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申京淑
申京淑,韩国当代著名小说家,1963年出生于全罗北道井邑郡,16岁时就读于首尔产业附属高中,后考入汉城艺术大学文艺创作系。1985年,22岁的她凭借中篇小说《冬季寓言》入选《文艺中央》新人文学奖,从此开始文学创作活动。主要作品有:小说集《直到江水流淌》、《风琴的位置》、《吃土豆的人们》、《草莓地》、《很久以前的离家出走》和《钟声》等,长篇小说《深深的忧伤》、《单人房》、《火车7点离开》、《李真》和《寻找母亲》等,散文集《美丽的影子》和《睡吧,你的忧伤》等。曾获得1993年韩国日报文学奖、当代青年艺术家奖、1995年第40届现代文学奖、1996年万海文学奖、1997年第28届东仁文学奖、1999年第5届21世纪文学奖、2001年第25届李箱文学奖和2006年吴英洙文学奖等各类文学奖项。
申京淑被誉为韩国20世纪90年代文学的神话,她的作品总是与自己有着深切的关联,并以其命题真实、取材于己的极端写作方式引起韩国文坛的惊叹,毫不夸张地说,她所有的家人都变成了作品中的人物,演绎出活生生的人世情感。申京淑在韩国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新作《寻找母亲》的销量突破百万,差不多韩国每个家庭都收藏了一本。人们一致认为,她的纯文学作品能够如此畅销,是因为她的文字触动了人们心灵深处的某种敏锐而又不可言说的感情。这种感情每个人都有,却都不愿意赤裸裸地说出来,而她的作品帮人们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这是进入村庄的路。春天刚来。
到处都是那么美丽。山色苍翠……绿色中间是粉红色的杜鹃花……那中间……还……有时像是涂了黄色的颜料,夹杂着迎春花……那么鲜艳。常常看到这样的景色,心情就会变好,不过很快又会感觉凄凉。您说看见美景总是很悲伤,您的情绪似乎传染给我了。看着山樱花犹如风癣般盛开在淡蓝色的春山里,我脸上化的妆也变得斑斑驳驳了。
远远地,看见家了。
我,没有马上回家,围着空空荡荡的村子转了一圈……还是没能进去……我在犹豫间听到了喧哗的鸟鸣。我抬头仰望白杨树,两只像是夫妻的喜鹊正在辛勤地……辛勤地搭窝。我看了很久,它们轮流穿过树林,衔来树叶和细枝。
我肯定不是为了给您写这样一封信才回故乡的。怎么可能为了写这封信而回来呢?我是想和您一起离开。
乘飞机吧。
当您决定与我同行的时候,我好兴奋,不会是梦吧?……应该是梦,我怎么会碰上这样的事……您没有去找别人,而是来找我,应该是一场梦。
如果说是罪,那就是罪。我想以自己的方式过自己的生活。
我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您却说“如果说是罪,那就是罪”,然后真的着手做起了准备。认识您的这两年里,我总是崩溃沉沦,这回怎么会遇到如此开心的事呢。直到处理完健身中心的工作,我还疑惑自己是在做梦。我得到了您的保证,自己也下了决心,结果还是流下了……眼泪。
我肯定不是为了给您写这样一封信才回故乡的。怎么可能为了写这封信而回来呢?我的呼吸……我要把我的呼吸献给准备上路的您。只是动身之前,我要回来与毫不知情的父母告别。和您一同登上飞机之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在有生之年见到他们。
下了火车,我首先来到站内的自来水管边洗手。十五六年以前,我从女校毕业离开故乡的时候,也曾在这个自来水管边洗过手。从那以后,每次回家或离开的时候,我都会在这里洗手。跟任何事情都没关系,我养成了在这里洗手的习惯,这次也不例外。不知不觉,我已经站到那个位置了。突然,我的身体里好像有人在质问我,为什么你每次离家或回家都要来这儿洗手?我无言以对。难道洗完手再回村就能彻底忘记发生在城里的一切?难道洗完手再离开就能彻底忘记发生在故乡的一切?不知道,这只是简简单单的习惯吗?那天,直到回家以后,我才想起把手表忘在自来水管旁了。那是您送我的黄手表。戴在我的手腕上,每当阳光照耀它就光芒闪烁,清晰地照出时针、分针和秒针的玻璃片上刻着您名字的开头字母。
应该怎样向您解释我心里荡起的涟漪才好?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涟漪能否解释清楚。然而毫不知情的您还在那里,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告诉您我的心情。也许现在我无法得到您的理解。即便如此,这也是我必须要做的事,这是我要对您做的事。我已经痛苦地醒悟了。如果我的表达还不够充分,让您在读完这封信后仍然对我感到失落……那我又能怎么办呢……
河水……河水总是……总是流淌,流得那么自然,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渴望随着河水流淌的想法,只能在舀干我心渊的水之后才能产生,不对,这不是我想说的话,只是不管怎么样,留给我的只有无可奈何的疼痛,我希望您明白……不,不是的。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故事,我应该告诉您。
百般犹豫之后,我还是走了进去,然而我的家已经空空……荡荡了。您有没有坐在空房子的廊台上端详过大门?期待有人走进敞开的大门,大步流星地走进院子。春光洒满院落。扑棱棱,一只鹌鹑落在了大门旁边的葡萄藤上面。鹌鹑做出一副无所适从的姿势,很快又扑棱棱地划出一道弧线飞向空中了。好奇怪啊。当我收回追逐鹌鹑的视线,再去看大门的时候,某种很亲切的感觉突破阻碍,从我心底涌了上来。我瞪大眼睛,注视着蓝色油漆剥落的大门。我想起来了,曾几何时,类似的风景早已穿过我的生活远去了。原来栽有海藏竹的地方铺了沥青,几年过后的某个春天,竹笋冲破沥青,冒出地面,我的心也发生了这样的动荡。那是六岁,还是七岁的时候?那年最小的妹妹刚刚出生,我应该七岁了。我坐在廊台尽头,期待有人通过敞开的大门走进院子。我的期待是那么急切,也许是在等待妈妈吧。那个女人走进大门的时候,挂在我脚尖的黑色胶鞋啪地掉落了。女人光彩夺目,仿佛披着院子里暮春的阳光。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这个苍白的女人。年纪幼小的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眼里看到的都是那些饱经风霜、手纹开裂的刚硬女人。有的女人额头上裹着浸满汗水的毛巾,有的女人泼辣地剥着用于祭祀的洪鱼的外壳,有的女人满脸皱纹而且皱纹里都是泥垢,有的女人往南瓜坑里浇粪水,有的女人顶着烈日栽种辣椒苗,有的女人满不在乎地从大酱里挑出早已煮熟的虫子,有的女人到山里背回落叶,有的女人咀嚼粘在芝麻叶上的虫子,然后直接咽下去,有的女人腋下夹着笸箩,里面盛着用来垫饥的米酒和小锄、套袖,有的女人拿着烧火棍教训不听话的儿子,有的女人穿着沾满黄土的胶鞋,有的女人躺在地板上就打起了呼噜,有的女人粗糙的小腿上被水蛭咬出了三四个伤口,有的女人一年四季皮肤皲裂……看到那个苍白的女人,我立刻瞪圆了眼睛,好像也在情理之中了。
宅旁地在哪儿?
那个女人走近我,抚摸着我的肩膀问道。不一会儿,女人从厨房里拿着笸箩出来,重新站在我的面前。那个女人的华美吸引着我穿上胶鞋,跟着她走向通往宅旁地的侧门。女人身上散发出我从未闻过的隐隐的芳香。每当她走动的时候,香味就会一点点从她身上散发出来,飘到我面前。为什么那香味会让我魂不守舍呢?去宅旁地的路上,我们遇见了正在挑水的来自长城郡的女人。直到放下水罐,长城郡女人还撇着嘴,紧紧地盯着我和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穿行在小白菜之间,往笸箩里拔着白菜。她还拔了种在地边的绿油油的朝鲜葱。女人像个新媳妇似的穿着九龙缎子小褂,拔白菜的时候美得就像发亮的白菜叶,拔葱的时候美得就像碧绿的葱叶。宅旁地里的黄蝴蝶也落在她的头顶上,仿佛换了翅膀。走出宅旁地,女人的白色勾尖儿胶鞋沾满了泥土,然而她毫不在意,牵着我的手又从侧门回了家。这个从天而降的女人,首先做的事情就是腌泡菜。我稀里糊涂地跟在腌泡菜的女人身旁,给她当帮手。我帮她剥姜皮,我帮她捣蒜,她在井边洗盐渍白菜的时候我还用吊桶帮她提水。然而不管怎么说,她做这些事还是很生疏。尤其是切萝卜丝,哪怕妈妈心不在焉,也会在眨眼间利利索索地切好。妈妈切菜的声音很轻快,咔哒咔哒咔哒,然而那个女人切菜的声音却是咔……哒……咔……哒……女人通过蓝漆剥落的大门走进我们家,妈妈却通过那扇大门隐藏了踪影。刚满百天的小妹妹还留在里屋的婴儿摇篮上面。女人好不容易腌好泡菜,做好了晚饭,我们兄弟姐妹却没有人动筷子。因为大哥坐在炕头,朝我们瞪眼睛。我连午饭都没吃,饭桌刚端来就想拿筷子。看到大哥可怕的眼神,我只好无奈地放下了手。
都吃饭吧!
那个女人像是恳求似的叫我们吃饭,我们却无力抗拒大哥的威力。父亲在抽烟,视线越过咬紧牙关的大哥,望着越来越黑的院子。摇篮上的小妹放声大哭的时候,大哥沉重地开口了,好像在给父亲下战书。
你们都跟我出来。
当时刚上初中的大哥剃了光头,像个黑帮头目。襁褓里的妹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那个女人只是不知所措地搓着手,父亲在吧嗒吧嗒地吞云吐雾,而我们在小头目的率领下去了村里的小桥。大哥让我们三个整齐地站好。他自己站在中央,很严肃地说:
你们好好听我的话。从今天开始,你们要是不听我的话,那就连汤也喝不上了。今天到我们家的女人是魔鬼。她做的饭也不能吃,她叫也不能答应,她洗的衣服也不能穿。
成,为什么啊?
抓住大哥的衣角提出疑问的人是比我大一岁的三哥。
肚子好饿啊,成!
三哥肚子里传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他几乎要哭了。我的心情跟二哥的心情差不多。那个女人多白啊。大哥真的生气了。
只有这样,妈妈才能回家!
大哥在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我们三个面前走来走去,突然停在我的面前。我几乎要窒息了。
尤其是你……你今天屁颠屁颠地跟着那个女人!没有妈妈你也能活吗?
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即使大哥不说,我也正感觉有什么令人窒息的东西压抑着我的胸膛,然而大哥准确地指出了缘由,跟着那个女人去宅旁地的时候长城郡女人撇嘴的样子,那个女人的隐隐香气并不是好事,是使我晕头转向的罪魁祸首。如今当我回到家里,坐在廊台上凝望着大门,那年春天突然来到我们家并且生活了二十多天的女人,犹如竹笋般穿透了我的心,触痛我灵魂的深处。
亲爱的:
其实我是隔了很久才重新提起笔来。昨天,您来过了。这让我很意外。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之前我从来没跟您提过这个地方。刚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稍作停留就会离开,所以没有告诉您。
我总觉得不可能向您诉说我的心情。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养成用文字记事的习惯,也许是因为像您昨天严厉指责的那样,我正在强迫自己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也许是这个缘故……我放下笔,没能继续写下去。
昨天就在您来之前,我在牛棚,站在为母牛分娩的父亲身旁给他当帮手。那个女人刚到我们家时问过我的宅旁地,那个女人洋溢着隐隐清香,犹如蝴蝶般灵巧地拔白菜的土地,如今已经变成了牛棚。父亲抚摸着母牛说,它比别的牛下崽容易,而且生了一头小公牛。看着父亲收拾完胎盘,我回到家,您竟然站在我们家的院子里。起先我还以为站在那儿的您是幻影……您怎么会在这儿?应该是幻觉吧……直到父亲回家之前,我是不是都在盯着您啊?这是我在认识您的两年里最大的愿望。我想,要是能让您见见父亲该有多好啊。我的虔诚心愿变成了现实,我却像掩藏逃亡者似的拉着您匆匆溜出了大门。父亲和您的见面太短暂了。
我们面对面坐在市内茶馆里,您指责了我。您说,您对我怀着殷切的期待,我却把我们的关系理解为龌龊的男女之情。我说,不是这样的。您反问我,如果不是这样,你为什么不遵守约定。我想把我的心情,把我复杂翻涌的心情告诉您,哪怕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也好。我想说的是我被那个女人搅乱的心事。您还是满脸懵懂,仿佛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不仅没有用文字表达心情的才华,更不会用语言转述,我以为哪怕我只是蠕动一下眉毛,您也会知道我要说什么。我说起那个女人为我们做过的饭菜,我说起我供职的健身中心里有个中年女人眼泪汪汪地学习健美操,您的脸色青一阵紫一阵。我不得不面对您泪光闪闪的眼睛,这种痛苦使我疯狂地喝起酒来。您切了黄瓜丝放进里面,但我还是喝到脸色苍白。您说我把我们之间的关系理解为龌龊的男女之情?
昨天,我和您就像生活在一个家里的狗和猫。它们相互咆哮,那是因为彼此理解的方式不同。如果狗抬起前爪,那就是表示一起玩吧,对猫来说却是代表对方随时可能攻击自己的警惕信号。如果猫向后摇耳朵,那就说明它心情不好,谁来招惹都会反扑,对狗来说这却是顺从的意思。两者之间产生误会也是在所难免的。昨天,我和您就是这样。您抓挠我的心,问我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清高。我也撕咬您,说您是试图摧毁除了您之外的所有感情的自私的人……您告诉我出国日期之后就走了。尽管您说相信我会赶在那天回来,然而您搭乘早班火车回城的时候还是满脸的疑惑。回到家里,父亲正坐在廊台上面。看到我拉着您的胳膊逃跑似的走出家门,父亲好像猜出了什么,他看着我,脸色很难看。我紧挨着父亲坐下了,无论他说什么,我都准备洗耳恭听。过了很久,父亲却回房间去了,只是有气无力地喃喃自语,那家伙,是个睁眼瞎。
刚才妈妈去吊丧了。过世的是店村老奶奶。
她生前贫寒,去世那天却很温暖。
妈妈看着外面的春光,连连咋舌。听说死者是店村家,也就是店村老奶奶的时候,我的心又在扑通直跳。记……忆,真奇怪啊。某个瞬间,原本包围在漆黑混沌之中的东西竟然被它映照得如此透明。
我记忆中的店村家女人曾经边哭边跳绳。就在听妈妈说那位奶奶去世之前,我都不知道她还活在人间。店村家,店村老奶奶家在这个村子的尽头。我经常在晚上跟着妈妈到她们家去串门儿。那时候,店村家女人还会一瘸一拐地跳绳。
腿都不利索的人还玩这些!
尽管妈妈竭力劝阻,然而店村家女人还是不肯停下来。妈妈和村里几个大婶围坐着聊天,我才知道店村家女人买了祭祀用的东西,顶在头上回家的时候,为了躲避迎面冲来的自行车而滚到桥底,结果伤了腿。那以后差不多两年,店村家女人几乎不能动弹。这期间店村家大叔又有了别的女人。店村大婶双腿不能动弹,只能待在屋里,变得越来越胖,后来就经常拖着伤腿,边哭边跳绳了。那是两股草绳搓成的绳子。现在您生活的那座城市,就在我做讲师的健身中心,有一天,有位中年妇女来听晚班的健美课。啊!我好像跟您说过吧?第一节课,那位中年妇女突然倒在地上,失声痛哭。她咬牙切齿地说自己的丈夫开始不回家了,这些话我没有告诉您。从那以后,那个女人在听健美操课的时候也还是经常倒在地上痛哭。
老师,昨天那个女孩打电话来了,你猜她说什么!她理直气壮地说,我丈夫决定跟我离婚,跟她一起生活。
当我听说店村老奶奶去世的消息的时候,那个女人的健美课……和店村老奶奶的跳绳一起从我心里掠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店村家,如今已经过世的店村老奶奶,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跳绳了。店村家女人,从那之后她就独自生活,直到衰老,直到去世。
亲爱的。
如果像昨天那样,您还会深深地凝望我的脸吧?您说,那些女人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尽管她们都是拥有神秘过去的人,但那些往事毕竟是她们的往事,何况也不是什么值得窥视的往事,你为什么盯住不放?只有自己开拓的人生才有价值。别人都想抛开集体生活的记忆,你却很奇怪,年纪轻轻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往里面塞呢……
昨天,有些话我始终没能说出口。仿佛那些事情将您和我牵引到某个地方,把我们塞进坑里,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跟您说,于是就在酒馆里冲您发疯了。我用脚踢您,我用拳头猛捶您的胸膛,我出言不逊胡搅蛮缠,因为我不想被那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击败。您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如果我说出那句话,恐怕您不会责备我,而是承认我和您的缘分真的是龌龊的男女之情。所以我不能说。
现在也是……那句话……必须……跟您说吗……
我也曾反复问我自己。如果我说出来,说不定您会讨厌我。爱情转为憎恶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无论是您还是我,我们的感情会不会同时以心为山,两相对峙?只是从前我们一直岌岌可危地守护着爱情的方向而已,是这样吗?也许我这句话会将您的心转到憎恶的方向。
亲爱的,原谅我吧。
如果不说这句话,我所有的话只会让您坠入五里雾中。那个让店村大婶孤苦伶仃的店村大叔的女人,那个让中年妇女哭着上健美课的女人……曾几何时,我们家……是的,来到我们家……生活过一段时间的父亲的女人……请您原谅我……我……不就是那样的女人吗?
亲爱的。
请不要生气。我喜欢那个女人。也许这就是我有生以来最早感受到的对他人的爱。那个女人给了我梦想。直到我长大上学之后,每次新学期开始,班主任老师都会分发个人情况卡片,要求我们做好记录。卡片上有一栏要求填写将来的希望。将来的希望。我手里拿着哥哥的圆珠笔,面对着这一栏发呆。
……我想成为像她那样的人……
这就是我的希望。那个女人到我们家后做过的事情,我又该如何概括呢?这让我好生烦恼,常常坐着发呆。那时候,我终究还是想不出能够简练概括的词语。我只能像别的同学那样,有时填写银行职员,有时填写学校老师,有时填写芭蕾舞演员,不过这样写下来的希望都是指那个女人。
到我家十天之后,她已经抱过除了大哥之外的我们每一个人,也抱过刚满百天只知道哭的小妹。经过她的双手触摸,最先变得亮丽的是儿童摇篮。妈妈曾在摇篮底下铺了父亲的破旧内衣,这时也被她收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嫩黄色的小毯子,满是隐隐约约的小碎花。提到摇篮,我不由得想起婴儿的哭声和破旧的内衣,然而那个女人却将它变成了旁边放着松软尿布的明亮的嫩黄色形象。她能让孩子不再哭泣。母乳刚断,突然伸来奶瓶的时候,小妹哼哼唧唧地哭闹,她却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难题。她毫不犹豫地掏出自己的乳房,让孩子叼住,等孩子刚刚察觉到这是空乳房的时候,她悄悄地塞过去奶瓶嘴儿。婴儿的手指在她的乳房上面轻轻移动,乖乖地裹起了奶嘴。她背着孩子做饭,孩子在她背后乖巧地笑。虽然她的刀功很不熟练,但是她做出来的饭菜却别有风味,迥异于刀功熟练的妈妈。别看只是饭,她做的饭也很有特点。妈妈的饭一成不变,总是大麦加大米的大麦米饭。妈妈是先将大麦煮熟,这样就不用再焖很久了。而且妈妈每次都做出几天的分量。我们家有水田,有旱田,还有小孩子,妈妈必须节省焖饭的时间。煮熟的大麦铺在锅底,再放大米,开锅之后往碗里盛的时候,自然就掺到一起。妈妈每次都是单独给父亲和大哥盛饭,他们的碗里大米更多。那个女人没有先煮大麦。每次做饭的时候,她先把大麦放在水里浸泡,然后拿到石臼里捣碎。时机到了,再放入煮饭的锅里,这样做出来的饭稍微有点儿硬。有一天,她完全没用大麦,而是用大米和高粱做饭。又有一天,她为我们包了正好一口一个的饺子,煮给我们吃。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她就像专门到我们家做饭的女人。她用颜色比粳米稍白的糯米为我们做汤圆,还把炉子搬到院子里,为我们摊杜鹃花煎饼。
妈妈只是用糯米在笼屉里蒸过黏糕。
有一天,那个女人还放入大枣和栗子,为我们做了糯米八宝饭。我是通过她才知道糯米的筋道原来是如此的美味。她在石板上和面做面条的时候,还往汤里加了蕨菜和鸡蛋做配料,那样的华美至今在我眼前闪耀,截然不同于妈妈熬的野菜糊糊。味道也很特别。女人住在我们家的十天里,带盒饭的哥哥们令我羡慕不已。妈妈做的盒饭,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小菜,通常是以黑豆咸鱼为主,就连向来沉默寡言的大哥都忍不住说,啊,又是羊粪蛋!还有家里腌制的甜萝卜块、黄瓜酱菜,盖在米饭上的鸡蛋羹。那个女人做饭的风采尤其体现在哥哥们的盒饭上面。我原来以为盒饭就是白米饭加小菜,然而她飞快地切好胡萝卜、黄瓜和洋葱,连同米饭一起炒,上面还要放上煎鸡蛋。她也会把绿豆、红玉米粒、黑豆掺在一起做成蒸糕,盒饭就是一半米饭,一半豆糕。她让父亲去买牛肉,加上佐料炒熟,焯出菠菜加油炒,打破鸡蛋炒得松松软软,然后她把这三种炒菜盖在米饭上面。花圃,我联想到了花圃。有一天,她问我大哥喜欢吃什么饭,我告诉她大哥爱吃饭团。第二天,她就放入大豆做出了饭团,小巧玲珑,还用苏子叶挨个裹起来,这样吃起来的时候不粘手。全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大哥害怕挨父亲的批评,假装拿着筷子。但是平时带着盒饭出门,晚上原封不动地带回家的大哥,那天却在上学的路上返回了家。他把盒饭摔在廊台尽头,转身就跑了。也许大哥觉得自己带着这样的盒饭去学校,很难忍住不吃。父亲喝了酒,她连夜去镇上买来新鲜的牛血,第二天煮了牛血汤给父亲喝。汤水上面飘着切得歪歪扭扭的葱花。她为我们煎过楤木芽儿,她为我们做过凉拌水芹和蒌蒿……啊,我还想起了葛根面片汤。也许正是这些食物让父亲爱上了那个女人。往面条里放配料的女人,什么也不放的妈妈。我不能再往下写了。父亲在外面喊我去牛棚了。
重新拿起笔来,我感觉有些凄凉。开始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是想向您转达我的心情,现在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距离我和您决定的日子还有四天。您离开这儿之后已经过去三天了。我对您说,我不可能出现在您面前,可是某一瞬间,我却感觉自己仿佛已经走向您身边。四天之后,这片土地上真的就没有您了吗?即使我不随您而去,您也要动身吗?为了和我长相厮守,您决定要离开这里,抛下您的两个孩子、您的妻子,还有这片四十多年来从未离开过的土地。这是电影里经常出现的情节,却发生在您和我之间了。您的决定令我感激,于是答应跟您远走高飞。比起您的舍弃,我的什么都……无所谓了。刚来这里的时候我还在想,万一您改变主意,我该怎么办呢。我不是不相信您,因为您看起来好像比我更为难。可是现在,我不能去了,您却确定了出发日期。
写完“父亲在外面喊我去牛棚了”之后,三天时间都没能继续再写一行,我在照顾眼睛看不见的小牛犊。这三天里,妈妈起床就去吊丧,照顾牛犊的事自然而然落到了我身上。在妈妈眼里,店村老奶奶是个贫寒到死的可怜人。虽然不曾说过,但是妈妈却和年长很多的店村老奶奶走得很近,可能是通过她自己十几天的经历,理解了店村老奶奶的辛酸和苦痛。今天是出殡的日子,父亲也出门了。我在牛棚,帮助看不见的牛犊找到它妈妈的乳头,来到水沟边,遥望着铁路对面,远远看到店村老奶奶离去的……样子……白花花。我来这里的时候春天刚到,抬头去看出殡队伍经过的村庄前山,淡绿变浓了,暮春的山踯躅开得正是灿烂,好像着了火,红艳艳的……
牛棚里的母牛好像还不知道自己的孩子眼睛看不见东西。如果错过乳房的牛犊又没咬住乳头,不停地摸索着妈妈的肚皮,母牛会抬起后腿拍打牛犊的屁股。这应该只是怜爱的意思。牛犊也不知道自己瞎眼的事实。出生之后就是漆黑的世界,它以为世界就是这样,也只能这样。不过,它对自己妈妈的动静非常敏感。如果旁边的妈妈窸窣作响,它也窸窣作响;如果妈妈起身,它也刷地起身。那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太明亮了。我真想用那双眼睛冲洗自己的眼睛。洗过之后,我的眼前就是黑暗,即使您回来我也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今天又写不下去了。这样的心情让我怎么去写自己不想见您的原因啊!
……我希望自己能像她那样……
我的希望不只是那个会在婴儿摇篮里铺嫩黄色被子的女人,也不只是那个会往绿豆芽里放绿豆凉粉的女人。即使混在哥哥们中间,那个女人也能认出我来。家里有三个哥哥的女孩,无论在哪里都不显眼。长大之后不知道会怎么样,至少在年龄相仿,一起成长的过程当中是这样。妈妈说我出生的时候,父亲还给村里人分发了米酒。只有儿子的人家生了个佐料女儿,父亲很开心。然而无论在家里还是外面,我的位置都比较靠后。这么说并不意味着爸爸妈妈对我有什么不好。我只是无人理睬罢了。不管我是在后院里哭泣,还是热切地渴望拥有前院孩子穿的那种缎子勾尖儿胶鞋,还是不愿穿哥哥穿过的运动衫,反正我的心情总是无人理睬。对了,那个女人之所以能在我的印象里留下烙印,正是因为她能认出我来。第一次见到您那天,许多女人冒着毫无预兆的大雨等候公交车,然而您立刻认出那个正患感冒的女人就是我。那天,您为我撑着雨伞,对我说,请不要以为我是惯犯,我这样做是因为觉得你好像得了流感。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人有空就刷牙。饭后刷牙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大哥紧闭房门不肯出来的时候,她也刷牙;二哥受到大哥的唆使,问:“大婶,您是从酒馆来的吗?”这个时候她也刷牙;当时刚上小学的三哥深夜哭喊“把妈妈还给我”,哭得差点儿背过气去的时候,她也刷牙……她往牙刷上挤了很多白白的牙膏,刷了很久很久。同样受到大哥的唆使,我跟在后面拧哭了她背上的孩子,这个时候她也刷牙。有一天,她在晾衣绳上晾晒刚刚用水洗过的白色尿布,又往牙刷上挤满了牙膏。当时我在廊台上坐着,呆呆地注视着她。突然间,我也希望像她那样刷牙。我从牙刷盒里掏出我的牙刷,挤了牙膏。原来我以为她只是刷牙,其实不是。她在哭泣。她的眼睛已经红了。也许是觉得被我发现了自己哭泣的样子很尴尬,她说,用右手刷牙,说着她就帮我把拿在左手上的牙刷换到了右手。我把牙刷放进嘴里,心不在焉地刷来刷去,她用自己的手握住我拿牙刷的手,教我一圈圈地转动牙刷。她说这样才能不伤牙床。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牙床。只是说到牙床这个词语的时候,她的眼泪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所以我很久都没有忘记。
看了看写下的文字,乱七八糟的,让我感觉头痛欲裂。我在对您干什么?难道我是在努力拐弯抹角地掩饰我的变心?否则我为什么如此心急?各种感觉纠缠在一起,我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也不知道我的记忆具有多大程度的准确性。
认识您的两年时间里,我从来没有回过这个村庄。难道只是单纯的偶然?好像不是这样。我害怕在这里遇到的面孔。我心里也明白,爱您并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那么现在,我是不是也像您说的那样,自己承认我们的关系是不伦之恋,宣布我要去寻找令人骄傲的爱情,把您忘记?是不是我把那么简单的事实说得如此复杂?是吗?
那个女人……她为什么……又要离开我们家呢?
我相信您。
她跟父亲说过的话,我至今记得的只有这句了。既然相信父亲,那她为什么还要逃跑似的离开我们家呢?难道是因为妈妈?那天妈妈回了趟家,第二天那个女人就离开了。妈妈也没跟她吵架,只是接过了她背上的小妹妹。难道是她累了?或者,这就是妈妈坚守的办法?妈妈默默无语地接过孩子,搂在怀里喂奶。妈妈的乳房鼓胀得青筋凸起。孩子吮吸了很长时间,那青筋才渐渐消退。那是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妈妈坐在廊台上给孩子喂奶,那个女人站在旁边,怔怔地俯视着院子。吃奶的小妹妹睡着了,妈妈用襁褓包好,放在廊台上面,然后走向蜷缩在屋檐下面的我。那时候,我手里正抓着那个女人做的蒸糕。想起那个场面,泪水已经盈满了我的眼眶。妈妈解开我扣错的上衣纽扣,帮我重新扣好,又帮我甩掉鞋里的泥土,默默地注视着我的眼睛,然后就走了。前后不到三十分钟。尽管如此,第二天她还是走了。临走之前,她把后院打扫得干干净净。我的脖子上挂满了用线串起来的柿子花,她拉住了我的手。
午饭都放在屋里了。你妹妹刚睡着,等她醒了,你把手伸进尿布里看看,要是尿了就赶快换……你父亲要是找我,你就说不知道。如果他问我什么时候出去的,你也说不知道,明白了吗?
眨眼间,她已经换回了刚到我们家时穿过的小褂和裙子。她还淡淡地擦了粉,脸色更白了。她的身上又飘出刚来我们家那天令我头晕的隐隐的清香。自从我因为害怕大哥而藏进阁楼,又在睡梦中滚到地上之后,我就再也没有闻到这种香味。有一天,她在给我读书,因为某个段落有趣,我大声笑了,大哥走了进来。他虎视眈眈地瞪了我一眼,哐地关门出去了。那天晚上我害怕极了,唯恐挨大哥的训斥。于是我藏进了没有灯光,也没有人用的空房间的阁楼里。那个阁楼必须通过几级狭窄而倾斜的楼梯才能上去。我躲在里面,没吃晚饭就睡着了。我没想到自己会在阁楼里睡觉,只是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忽然就滚了下去。当我扑通跌落的时候,匆匆跑来的人是她,那个女人。她使劲打了我的屁股。
我还以为你出去了呢,你这孩子!
她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因为我。她不知道我在不在家,家人都已经睡熟了,父亲也睡了,而她始终坐在廊台上等我。大哥曾经说过,那个女人是恶魔。当时我就想,大哥的话完全错了。
从那以后,我从她身上感觉到的晕眩彻底……消失了。可是,她却再次带着清香走出了蓝色油漆的大门。她初次推开我家大门进来的时候,我坐在廊台上看着她,这次我依然坐在廊台上目送她离去。还是同样灿烂的阳光。眼泪滑落在脸颊,我在心里期盼父亲快点儿回家。那个时候,闪过我眼前的是牙膏盒。她的黄色牙刷依然在里面。我踮起脚尖,拿出牙刷,飞快地冲了出去。出村的路有大路,也有水利协会的狭窄堤坝,她走的是水利协会的路。我不顾一切地跑上前去,站在她的身后。她分明听见了我跑来的声音,却只是抓住裙角,背对着我。我紧贴在她身后,拉住她的裙子。直到这时,她才回过身来。啊,她的脸上已经斑斑驳驳了。泪水冲乱了粉妆,她的脸上是一道道泪痕。看到我递过牙刷,她哭笑不得。她没有去接我手里的牙刷,而是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深深地凝望着我的眼睛。
你……不要……像我这样。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就把我……把我推开了。快走吧,妹妹要醒了。
今天……细雨如丝,春雨……
春雨使我不时凝望外面,侧耳……聆听。刚才,我和父亲去田野、山间和河边洗衣场转了转。绵延的山峰错落起伏。不仅山蒿,浅绿色的山坡上还开满了山茱萸,正在细雨中轻轻颤抖。毛毛细雨让人想不到打伞,然而回家的时候,我的头发和父亲的肩头已经淋湿了。我们出去打鸟,却空手而归。与其说我们是去打鸟,还不如说我们是出去追鸟的。下午,父亲要扛着猎枪到山野里打猎,这不是第一次了。按照妈妈的说法,这已经是维持两年的习惯,只是这两年我没有回家。打猎,这样的说法未免有些冠冕堂皇了。这种冠冕堂皇之中混合着某种原始的东西。现在,打猎不再仅仅局限于捕获动物的意思,不过我接触到的打猎,这个词的旋律仍然很原始。我的想象回溯到遥远的部落或更遥远的氏族群居生活的时代。他们激发出这样的想象。没有道路,或者说道路无处不在的山麓和原野腹地,数十个由秸秆编成的窝棚前总是燃烧着篝火,火焰唤起更深远的想象。每个窝棚里都有一家人,里面生活着丈夫、妻子和许多儿女。他们几乎都是赤身裸体。阳光晒黑了他们的皮肤。他们头发浓密,黑亮而有光泽。他们的小腿和胳膊肌肉发达,每个家庭成员的臀部都浑圆饱满,像鼓足了风的球,走起路来又像被人踢过似的有力地晃动。这些人成群结队去打猎。人数越多越好,因为要将野兽团团包围。我想这样的时候,每个女人都渴望生下成堆的孩子。他们连绵如山,狩猎而来的野猪、獾,偶尔还有熊,都被放到窝棚前的篝火上烤。所谓打猎,恐怕就应该是这样的吧。
这样说来,刚才我和父亲的猎鸟实在难以称其为打猎。我们只是出去抓鸟而已。起先,我并没想跟着父亲出去。父亲的身影闪过开向院子的窗户,我惊讶地透过窗户看着父亲。父亲的打扮很特别。他戴着毛茸茸的栗色方形帽子,褐色羊毛衫上面是黑色的脖套,肥大的象牙色灯芯绒裤子上面腰带勒得很紧,穿着及膝的长靴。他穿过明亮春光的样子很像猎人。父亲取下挂在仓库墙上的猎枪,背上肩头,这时候的猎枪就成了完美的道具。收拾停当的父亲迈出了大门。这时,我也敞开了房门。开始我只是像个撒娇的孩子似的瞄准父亲的长靴脚印,在后面亦步亦趋。我们一起前行,父女二人的影子整齐地倒向一侧。直到起风之前,父亲显得威风凛凛。起风了,象牙色的灯芯绒裤子紧贴在父亲身上。我停下了追随的脚步。唯有风吹得哗哗直响,让人怀疑那裤子里面真有父亲的身体吗?听不到我的动静,父亲回过头来。戴着皮帽子的父亲在等我,等我再次靠近他的身边。父亲显得那么渺小,连帽子底下露出的后颈都满是白发了。耳朵下面失去弹性的皮肤层层叠叠,长出无数的黑斑。我的内心深处爆发出呐喊。好像不是冲您,而是向着生活呐喊。我满心怜悯,双手插进了父亲的灯芯绒裤子的后兜。仿佛有人在后面拉扯自己,父亲突然失去了重心,倒向站在他身后的我。我在裤兜里摸到了父亲瘦削的髋骨。
今天,父亲走过原野,走过山间,也去了河边的洗衣场,却连只蜡嘴雀儿都没抓到。父亲躲在树后,紧贴树干瞄准看似疏忽大意的斑鸠,不料每次都失手了。每当这时,父亲都冲我露出歉然的微笑。父亲很想漂亮地射中飞过我面前的鸟,然而今天的打猎没有让他如愿以偿。说起打猎,我好像也听您说过打猎的故事。您曾讲过某个非洲村庄里的土著居民的故事。他们的先祖是马背上的猎人。他们骑着骏马,穿过密林打猎。他们物物交换,繁衍子孙后代。密林变成道路……密林变成耕种的良田,土著居民的壮丁们再也无法打猎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分白天黑夜地亲手制作长矛和弓箭。村里的女人们天不亮便走向田野,挥汗如雨地侍弄全家的口粮。天刚亮,壮丁们便扛着长矛,挎着弓箭,成群结队地走向荒野。您说他们的工作就是走向荒野,终日游荡,然后再回家。如今已经没有了让他们呐喊着猎杀的野兽,也没有了需要流血搏斗的其他部落,只是他们不能丢弃祖先留传的打猎和战争的习俗,整天遥望着地平线,两手空空地归来。听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曾笑着问您,真的吗?现在,我为什么会感觉他们就像我的哥哥们?他们成群结队,呼声震天地游荡终日,然后背对着血红的黄昏,空虚地返回村庄。如果我说我在他们中间看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么您,您……会笑吧。
只要这个夜晚过去,我和您的约定时间也就过去了。您真的要走吗?那我现在还在忍耐什么?如果您真的走了,我的忍耐就会变成徒劳。今天,我整天都在自说自话。每当我的心偏向于朝您飞奔而去的时候,我就反复对自己窃窃私语,我们之间的回忆全部都是坏事。然而我还是会头脑发热,觉得我必须去找您,于是突然开始收拾行李。我又多少次朝大门口张望,想着您说不定会来接我。好不容易才坚持到今夜,开往您那边的火车已经没有了,明天早晨的头班火车是几点,这是我此刻正在思考的问题,这个夜晚……好可怕。如果我从山里摘了樱桃,妈妈就会给我扔到院子里,说吃山樱桃会发生伤心流泪的事情。难道这就是妈妈所说的伤心流泪的事情吗?我瞒着妈妈吃过的山樱桃正在让我流泪吗?
父亲真的很喜欢那个女人。夜里,她做完家务进屋,父亲会为她抹护手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独独这件事记得如此清楚。父亲的手和她的手亲密无间地相互交织,我感觉这情景恍然如梦。父亲从瓶子里蘸一点护手霜,均匀地涂抹到她的手上,这时候的父亲容光焕发,然而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我都没有见过父亲这样的神情。手。是的。那时,父亲和她单独相处的时候好像总是手拉着手。拉手和擦手已经在我的记忆里相互融合。拉手有什么了不起呢,然而直到现在我都没紧紧拉过父亲的手。您的手。我也很喜欢您的手。我还记得有一次您正在开车,我把手放在您的手背上说,我真的很喜欢您的手。您的手上总是戴着结婚戒指。每当看到这枚戒指,我便会感到阵阵苦涩穿透胸膛,然而您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戴着婚戒的事。那枚戒指已经与您融为一体了。尽管如此,每当我对您感到无可奈何的悲伤,我就会抓过您的手。这时,委屈的心便会渐渐安静下来。即使我从您那里得到的不是戒指而是别的东西,即使我会被这个东西囚禁至死……我也会安慰自己说,这是我的唯一……
亲爱的!
……我真不该来这里。这个村庄让我想起了自己。您说我应该观察自己?我不要!我累了。那个女人离开那天,我递给她牙刷的时候,当时我向她承诺过。现在就是兑现承诺的时候……在您所在的那座城市里,我怎么可能想到这些。如果当时她没有离开,我们会怎么样呢?我是说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即使她不离开,我们家人也能拥有这样的安稳生活吗?如果不来这里,我根本不会这样想!
那个女人离开我们家后,很长时间里父亲每天都喝得烂醉如泥。他随便找个地方就吐,根本扶不起来。无论以前还是现在,我都认为父亲生命中最灿烂的岁月便是那个女人在我们家的那段日子。可是亲爱的,这个村庄里还流动着一些不快的成分,使我无法把这当成我们人生的全部。如果不回来,我不知道会怎么样,然而现在,我已经深深惊恐于这种不快……这里,我真的不该来这里。除此以外,我又该如何描述我的心情?我好想您,心里充满苦涩,就像喝了碱水。
现在……我和您约定的时间刚刚过去。刹那间,我的心里激情涌动,犹如点燃了炭火。这样的心潮澎湃多么熟悉。当我爱您的时候,我的每个日子总是开始于这样的心潮澎湃,也结束于这样的心潮澎湃。它就像我的伙伴,渗透着遇见您时的兴奋、渴望抚摸您脸颊时的羞涩、您不在身边时的思念,以及因为无法向别人炫耀您而满脸通红的难为情。尽管是那么熟悉,然而刚才的心潮澎湃却因为摧毁了一个世界而难以平静。仔细想想,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无法靠近的事啊。这样的不可能真叫人心急如焚。
我趴在地上,胸口紧贴地板。虽然知道今天的心潮澎湃不会轻易冷却,可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您真的要离我而去吗?一个小时之前,我就开始看表了。时针刚刚走过下午三点的时候,那条曾经被我紧紧握住的我和您之间的绳子,也就算是彻底松开了。此时此刻,我松开的这头正在飞向您握住的那端吗?现在,您在那边看表吗?
几乎一个月,我都无法动笔。
我和您约定的时间过去了,我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提笔了。此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篇文章失去了目标。本来是写给您的,然而就在不知不觉间,我的文章变成了盲目的箭。最初的几天,我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您曾给我的喜悦变成痛苦、悲伤和虚无。我只能躺着不动,好像身体麻痹了。一想到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您,我就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我心里的旋风似乎又蠢蠢欲动了。现在,无论我付出多么重要的东西,这个结果都无法挽回。我头晕目眩,仿佛面对着万丈深渊。某一天,绝望的心情迫使我给您打了电话。您真的离开了吗?您真的走了吗?
接电话的人是您的妻子。她的声音很平静。我一字一顿地念出您的名字,请您接电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像装着火球,您真的走了吗?您的妻子旁边好像还有您的孩子。我听见您的妻子对您的孩子窃窃私语。
恩善,叫爸爸来接电话。
我静静地放下了电话。您女儿的名字叫恩善。恩善。这个名字,我在心里喊了三四次。这个名字像蔬菜。不知道藏在哪里的眼泪久久地流淌。恩善。
打开房门,院子里的柿子树上开满了白色的柿子花。突然走到外面,明晃晃的阳光令人眼花缭乱。走到大门之前,膝盖弯了好几次。也许恢复期的病人就是这样吧。我躺在屋里的时候,春天的农活儿已经开始了。田野里,戴着头巾的女人正在苗圃里播种。感觉刚刚冒出的青艾蒿长过了头,前几天鲜花还像调色板里的颜料,这时也凋落得满地都是了。转眼之间,绿叶早已占领了花瓣掉落的位置。走着走着,我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回家的时候我在想,春天的花为什么那么焦急,赶在绿叶长出之前匆匆开放,却又无可奈何地凋零?阳光普照的巷子里,两个女孩正在玩过家家,曾经如云团般的玉兰叶子早已枯黄,成了她们的玩具。有花开,就有花谢。
现在,我的脸也被阳光晒黑了。劳力在这个地方是很宝贵的,我不能总是躺在屋里,开始只是给妈妈打打下手,如今也很熟练了。当然,我能做的也只是准备农活间隙的饭菜,或者栽红薯苗。如果我打开牛棚的门,那头瞎眼的牛犊就能听出我的脚步声,站起身来。它是我来这里之后最亲密的存在。父亲说:
起初,这个瞎眼的家伙……憨得叫人哭笑不得。吃饱就睡,长得胖乎乎的,按原价卖也不算过分!父亲这样说的时候,我感觉他太冷酷了,他眼里的小牛犊只是个牲畜而已,而我和它已经很亲密了。妈妈让我赶在插秧正式开始之前回去。妈妈还说我很辛苦。做什么、怎么做,现在我还没能确定。直到心情平静下来,我所做的就是写这篇文章。最开始写这封信的时候,我还有操纵自己人生的想法。原来没想到这么艰难,我只是相信回到这个村庄,可以用文字告诉您我心里的秘密。现在看来,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没有自己操纵自己的人生。我无法结尾,您在那里,而我在这里。昨天我在洗衣场,感觉这个事实是那么陌生,我久久地注视着水底……哗啦啦散开的鳉鱼群……好多年了……我都没有这样深……深深地……呼……呼吸了。
现在,您在那里,这封信已经没有寄给您的必要了。然而……我还想写写喜鹊。我刚来这个村子的时候正在辛勤搭窝的喜鹊生了三只小喜鹊。那天我去山地里挖坑种玉米,回家后就看见了。尽管距离稍远,看得不是很真切,然而我感觉好像没有瞎眼的小喜鹊。喜鹊妈妈衔来了食物,三只喜鹊宝宝推推搡搡,叽叽喳喳地张大了嘴,嘴里很红……红彤彤的。等到喜鹊宝宝展翅飞翔的时候,这个地方,我的故乡就是初夏……夏天了。柔和的浅绿色会变深,越来越深,变成草绿色,深绿色……那个时候,您女儿恩善的名字说不定在我的心里也会变得越来越模糊,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