新了多少版。泰坦尼克已经成为现代人类记忆的一部分。
这一悲剧,带来的不仅仅是悲哀,更是力量。在突如其来的灾难和混乱中,男人把生存的机会首先让给弱者。结果,妇女和儿童的幸存率远远高于男人。视死如归的乐队,在沉船过程中始终平静地演奏。这一人性的光辉已经随着电影印刻在我们的脑海中。最近不少零星的感人故事仍然不断浮现出来。一位耶鲁毕业生,把妻儿送上救生船后,发现自己只剩下一件救生衣,还有一位紧随其后的仆人。他把救生衣交给仆人。结果仆人生还,他则遇难。波士顿地区的两位妇女乘泰坦尼克结伴旅行,在生死关头,单身的那位把上救生艇的机会让给了比自己年长一些的朋友,理由很简单:“你是母亲,还有孩子和家庭。”最终她遇难,朋友生还……这些故事是如此感人,乃至不少人开始怀恋当年的“黄金时代”,大发世风不古之叹:我们遇到同样的灾难,还会像泰坦尼克上的乘客们那样表现吗?
然而,我们越是认真检视,越是感到一丝阴冷。泰坦尼克更像是那个时代西方工业社会的象征。那时的西方人,如同泰坦尼克上欢天喜地的乘客一样,不知道自己已经大难临头: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现代大屠杀(第一次世界大战),仅有两年时间就要开始。西方已经被工业革命的果实冲昏了头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征服。泰坦尼克作为史无前例的巨型豪华客轮,正好体现着这样的傲慢:全世界都在为她的航程而痴迷,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现代杰作还可能出事,不仅船上的救生艇数量不足,而且出事前的救生艇演习也被取消,以致本来就不够用的救生艇,大部分都未尽其用,载客量远远低于设计标准。当然,我们更不要忘记,那是个贫富分化最为严重的时代。工业革命的辉煌成果,使富人们更加傲慢,愈发觉得自己是“上帝的选民”。
所以,不管电影、文学作品中的故事多么动人,也挡不住那些比冰海还冷的数据。泰坦尼克头等舱的乘客幸存率为63%,二等舱为43%,三等舱为25%。一些富人的无耻行径,更是令人发指。单方面否决设计人员的意见而削减救生艇数量的总监,自己先上了救生艇逃之夭夭。一位大款买通水手,绕开女士优先的原则和夫人一起跳上了救生艇。更有甚者,救生艇满载应是四十多位乘客,而实际上仅有五六位乘客,他却下令让水手赶紧划走,越快越好。事后有人问:“一路上乘着空空的救生艇,看着在水里挣扎着的人们,你是否想到要救救他们?”他则心安理得地说:“从来没有。要紧的是赶快脱离险境。”这对夫妇生还后,在纽约开内衣时装店,打着泰坦尼克幸存者的招牌赢得同情,大发其财。更不用说,出事后救援人员到达现场,对死者的态度也是贫富有别。当他们看到海面漂着的尸体是劳动者的模样时,就任其自然“海葬”;看到衣冠楚楚的富人,则马上打捞。当然我们应该记住,那时还没有信用卡,大家随身带现金。富人尸体的兜里不仅有大量的现金,而且手上还戴着钻石戒指。大家虽然都是死,价值还是不同。
泰坦尼克为我们展示了一百年前一个非常不同的世界。有人会因之而怀旧,有人则会庆幸自己晚生了一百年。不管大家是什么立场,以今日的标准评价当时,还是颇有些现实意义的。泰坦尼克代表着“镀金时代”的尾声。那时主宰世界的是“富人价值”:人在现世的成功及其地位,是其品格、美德的自然反映。大家对于财富的正当性深信不疑,对穷人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德操”自维多利亚时代以来就被中高产阶层拿来标榜,颇有些“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之意味。
这套道德原则和伦理规范,并不仅仅是贪婪的包装。事实上,泰坦尼克上的绅士风范也能从数字中得到印证。在各国男性乘客中,英国乘客幸存率最低,说明“英国绅士”并非神话。尽管贫富之间幸存率有巨大的差别,但儿童和妇女死亡率还是低于男人。三等舱的儿童死亡率高达66%,三等舱妇女死亡率为54%;但是,头等舱男性的死亡率虽然在男性中最低,也达到了67%,高于任何舱位的妇女儿童。可见,那些兜里揣满了钱的绅士大款们,有许多还是遵守自己所标榜的规则的。
在一个健康的社会,德操、品行、能力俱佳者,获得成功和地位乃在意料之中。社会对他们应该报之以最为善意的期待。但是,在如何让他们履行自己对社会的责任方面,仅仅靠这些善意的期待是不够的。还要仰仗必要的法律法规。我们当然相信,当社会对富人课以薄税时,许多富人会把留在手里的钱用于慈善。但是,就像我们在泰坦尼克上所看到的那样,并非所有富人都会如此。几个害群之马就能引发巨大的社会不公正。当今再发生泰坦尼克这样的灾难,我们很难想象在救援过程中有如此昭彰的贫富歧视。这不仅仅是大家的道德规范变了,更是法律、制度已经不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对照一百年前后的世界,我们有理由感受到一点松一口气式的欣喜:毕竟人类还是进步了,不管步伐是多么小。
【选自新浪博客,标题有改动】
插图/垫脚石/盖桂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