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建华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州 350007)
艾青描述了自己的留法经历,1929年春,艾青从父亲那里得到一千块银元,从上海乘坐法国邮船(三等舱),经过一个多月的旅程,到巴黎学习美术。同行的有俞福祚、雷圭元、孙福熙、孙伏园等。艾青《我的父亲》(1941、8)回忆道:“一天晚上他从地板下面,取出了一千元鹰洋,两手抖索,脸色阴沉,一边数钱,一边叮咛:‘你过几年就回来,千万不可乐而忘返!’”[1]
艾青《在汽笛的长鸣声中——〈艾青诗选〉自序》(1978、12)写道:“我在巴黎是一个穷学生。家里不愿意接济我,我就在一家工艺美术的小厂工作,一边进行自修,到蒙巴那斯一个‘自由画室’去画人体速写。我也读了一些中文翻译的哲学和文学的书;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的小说、苏维埃十月革命的小说和诗歌;有时也到工人区的‘列宁厅’看禁演的电影。同时也读了一些法文现代的诗。而我最喜欢、受影响较深的是比利时大诗人凡尔哈仑的诗,它深刻地揭示了资本主义世界的大都市的无限扩张和广大农村濒于破灭的景象。”[2]艾青《母鸡为什么下鸭蛋》(1980、2、12)回忆了巴黎留学时的学习与生活:“在巴黎三年。正如我在诗选自序中所说的,是‘精神上自由,物质上贫困’的三年。我爱上‘后期印象派’莫内、马内、雷诺尔、德加、莫第格里阿尼、丢飞、毕加索、尤脱里俄等等。强烈排斥‘学院派’的思想和反封建、反保守的意识结合起来了。我的大部分时间为生活所逼,不得不在一个中国漆的作坊里为纸烟盒、打火机的外壳,加工最后一道工序。余下半天的时间到蒙巴那斯的一家‘自由工作室’(名字忘了)去画人体速写,也不过是通过简炼的线条去捕捉一些动态,很少有机会画油画。只记得曾有一张画几个失业者的油画参加了‘独立沙龙’的展览。那张画上我第一次用了一个化名‘OKA’,后来我有一些诗就用了‘莪伽’这个笔名。我爱上诗远在爱绘画之后。我的法文基础很差,但我确有比较不差的理解力。在巴黎,有一个叫俞福祚的中国学生带了不少汉文翻译的俄罗斯文学作品:果戈里的《外套》、屠格涅夫的《烟》、妥斯退也夫斯基的《穷人》、安特列夫的《假面舞会》等是我初期的读物。后来我买了一些法文翻译的诗集,如勃洛克的《十二个》、马雅可夫斯基的《穿裤子的云》、叶赛宁的《一个流浪汉的忏悔》和普希金的诗选。我也读了一些法文诗:《法国现代诗选》、阿波里内尔的《酒精》等,如此而已。我没有条件进行系统的学习和阅读,只能接触到什么吸收什么。我开始试验在速写本里记下一些瞬即消逝的感觉印象和自己的观念之类。学习用语言捕捉美的光,美的色彩,美的形体,美的运动……”。[3]
艾青自己的传记资料中极少提及在巴黎阅读的法国现代文学,在此不必谈论现代中国在文学上的意识形态,然而艾青的批评者几乎一致指出,艾青接受过法国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而且他们有众多的分歧意见。
李金发以特异的方式向现代中国介绍了法国诗人(波德莱尔、魏尔伦、马拉美等)及其诗歌,并影响了年轻一代的诗人。艾青几乎没有提过李金发,但是依然可见李金发的影响。艾青直接或间接受到波德莱尔、魏尔伦作品的影响,不应该看作只是偶然的相似。胡风《吹芦笛的诗人》认为:“明显地看得出来他(艾青)受了魏尔哈伦(mile Verhaeren)、波德莱尔(Ch.Baudelaire)、李金发等诗人的影响,但他并没有高蹈的低回,只不过偶尔现出了格调的飘忽而已,而这也将被溶在他的心神的健旺里罢。”[4]但是周良沛《艾青其人其诗》认为,“严格地说,艾青的诗里,是找不到什么波德莱尔的阴影,但不乏象征(Symbol)”。[5]胡风的观点大致是可以赞同的。骆寒超《法国文化对中国诗歌的影响》写道:“这使艾青在《太阳》、《春》、《煤的对话》、《向太阳》、《吹号者》、《野火》、《在智利的海岬上》等名篇中,把波德莱尔神秘的交感功能扩展到对时代社会生活的高级象征表现,使这些作品既显示出象征主义中有现实主义成份,又显出现实主义中有象征主义因素。艾青生前曾多次和我讲过:‘受人影响可以是他的全部作品,也可以是他的一首诗,还可以是他的一句诗。我没有深入研究过波德莱尔、兰波和阿波里奈尔,连他们的作品也没有通读过,但我的确从《恶之花》,从《醉舟》,从《醇醪集》中把握到一些现代诗的艺术思维规律,这种艺术思维规律对发展我们民族诗歌传统是很有启示性的。’”[6]
艾青在《芦笛》一诗中提到波德莱尔、兰布(Arthur Rimbaud),似乎艾青诗作《Adieu-送我的R远行》(1934、7)中的蜗牛意象(“细雨沾着蜗牛的腿/拉长了灰的人行道”、“忽然,这蜗牛的触角/像一支磁针般指着”);[7]《巴黎》、《马赛》诗中的淫荡的妖艳的姑娘形象;《古宅的造访》中金发-海浪的意象,以及《病监》,都隐约可见波德莱尔式的意象或者诗歌技巧。《病监》是一首在上海监狱中创作的自由诗,突出表现了反抗社会(铁栅)的恶意形象与象征。[8]艾青把波德莱尔式的黑色意象:肺结核病、死神、亡人(死者)、脓血、黑猫等,与火山、暖花房、芙蓉花、紫丁香等日常意象并列类比,并普遍运用了基督教仪式,诗中还隐约可见李金发、戴望舒的影响痕迹[9](见表1)。
表1 艾青《病监》与波德莱尔《黄昏光色》比较
续表1
周红兴《艾青研究与访问记》记录了1982年2月13日对艾青的访谈,一位波兰的留法女生显然是喜欢波德莱尔的诗,“她比我大两三岁。很有学问。有一次她对我说:‘你记得波德莱内尔有一句话说得多么好:我恨那个破坏线条的运动。’这证明她很爱学习,知道很多。”[10]而后,周红兴在《艾青传》中写道:“她对大诗人波德莱尔的作品很熟悉。有一次,她对艾青说:“你记得吗——波德莱尔说:我恨那个破坏线条的运动。’这句话说得多么好啊!”[11]这个被引用的诗句出自波德莱尔的十四行诗《美人》(La Beauté),这首爱情诗似乎也打动了年轻的艾青,但是艾青与波德莱尔有着完全不同的美学与道德倾向,《诗论》之“出发”写道:“没有离开特定范畴的人性的美;美是依附在先进人类向上生活的外形。”《诗人论》写道:“十七 膜拜‘美’吗?——不。‘美’之不守贞操,比娼妇还不如。任何时代的生活的新的观念,都可把她奸淫;而她永远盲目地领受赞叹,像那些最善于恋爱的女人,让男子们在她们的心上,弹出各种不同的曲调来……而她竟以膜拜者为俘虏品……”;“服役”写道:“八 不要把‘美’放逐到娼妇的地位,赎还她,使她为人类正在努力着的事业而勤奋地服役吧。”《美学》写道:“抒情是一种饱含水分的植物。但如今有人爱矿物,厌恶了抒情,甚至会说出:‘只有矿物才是物质。’这话是天真的。”[12]事实上,艾青极少写作爱情诗和哲理的诗,《芦笛》一诗写到“我的姿态”[13](见表2)。
表2 艾青《芦笛》与波德莱尔《美人》比较
续表2
艾青的《诗论》之“意象、象征、联想、想象及其他”写道:“诗人的脑子对世界永远发出一种磁力:它不息地把许多事物的意象、想象、象征、联想……集中起来,组织起来。”
艾青早期创作中还隐约可以发现魏尔伦的影子,如《雪落在中国土地上》(1937、12、28)在诗歌的音乐性追求方面接近魏尔伦的《雨轻轻地落在我心上》(Il pleut doucement sur la ville)等诗,另外《当黎明穿上了白衣》单纯的意象和音乐性的努力与魏尔伦有同工处[14](见表3)。
表3 艾青《当黎明穿上了白衣》与魏尔伦《在你还没有消失之前》比较
续表3
艾青《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与魏尔伦《在无尽的原野的烦厌里》有一些明显的意象和起脚上的近似,例如,“飘忽的雪是闪亮的”(见表4)。
表4 艾青《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与魏尔伦《在无尽的原野的烦厌里》比较
续表4
魏尔伦描述过众多的巴黎场景,这位满是哀伤的城市浪游者对巴黎怀有极复杂的情感,《巴黎》一诗无疑唤起了他对这座城市历史的怀旧情绪。[15]与魏尔伦不同,艾青的《古宅的造访》只是在表面上掠过巴黎的历史。艾青承认,这座巴黎近郊的古老宅第是对一位波兰留法女生的寄宿公寓的描述。这个寄宿公寓是古典的,也是富丽的,也隐含了艾青的异域恋情(见表5)。
表5 艾青《古宅的造访》与魏尔伦《巴黎》比较
续表5
续表5
艾青《古宅的造访》(1934、6、1)一诗提到了拉辛(Jean Racine,1639 ~1699)、莫里哀(Jean-Baptiste Poquelin,dit Molière,1622 ~1673)、雨果(Victor Hugo,1802 ~ 1885)、缪塞(Alfred de Musset,1810~1857),以及哀罗丝的故事,即卢梭《新爱罗伊丝》(Jean-Jacques Rousseau,La Nouvelle Hélo?se)。[16]周红兴《艾青传》写道:“这位女教师很爱学习,也很有学问。在那‘黑色雕花的书架上’摆满了拉辛、莫里哀和雨果的全集。她用‘微颤的金声’向艾青传述着‘神和人的故事’、‘太阳的故事’、‘哀罗丝的故事’以及缪塞诗篇中‘一滴眼泪变成珍珠的故事’。”[17]
其中,“神和人的故事”是指古代希腊、罗马的神话。“太阳的故事”是模糊的,因为这可能意味着太阳神阿波罗,也可能意味着太阳王(Le Roi Soleil)路易十四,拉辛、莫里哀等杰出的古典主义作家是路易十四时代的,无疑这是一个文学上的常识。
这位匿名的波兰留学女生可能引发了艾青对缪塞诗歌戏剧的热爱。缪塞的喜剧《玛丽安妮的恋爱》(Les Caprice de Marianne,1833)、仙境剧《凡塔娑》(Fantasio,1834)、诗歌《即兴诗》(Impromptu)中都明显指示着“珍珠般的泪滴”。艾青《古宅的造访》诗中所谓“缪塞的诗篇里的一滴眼泪变成珍珠的故事”,则包含了一个不经意的混淆,模糊地指示着缪塞的戏剧故事。《玛丽安妮的恋爱》中写道:“一份珍馐琼浆般的罪恶使嘴唇苍白,它不是甜美而是有毒的,向心头猛然袭来一阵难受的泪雨,坚硬得像克娄帕特拉的珍珠。”(un mal qui fait p?lir les lèvres sous des poisons plus doux que l'ambroisie,et qui fond en une pluie de larmes le c?ur le plus dur,comme la perle de Cléop?tre;)。[18]《凡塔娑》中写道:“她整理一下婚礼面纱,两颗长长的泪水滚下她的脸颊,这情形,像两颗珍珠滚出,落到她的胸口上。”(Elle rajuste son voile de noces;deux longues larmes coulent sur ses joues;en voilà une qui se détache comme une perle et qui tombe sur sa poitrine.)[19]但《即兴诗》不是一个故事,而是关于诗的本质的问答,显然,这在艾青的《诗论》中有鲜明的回应和近似处。艾青对缪塞(一位消极浪漫主义诗人)的诗作有多少了解呢,这像一个有待揭示的谜(见表6)。
表6 艾青《诗论》与缪塞《即兴诗》比较
续表6
艾青《诗论》主要是白话新诗的艺术探索,在根本上,与缪塞所表达的法语格律诗的艺术法则是不同的,在法国文学中,没有现代中国新与旧的尖锐对立和强烈冲突。艾青在“服役”中写道:“我们和旧世界之间的对立,不仅是思想的对立,而且也是感觉与情感上的对立。”“诗的精神”写道:“今天的诗应该是民主精神的大胆的迈进。”“创造”写道:“诗人的劳役是:为新的现实创造新的形象;为新的主题创造新的形式;为新的形式与新的形象创造新的语言。”“技术”写道:“一首诗必须具有一种造型美;一首诗是一个心灵的活的雕塑。”“一首诗里面,没有新鲜,没有色调,没有光彩,没有形象,——艺术的生命在哪里呢?”艾青在巴黎学习美术,虽然并不成功,但毕竟是偏爱美术的元素(色彩、线条、结构与构图、塑形等)。尤其是对比艾青《诗论》与瓦雷里《文学一、二》(戴望舒译),往往可见其间近似的观点,艾青在《诗论》中强调了生活和理想主义的未来,“一切都为了将来,一切都为了将来大家能好好地活,就是目前受苦、战争、饥饿以至于死亡,都为了实现一个始终闪耀在大家心里的理想。”“诗,永远是生活的牧歌。”艾青在《美学》中认为:“连草鞋虫都要求着有自己的形态;每种存在物都具有一种自己独立的而又完整的形态。”但他更看重内容,甚至偶尔会否定形式(见表7)。
表7 艾青《诗论》与瓦雷里《文学一、二》比较
续表7
在巴黎,勤工俭学运动中的苏俄影响和社会主义思潮、未来主义在美术上的启发、波兰留学女生的文学指引是艾青白话新诗创作的最初的外来推动力。留法时期,由于对法语不熟练的原因,艾青承认自己对法国文学阅读既不系统也不广泛,但是却也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局限与狭隘。从魏尔伦的诗歌翻译来看,回国后的艾青对法语基本是熟练的,而且,此时艾青已逐渐离开模仿式的新诗创作,他在社会主义思想与魏尔伦、象征主义和未来主义文学中发现了一条独立的、风格化的诗歌道路。
[1]艾青.艾青全集(第一卷)[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517.
[2]艾青.艾青全集(第三卷)[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390.
[3]艾青.艾青全集(第五卷)[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250,251.
[4]中国现代文学馆编.胡风文集[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95.
[5]周良沛.艾青其人其诗[M]//周良沛.艾青诗选.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226.
[6]骆寒超.论新诗的本体规范与秩序建设[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56,355.
[7]艾青.艾青全集(第一卷)[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56.
[8]艾青.艾青全集(第一卷)[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58,59.
[9]Charles Baudelaire.Les fleurs du mal:Les épaves[M].Jacques Crépet,Georges Blin ed.,Paris:Librairie José Corti,1986:184.
[10]周红兴.艾青研究与访问记[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229.
[11]周红兴.艾青传[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44.
[12]艾青.艾青全集(第三卷)[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5,14,40,87.
[13]艾青.艾青全集(第一卷)[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30,31.
[14]Louis Aguettant ed..Verlaine:Poèmes saturniens,Fêtes galantes,La bonne chanson,L'art poétique,Romances sans paroles,Sagesse[M].Paris:L'Harmatan,1995:60.
[15]Paul Verlaine.uvres complètes de Paul Verlaine[M].Paris:L.Vanier,1923:17.
[16]Paul Verlaine.uvres posthumes,Vol.II[M].Paris:A.Messein,1913:234,235.
[17]周红兴.艾青传[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44.
[18]Alfred de Musset.Oeuvres[M].Paris:Charpentier,1867:174.
[19]Alfred de Musset.Oeuvres[M].Paris:Charpentier,1867: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