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就是抗议”

於兴中

“知识就是力量”是一句家喻户晓的经典名言。人们经常引用它来鼓励自己和他人。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凭借知识，人们可以认识世界，改造自然，发展科学，提高个人品味，改变自己的命运，乃至升官发财等等。知识不仅是力量，同时也是财富。拥有知识就意味着拥有财富。现代社会据说是知识社会，“知产阶级”不仅成为社会发展的动力，也是社会财富的拥有者。

习惯上，这句话被认为出自培根之手。但培根究竟在哪本书里，在何种语境下说了这句名言，这在相当长的时间曾经是一个谜。当然，更重要的是，培根当年指的到底是“力量”还是“权力”？“知识就是力量”还是“知识就是权力”，似乎两者都说得通。研究福柯的人可能会觉得“知识就是权力”才是这句话的真意。

几年前偶尔看到一位很有钻研精神的科普作家写的一篇对这句话追本溯源的文章，很是为他的认真所感动。他从上海到北京，蹲图书馆，拜访专家，钻研考证，最后终于看到一位大学者的文章里指出了这句话的出处，而且列出了它的拉丁语原文。我也为他高兴。

不过，细读之下，却发现那句拉丁语引文有误。可能是笔误，也可能是印刷错误。所引原句为，“Ipsa scentia protestas est”。“Protestas”在西班牙語中是“抗议”的意思。这句话成了“知识就是抗议”，而不是“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误用、误读乃或误译是很有启发意义的。这里暂且不说，容后再做讨论。

“知识就是力量”流行的说法是“Scentia Potentia Est”。不过这并不是培根的原话。培根的原话是“Scentia Potestas Est”。很多人认为这句话出自培根的《新工具》，其实不然。这句话出自培根鲜为人知的《圣思录》（Meditationes Sacrae）中的“论谣言”（De Haeresibus）一节,原文为拉丁文。1596年培根被任命为御用大律师。翌年，即1597年，培根《论说文集》第一版问世，收入论说文10篇，书后附有《圣思录》和《善恶之色彩》两篇论文。

这是培根的原话:“Dei quam potestatis; vel putius ejus partis potcstatis Dei, (nam et ipsa scientia potestas est) qua scit, quam ejus qua raovet et agit; ut praesciat quaedam otoise, quae non praedestinet et praordinet.”意为“上帝的权力，或者上帝知悉（知识本身就是权力）的那部分权力，而非他劳作和行为的权力。”

从上下文来看，培根此话很可能是指上帝的权力而言。在培根看来，上帝的权力可以分为知悉、劳作和行为三部分。Potestas这个词原指罗马执政官强制颁布政令及提起诉讼的权力。在罗马政治法律理论上，被认为同军事权力性质类似，但程度上较逊色的一种权力。罗马执政官和罗马法学家（prudents） 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阵营，前者拥有权力（potestas），而后者则具有权威（auctoritas）。Auctoritas是社会认可的知识的表现，而Potestas则是社会认可的权力的表现。在罗马政治理论中，两者都为共和国提供指导，且需互相知会对方。Potentia意为力量、权力、能力、权威、影响等。有时亦指政治权力。

事实上，这句话很有可能出自霍布斯之手。霍布斯在1658年出版的《论人》（DE HOMINE）一书的第十章中曾写道：Scientia potentia est,…这便是流行的“知识就是力量”的原文。在《利维坦》中，也有相同的论述。“学识是一种微小的权势，因为它在任何人身上都不是很显著，因而也不易被人公认；而且除开在少数人身上以外，连小权势都不是，在这些人身上也只限于少数事物。因为学问的本质规定它除开造诣很深的人以外就很少有人能知道它。”

霍布斯在论及人的权势时，列举了很多构成因素，诸如财富、地位、出身及外貌，而学识只是其中的一种相对不重要的因素。故此才有“微小的权势”之说。

回过头来，再说知识就是抗议。知识就是抗议也是知识就是力量的一种表现。人世间总免不了精明刁钻之徒欺负忠厚老实之人的事。在位者，掌权者，居富者做了错事、制定了不明智的政策，不好向大众交代，往往需要借口。有时甚至仅仅因为想居高位，就会把这借口说得天花乱坠。诸如考虑大局、爱国主义、民族利益、国家计划、市场需要、客观规律等等。这时候，就需要有知识的人站出来戳穿骗局。但面对强大的国家机器和人欲泛滥的市场，知识人的作用是非常有限的。他们所能做的无非抗议，用自己的知识去抗议对公权的滥用，不明智的决策和充满欺骗的市场行为。报章杂志、新闻媒体乃是知识就是抗议的最佳表现平台。而公共知识分子则是在这个平台上引领风骚的英雄人物。

在中世纪的黑暗年代，知识就是抗议在科学与宗教的对峙中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最后以科学的胜利告终。在启蒙时代，知识就是抗议是启蒙思想家们身体力行的指导思想。轰轰烈烈的美国革命也始自抗议。

事实上，“知识就是抗议”是知识人的宿命。进则仕，退则隐是一种模式。不进不退，站在更宽厚的基础上抗议，乃是现代知识人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