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伟涛
(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李梦阳是明中期文坛声名显赫的“前七子”的代表人物。他倡言复古,一反台阁体的虚饰和李东阳的萎弱,其作品在明诗中别具一格。《明史·文苑传》载:“明初,文学之士承元季虞、柳、黄、吴、之后,师友讲贯,学有本原。……弘、正之间,李东阳出入宋、元,溯流唐代,擅声馆阁。而李梦阳,何景明倡言复古,文自西京,诗自中唐而下,一切吐弃,操觚谈艺之士翕然宗之。明之诗文,于斯一变。”[1]可见其诗风对明朝中期文坛产生了深刻影响。李梦阳才力丰赡,作品众多,诸体皆工。他身处明中叶朝政日非、宦官掌权、忠良遭难之际,故反映时事,抒发内心愤懑成为其诗歌的主要内容,其怀古诗集中反映了他这方面的成就。
李梦阳怀古诗按内容大体可分为三类,分别吟咏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和风景故地。而对历史事件的描写又往往注重于品评人物和描写古迹,且善于用典。下面着重分析李氏诗歌中的历史人物和风景故地。
在李梦阳的怀古诗中,宋朝抗金英雄岳飞被屡屡提及,这和当时明朝不断恶化的边防形势密不可分。如《朱仙镇庙》(其一)[2]:
水店回冈抱,春湍滚白沙。战场犹傍柳,遗庙只栖鸦。万古关河泪,孤村日暮笳。向来戎马志,辛苦为中华。
“战场犹傍柳,遗庙只栖鸦。”古战场和岳飞遗庙提示往事已矣,然岳飞壮志难酬,终遭奸臣陷害的“千古奇冤”给了人们永远的警示,这使诗歌有了更深层次的指向。这种意味在《于少保庙》中得到了更明显的表达:
朱仙遗庙已沾衣,少保新宫泪复挥。金匮山河丹券在,玉门天地翠华归。平城岂合留高祖,秦相何缘怨岳飞。最怪白头梁父老,哭栽松柏渐成围[3]。
作者看到朱仙镇岳飞遗庙时已然感叹,而新落成的于少保庙更让他不禁落泪。在国家危亡之际,岳飞和于谦都能够挺身而出,解社稷于倒悬,立不世之功,而他们的结局又何其相似,最终都为奸臣所害。实际上,明中期边患的日益严重使李梦阳一再怀念岳飞,并为于谦鸣冤,作品充满了对统治者“自毁长城”的愤慨。作者对岳飞的怀念和当时边患日深,统治者不信任忠直之士而宠信宦官的现实紧密相关。基于这种情怀,作者对历史上建立赫赫功绩的温峤、郭子仪、徐达等也表达了敬仰之情,慨叹当时无人能像他们一样建功立业,中兴明朝。除了这些功勋卓著的历史人物外,李梦阳还对一些志节高尚、甘守淡泊的志士予以大力歌颂,如历史上著名的高士陈蕃、徐稺、韩愈等。李梦阳在《始谒徐祠(予问何不用木主守者曰有像则人起敬)》中写道:
庙古傍湖偏,春行更可怜。楚城芳草徧,红日此堂悬。榻想陈公后,时悲孝献前。亦知遗像误,瞻拜泪油然[2]。
作者抒发了对徐稺崇高德操的敬仰和其生不逢时的惋惜。“瞻拜泪油然”,此泪既为徐稺而流,恐亦为自己志不得伸,才不得用而流。作者在《陈祠在徐墓东》中写道:
可讶司徒庙,偏邻孺子坟。哲人堪一哭,汉鼎竟三分。门引江畔草,榻留松上云。纷纷车马客,谁此荐清芬。[2]
如陈蕃这样的忠贞之士,也不能挽回汉朝分崩离析的命运,怎能不让人伤悲。虽然他们不能挽回王朝衰微的命运,甚至有可能“凄凉百代宇”,在历史中湮没无闻,但其“挥锄傲汉冕,捆屦卧江烟”[2]的品格,却成为后世楷范,也激励了李梦阳“宁饫糟糠毕,耻同贪浊全”[2]的决心。正如他在《徐墓书张相国碑铭》中所写:
不读南州传,谁知高士心。江城遗冢在,春日古祠深。竹鸟嘤嘤合,松墙靡靡阴。曲江千载碣,书罢泪盈襟[2]。
南州高士的节操已经深深感染了李梦阳,他认为,功名如过眼云烟,只会显赫一时,而品格文章则流传百世。
李梦阳的怀古诗中涉及到若干历史事件,这些历史事件或对统治者具有警戒作用,或对当时现实政治具有借鉴意义。例如《艮岳》:
宋家行殿此山头,千载来人水一丘。到眼黄蒿元玉砌,伤心锦缆有渔舟。金缯社稷和戎日,花石君臣弃国秋。漫倚南云望南土,古今龙战是中州[4]。
此诗写北宋年间“花石纲”事,讽刺徽宗君臣置人民生命、国家安危于不顾,到处搜刮钱财,满足自己的穷奢极欲。实际上,这首诗是借古讽今,暗指明武宗骄奢淫逸给国家带来灾难。再如《朱仙镇》:
水庙飞沙白日阴,古台残树浊河深。金牌痛哭班师地,铁马驱驰报主心。入夜松杉双鹭宿,有时风雨一龙吟。经行墨客还词赋,南北凄凉自古今[3]。
此诗写岳飞大败金军于偃城,乘胜进军至朱仙镇,并准备收复汴京。然就在此时,高宗、秦桧却逼迫岳飞回师,以致“十年之功,毁于一旦”。全诗慷慨悲怆,感情深沉,对岳飞的敬仰之情和对北伐事业失败的痛惜之情跃然纸上。对唐朝由盛转衰的标志“安史之乱”,作者也在其诗歌中屡屡提及,其意在对当时统治者进行警示。如《灵武台》:
环县城边灵武台,肃宗曾此辟蒿莱。二仪高下皇舆建,三极西南王玺来。衣白山人经国计,朔方孤将出群才。可怜一代风云际,不劝君王驾鹤回[3]。
此诗写肃宗于国势将倾之际登基,任用大将郭子仪等,组织军民讨伐叛贼,终于平定了叛乱。而尾联“可怜一代风云际”笔锋一转,将建功立业的豪情转为对时光流逝的无奈。作者所选取的历史事件无不与当时时事密切相关,对徽宗君臣误国,岳飞挥泪班师的描写反映了李梦阳对明中期诸帝昏暗统治的讽刺和对安邦定国之士的渴望。李梦阳提及“安史之乱”更是提醒统治者要居安思危,选贤任能,勤于政事。
李梦阳不仅写前朝之事,对本朝之事也敢于秉笔直书。他在《秋怀八首》第三首中对宣宗的励精图治予以赞扬,对武宗调边军入卫,削弱边防,整日玩乐,不理朝政进行了讽刺。《于少保庙》对于谦功勋卓著却遭到陷害表示了愤慨,笔锋犀利,直指当时最高统治者。
李梦阳游历广远,所经之地的风景古迹常常引发他深沉的感慨。如《骊山》诗云:
绣岭花仍绣,汤泉满故宫。禁池人自浴,新月古应同。玉殿兴亡后,青山涕泪中。千岩歌吹入,犹想翠华东[2]。
骊山风景依旧,而现今却物是人非,当年的王朝早已烟消云散,给后人留下无尽的思考。在《鹅湖书院》中,李梦阳表达了对先贤的追念:“众流终一海,流泪考亭前”[2]。在赣州的郁孤台,他表达了对战事的担忧:“兵舸尚满眼,绎绎诣饶都”[5]。在《团山登望》中,作者发出了“秋水年年落,英雄恨不消”的感叹[5]。 而其《元夕》云:
千年烂熳鳌山地,少小看灯忽二毛。兵后忍闻新乐曲,月前真愧旧宫袍。南州楼阁烟花起,北极风云嶂塞高。怅望碧天聊独立,夜阑车马尚滔滔[3]。
宋朝定都汴京后,都城一度非常繁华,后来徽宗更是穷奢极欲,元宵节在东京城内大放花灯,纵情享乐,导致民穷财尽,国家沦亡。诗人怀古伤今,看到战乱之后官吏还在大放花灯,制造虚假的太平气象,不禁对国家命运忧心忡忡。诗于闹中取静,热中求冷,大有“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意,于怀古中寄托讽谏之旨,温厚和平,意在言外,有老杜沉郁顿挫之风。又如《秋望》:
黃河水绕汉宫墙,河上秋风雁几行。客子过壕追野马,将军韬箭射天狼。黄尘古渡迷飞挽,白月横空冷战场。闻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谁是郭汾阳[3]。
此诗作于诗人西夏之行期间,整首诗雄壮悲凉,“黄尘古渡迷飞挽,白月横空冷战场”一联尤为壮丽。黄河秋景引发作者怀古之思,联想到此地是历史上的古战场,无数次战争在此爆发,英雄在此驱除入侵之敌,建功立业,留名青史,而今谁又能够如这些名将一样定邦守疆?
李梦阳怀古诗擅长写景,融情入景,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 其《缶音序》载[6]:
诗至唐,古调亡矣!然自有唐调可歌咏,高者犹足被管弦,宋人主理不主调,于是唐调亦亡。黄、陈师法杜甫,号大家。今其词艰涩,不香色流动,如入神庙坐土木骸,即冠服与人等,谓之人可乎?夫诗,比兴错杂,假物以神变者也。难言不测之妙,感触突发,流动情思,故其气柔厚,其声悠扬,其言切而不迫。故歌之心畅,而闻之者动也。宋人主理,作理语,于是薄风云月露,一切铲去不为。又作诗话,教人人不复知诗矣!诗何尝无理,若专作理语,何不作文而诗为邪?
在这里,李梦阳提出了两个重要的诗学观点,即反对“其词艰涩”,提倡“香色流动”;反对“专作理语”,提倡“感触突发,流动情思”。可见,李梦阳认为诗歌应该用优美的形式来表达个人情感。正如章培恒先生所讲:“李梦阳于诗要求真情,于文要求真人——其实也还是真实的思想感情;而在他看来,宋人的理学乃是使诗文衰落的罪魁祸首,由此他就进而提倡在创作中以情来战胜理。”[7]李梦阳的这些主张在其怀古诗中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如《徐墓书张相国碑铭》以南州高士之情怀不为人知起,以作者的“洒泪”收,表现了作者对历史上忠贞之士的同情。而此诗中间对古祠松柏苍郁等景色的描写大有杜甫“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之余韵,描写声色兼备,抒情内敛含蓄。又如其《台寺夏日》:
古台高并郁岧峣,断塔稜层锁寂寥。积雪洞门常惨惨,热天松柏转萧萧。云雷画壁丹青壮,神鬼虚堂世代遥。惆怅宋宫偏泯灭,二灵哀怨不堪招[3]。
高台和断塔依然耸立入云,气势雄浑,开篇感情雄壮,豪情澎湃。而紧接两句“积雪洞门常惨惨,热天松柏转萧萧”使这种雄壮之情陡然跌落,无论是“天惨惨而无色”,①出自王粲《登楼赋》。还是“风飒飒兮木萧萧”[8],都给人以萧瑟无奈之感,沉郁顿挫之风展现无遗。尾联“惆怅宋宫偏泯灭,二灵哀怨不堪招”则将诗情进一步发展为哀怨之情。因此,李梦阳的怀古诗与宋诗相比,少了说理而多了一份“声色”和感情。“入夜松杉双鹭宿,有时风雨一龙吟”营造了风雨如晦的气氛,而在此种低沉的气氛之下却时有龙吟,哀怨而不屈,读来心为之动而口有余香。“黄尘古渡迷飞挽,白月横空冷战场”描写古战场黄尘飞扬,皎月横空之景,一“迷”一“冷”为古战场披上了一层凄婉之色,将诗人主观情感赋于客观事物之上。李梦阳五言近体诗描写景色意象颇具古调,如“秋风飒飒起,白草正愁人”[5],“黄昏两白鹤,偏绕北邙飞”[9],“黄云驱日暮,回首见征旗”[2],“嫠妇登楼思,孤臣去国心”[10]。意脉顺畅,语言古朴,采用的意象也多为古诗中的意象。
李梦阳反对宋人“专作理语”,以致“其词艰涩”,力主“比兴错杂,假物以神变者也”。但我们也须注意,他并不是一概地反对修饰,而只是反对台阁文学“考实则无人,抽华则无文”的虚饰[11],没有真实感情。李梦阳提倡“真诗乃在民间”,其目的是提倡作诗须求真,“李子闻之惧且惭曰:‘予之诗非真也!’王子所谓文人学子韵言耳,出之情寡而工之词多者,也每自欲改之,以求其真然。今老矣,曾子曰時有所弗及学之谓哉”[12]!在此,李氏所强调的是己诗真情不够。在《潜虬山人记》中,李梦阳提到:“李子曰:‘夫诗有七难,格古、调逸、气舒、句浑、音圆、思冲,情以发之,七者备而后诗昌也。然非色弗神,宋人遗兹矣”[13],道出了宋人作诗缺少文采,不能生动传神之弊。在《驳何氏论文书》中,李梦阳不满“质直而粗,浅谫露骨,爰痴爰枯”的文风,提出一些写作方法上的讲究,“前疏者后必密,半阔者半必细;一实者必一虚,叠景者意必二”[14]等。这些归纳起来,就统称为“法”。
李梦阳在创作实践中,也并非能够做到如民歌一样古朴直率。正如章本《中国文学史》所说:“李梦阳的诗也确有些受民歌影响的地方。譬如他的集子中,就收有经他改写的《童谣二首》;他的《长歌行》等诗篇,也是以民谣的格调加上古朴的语言写成的。只是,民歌的情感表现和语言,同文人文学的传统实在不容易融合成一体,而‘复古’主要是就文人文学的传统而言,它终究不能够达到民歌那样的率直天真。”[15]李梦阳是取民歌之真情而反对过度雕琢。李梦阳的诗并非粗疏浅白,相反,在其怀古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典故的充分运用,使其怀古诗具有浓厚的历史底蕴。正如葛兆光先生所说:“德国现代哲学家J·哈贝马斯说:‘(人们)只能在特定范围内把握一个意义复合体’,这里所谓 ‘特定范围’,既包括海德格尔所说的 ‘前理解’(vor-verstardnisse)——即来自历史传统与语法规则‘前给定’了的‘语境’——又包括一个时代语言的文化的习惯,后者是对当时人理解当时诗歌的限制,它使诗人与读者都必须按照当代的‘沟通人与人共存关系的逻辑与心理’法则来使用与理解典故,而前者迫使后代的读者抛开自己的习惯而上溯过去时代人的语言与文化习惯。对于后者,由于文化对应关系的‘对等性’,典故常常是一粒糖衣片,入口即化,并不觉得晦涩;而对于前者来说,典故则往往是一颗核桃,不费力气杂碎外壳就吃不到里头的肉。”[16]典故沉淀了特定语言系统所独有的文化,并在不断地运用中得到丰富,其内涵和外延不断扩张,可以是不同时代内涵的不断积累。作者经常借典故来表达某种复杂的感受,而读者则会因为自己的“前理解”——即个人知识背景——和语境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理解,从而形成了典故的“张力”。李梦阳怀古诗中常用典故来营造气氛,抒发感情。例如其《吹台春日古怀》:
废苑迢迢入草莱,百年怀古一登台。天留李杜诗篇在,地历金元战阵来。流水浸城隋柳尽,行宫为寺汴花开。白头吟望黄鹂暮,瓠子歌残无限哀[2]。
李梦阳春来登台,首先入眼者为梁孝王为招揽宾客所造的兔园,读者即可以知道历史上的兔园歌舞升平、繁华靡丽,而今日却已沦为废园,草莱丛生。“(甫)尝从(李)及高适过汴州,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人莫测也”的盛会,而今安在哉[17]?此处曾是硝烟弥漫之地,金兵南下,徽、钦二宗被俘,后金宣宗南迁,亦定都于汴,而未几,元兵南下城破金亡。历史上,隋炀帝在这里开凿运河,修筑行宫。诗人复杂的感情借助于这一连串的历史典故得到了很好的传达,典故中所蕴含的繁华风流与今日之荒芜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风云激荡的变迁与亡国受辱的教训交织在一起,其意味指向绝不仅仅是单向的。李梦阳怀古诗用典颇学杜甫,善于化用,将历史事件融入景色描写之中。例如“宋岳饶寒草,梁台起暮尘”[10],“团山当县口,石壁对朝饶”[5],“十载宋梁间,鸡鸣望四关”[10],“宣宗玉殿空山里,野寺霜黄锁碧桐”[8],“黄河水绕汉宫墙,河上秋风雁几行”[3]等,都隐含历史典故,却未铺张渲染,笔偶涉之,看似无意,实则用心良苦。李梦阳对典故的运用给原本平常的诗句增加了理解的难度,但这又给人以咀嚼回味的空间。如《元夕》中有“千年烂漫鳖山地,少小看灯忽二毛”之句,若直接描绘元宵节灯火之辉煌,而感叹年华易逝,则流于平淡,莫若此句沉郁顿挫,颇具历史沧桑感。要之,李梦阳怀古诗中之用典,与宋人以“学问入诗”有相通性,而其反对的是典故的堆砌与生僻而造成的晦涩。李氏一生刻意学习杜甫,曾明言“诗至子美,如至圆不能加规,至方不能加钜矣”[6]。清代沈德潜亦说李梦阳“七言近体开合动荡,不拘故方,准之少陵,几于具体,故当雄视一代”[18]。俞汝言更称李梦阳“七言近体,少陵以后一人”[19]。然李梦阳怀古诗在学习杜甫时却有所扬弃。其怀古诗学习杜甫者有三:沉郁顿挫之风格,造句炼字之章法,主观意象之运用。反对杜甫者有一:杜甫之拗体。査清华认为:“‘诗至唐,古调亡矣,然自有唐调可歌咏,高者犹足被管弦’,其中透漏了李梦阳对唐诗声调的认识。如上所述,李梦阳很看重作品的声调,那么他推崇唐诗怎样的声调?这可以用‘声调宛亮’来一语概。宛者柔顺,不险不涩,可谐管弦,供吟唱;亮者,高亢朗健,字正音圆,抑扬合节,这二者结合在一起,就成为诗歌声调的理想范式。基于此,李梦阳主张‘贵宛不贵险’反对‘语险而硬,音生节拗’。 ”[20]接着又举何景明为例,指出同为前七子的何景明喜好初唐四子,也是因为“至其音节,往往可歌”,而不满杜甫的声调:“子美固沉着,而调失流转,虽成一家语,实则诗歌之变体也”[21]。
通过对李梦阳怀古诗语言结构的分析,我们发现其诗多合格律,拗体极少。因此一些学者提出的李梦阳学习杜甫音调的顿挫起伏并不准确。①学界有不少研究者认为李梦阳在诗歌的格律上学习杜甫,注重抑扬顿挫,例如《试论李梦阳对杜甫七律的追摹及创获》(《甘肃社会科学》2009年第4期)提到,明代前、后七子推尊杜甫,主要倾心于杜诗的声调顿挫与音节变化之美。正如许总所总结:“这种对诗歌音节‘顿挫起伏’的要求,不仅成为前后七子诗学主张的主要内容,而且成为其尊杜、学杜的主要途径。”这恐怕不够准确,李氏所追求的是“音调宛转”,而反对“语险而硬,音生节拗。”笔者共找到李梦阳怀古诗66首,其中五律30首、七律17首、七绝19首。并随机选取15首五律和15首七律进行了格律分析,对其“拗句”进行了统计,并作了简单分类(见表1):
表1
通过统计,可以发现拗句总数占所取样本的百分之五点四多一点,而且其中的平仄特式指五言“平平平仄仄”,七言“仄仄平平平仄仄”的变格“平平仄平仄”“仄仄平平仄平仄”。实际上,诗五言的第三字位拗,在本句第四字位救;七言在第五字位拗,在本句第六字位救。这种变格在唐宋诗作中的应用几乎不比正格少,如“沈璧余瓠子,横汾怀帝歌”句,出句为第四字位用了仄声字,就在对句中的第三字位改用平声来补救,这样此联格律就变为“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平”,这也是一种常见的“出句拗,对句救”现象,李白“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即为此种对句相救。“三仄尾”指五言“平平平仄仄”中的第三字,七言“仄仄平平平仄仄”中的第五字改变了平仄,变为“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仄”。这种现象在唐代诗人作品中常会出现,例如王维《筹酒与裴迪》中诗句“草色全经细雨后,花枝欲动春风寒”,即为此种现象。除去这些较为常见的拗句,李梦阳诗违反格律的拗句为数较少,可谓“宛者柔顺,不险不涩”[20]。这可以说是他“尺寸古法”的表现了,当然也对新的文学形式的出现起到了阻碍作用。然而,李氏诗歌音调流畅,并不意味其作品的浅显易懂。
为反对台阁体的“萎弱”,李梦阳学习老杜七律,造语缜密,句无闲字,可谓坚峻有力。如“门引江畔草,榻留松上云”,“门”“榻”置前犹显奇崛。“芙蓉断绝秋江冷,环珮凄凉夜月孤”化用杜甫诗句,而以“冷”“孤”收尾,使读者凄凉之感顿生。“直北关山金鼓震,古木苍藤日月昏”,句无虚字,锻炼紧凑,使人颇感坚劲挺拔。李梦阳诗作也注重叠字的锻炼,例如“竹鸟嘤嘤合,松墙靡靡阴”“积雪洞门常惨惨,热天松柏转萧萧”等也颇为传神。李梦阳的怀古诗也继承了前代诗歌的特点,做到了语序和意脉的分离。葛兆光先生指出:“意脉和语序的分裂显然拓展了诗歌阅读与理解的空间,使诗歌语言赢得了日常语言所没有的张力。”[16]75“由于省略的简化和错综复杂的颠倒所造成的意脉与语序的分离引起了诗歌意象的密集化。”[16]71其《元夕》诗有“南州楼阁烟花起,北极风云嶂塞高”之句,这里近似于意象的堆积,读者所能看到的只是这些意象所呈现的一个个画面,犹如电影中的蒙太奇,南州、楼阁、烟花,北极、风云、边塞,这些画面之间有着怎样的内在联系,作者如何由南州写到北极,诗中并未交待,只是通过两者之间的对比让读者自己领会其中真意。又如 《晚过禹庙之台》中诗句“步竞石梯秋独健,眼收沙海月还空”,诗句究竟是怎样的表达顺序,“健”和“空”修饰何者?诗人是要表达健步登上石梯还是秋色正好,是表现视野空旷还是月色空空?可以说诗人其实是按主观需要安排顺序。 再如“金缯社稷和戎日,花石君臣弃国秋”[4],本意为朝廷为保存社稷,输送辽和西夏以金缯,求得和解,但徽宗君臣为了花石而置国家利益于不顾。而诗句却颠倒了顺序,用“金缯”修饰“社稷”,以“花石”修饰“君臣”,收到了意想不到的讽刺效果。李梦阳通过省略和打乱语序造成了语言的“陌生化”,①“陌生化”是俄国形式主义的核心概念,也是形式主义者最关心的问题。这个理论强调的是在内容与形式上违反人们习见的常情、常理、常事,同时在艺术上超越常境。李梦阳通过省略和打乱语序来使其诗歌区别于日常语言。让其诗歌的意脉并不顺畅,不会如大白话般浅显易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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