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2012-05-30 10:48切尔西·凯恩
译林 2012年2期
关键词:苏珊亨利阿奇

〔美国〕切尔西·凯恩

Evil at Heart by Chelsea Cain

Copyright 2009 by Verite, Inc.

This edition arranged with The Joy Harris Literary Agency, Inc.

through Andrew Nurnberg Associates International Limited

Simplified Chinese edition copyright 2012 by Yilin Press

All rights reserved.

著作权合同登记号图字: 10-2011-719号第一章

I-84号公路俄勒冈州一侧的那个休息停车点肮脏不堪。白色瓷砖墙壁上到处是涂鸦;纸架空荡荡的,东西散落了一地。厕所分隔间金属门最上面的合页已经脱落,门以古怪的角度耷拉着。里面飘散出尿骚味和水泥地混合的特殊怪味。

他们离最近的厕所还有十八英里,最后只好在这个被小混混们弄得脏兮兮的休息停车点停了下来。艾米把手放在臀部,两眼盯着十一岁的女儿。

“来吧,达科塔,”她说。

达科塔睁大蓝色眼睛。“我不想进去,”她说。

他们来自贝克斯菲尔德,开车去看埃里克在胡德里弗的家人。达科塔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小不点时,全家人就开始每年暑假去一次。达科塔一直很喜欢这样的旅行。今年,她一路上都在给朋友们发短信,听iPod。

“蹲在便池上就行,”艾米说。

达科塔紧咬嘴唇,门牙上留下一小滴粉红色的润唇膏。“太恶心人了,”她说。

“我去看看男厕所是不是好些?”艾米问。

达科塔的双颊腾地红了。“不要,”她说。

“你说你要去的,”艾米说。事实上,他们之前在一家餐馆停车吃饭时,达科塔就不愿意进去。但很快她又说,她的膀胱快要涨爆了,要是爆了,她要根据加利福尼亚州的法律寻求未成年人保护。于是,他们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休息停车点停了下来。

有人在梆梆敲门。“你们在里边干什么呢?”埃里克叫道。他们离他姐姐家还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如果不尽快赶到那里,艾米知道,埃里克就会不知所措。刚才的十英里路,他已经在担心车轮是否要爆了。

“她不想用里面的便池,”艾米冲老公大声嚷道。

“那就到外面去,去一棵树的后面,”埃里克回应。

“爸爸!”达科塔说。

艾米推开最后一个分隔间的门。这里稍微好些,没有粪便,纸架上还有卫生纸。“这个怎么样?”艾米问女儿。

达科塔在她身后试探性地往上走了几步,朝便池里瞥了一眼。“里面有什么东西,”她有气无力地指了指便池里浅粉色的水。

艾米没工夫给女儿解释粉色的甜菜根和尿液作用而产生的效果。“把它冲走就是了,”艾米说。她转过身,走到一溜白色的盥洗池旁,等着。她听见抽水马桶哗啦哗啦冲水的声音,觉得有一点点紧张感从肩头倏然掠过。他们很快就得上路。埃里克的姐姐会准备好红酒等着他们,一如从前。

“妈妈?”艾米听见女儿喊了一声。

这会儿又是怎么了?

艾米转过身,看见女儿站在分隔间里,金属门打开着。达科塔脸色煞白,神情呆滞,两只小手攥成了拳头。抽水马桶里的水溢出了马桶盖,流到地板上,形成一摊水,看样子是要汹涌澎湃了。只是,水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打着漩,带着一丝丝的红色。像是月经的经血。有那么一瞬间,艾米心想:达科塔来例假了吗?

带着血丝的水顺着白色便池外侧流淌下来,流到地板上,流到达科塔的旅游鞋下面,朝艾米站着的地方流来。艾米惊呆了。厕所里面有东西,忽上忽下浮动着冒出了水面,此刻停在便池边上。肉。好像是哪个神经病患者把一只老鼠剥了皮,淹死了。那东西在便池的边上停了片刻,然后顺流而下,流到地板上,向前滑动,从达科塔的旅游鞋旁边轻轻擦过,流到下一个分隔间的下面,不见了。

达科塔一声尖叫,急忙奔出了分隔间,扑进艾米的怀里。iPod从她的手里滑出,啪嗒一声掉到厕所的基座上,她都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艾米勉强咽下涌上喉头的温热唾液,凭着意志力才没有吐出来。那不是一只老鼠。肯定不是一只老鼠。

“妈妈?”达科塔说。

“什么事?”艾米低声问。iPod还在播放。艾米能听到一首并不悦耳的流行歌曲从淹没了一半的白色耳塞里传出来。然后,冷不丁地没了声音。

“我没必要再去上厕所了,”达科塔说。

第二章

亨利·索博尔侦探把证据袋从休息停车点的厕所盥洗池里拎出来。袋子里有四块割下来的拳头大小的肉,其中三块是从抽水马桶里掉下来的。袋子是黑色的,里面四大块圆形的肉受到了磨损,像是用锯齿状的刀具割下来似的。袋子的一角,血和马桶里的水形成了一个粉红色汁水的三角状。它不像超市里盖在包装膜下面那种粉红色的肉,干干净净、肉肉乎乎的,一看就是消毒处理过的样子;是什么东西给杀死了。或者是有人在路上开车撞死了什么动物,试图用它做出一个烤肉串吧。

“再给我讲一遍你是在哪里发现这东西的?”亨利说。

给亨利打电话的州警察站在亨利身边,手里拿着一顶“烟熊”帽子。厕所里的日光灯灯光使他的皮肤呈现出浅浅的、绿莹莹的光泽。州警察瞥了一眼分隔间,“有人拨打911报警。说这个厕所里有一些血。我就立马赶过来了。”他耸了耸肩。“那东西被人投进抽水马桶里,又冒了出来。”州警察使劲吞咽了一下。“法医认为这是一个脾脏。”

胡德里弗县的法医盯着亨利,轻轻地点点头。他身穿一件T恤衫和一条速干短裤,脸上是胡德里弗县每个人似乎都有的那种风吹日晒的皮肤,粗糙得很。

亨利用那只闲着的手挠了挠剃光了的头顶。

“我看不像是脾脏,”亨利说。

克莱尔·马斯兰走了过来,脖子上挂着一枚系在绶带上的金徽章。两小时前他们还在亨利的公寓里。那时她穿得可比现在少。

法医把双手放到嘴唇上。“对不起,”他说,“让我说明一下。”他用一只手做了个砍的动作。“这是一个被砍下来的脾脏。然后被丢进抽水马桶里。”

亨利把沾满血污的袋子放回到盥洗池里。

自从美女杀手格蕾琴·洛厄尔越狱逃跑以来,过去的两个月,情况一直是这个样子。美女杀手专案组夜以继日地工作,寻找蛛丝马迹。之前他们用了十年时间才抓到她。这一次他们知道她长什么模样了。专案组的人员增加了一倍。但是,他们能不能抓住她,亨利心里还是没底。他们追踪假线索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河里有人自杀。在北波特兰有人从行驶的汽车上射击作案。这是什么样的案件倒是无关紧要,但人们认为,格蕾琴·洛厄尔就是幕后黑手。

亨利知道这很变态。格蕾琴没有一份受害者的简介。她声称,已经有两百人成了她的刀下之鬼。他们判决她杀了二十六人,她一经收监,杀人名单上又增加了二十条人命。是男人还是女人,是黑人还是白人,这都无关紧要。格蕾琴是一个机会均等的连环杀手。她也是一个目空一切的自大狂,作案时总是留下标记。

克莱尔走向另一边,亨利开始想着要回家了。十一点电影院线频道要播放电视连续剧《男女机密》,克莱尔说过要和他一起看。他清了清嗓子。“可能是一些孩子在屠宰店买了内脏,”他说,“他们觉得这会把人吓得屁滚尿流。”

“或许是吧,”法医说,“说不清楚,我要拿回到实验室才知道。但是看这块头,正好像是一个人的。”

州警察把帽子抓得更紧了。“我们当时就想,我们应该给你们这些人打电话,”他说。

格蕾琴此前已经摘掉过几个受害者的脾脏。杀死之前和杀死之后摘除的情况都有。但是事后她都会留下尸体,而不是留下内脏。“这不是格蕾琴·洛厄尔干的,”亨利说。不对劲儿呀。没有尸体。没有标记。“这不是她的风格。”

“亨利,”克莱尔说,“看看这个。”

亨利扭头看向克莱尔。她经过那些分隔间,看着对面的墙壁。抽水马桶里的水流到了水泥地板上,亨利不得不小心地绕过有水的地方,走到克莱尔身边,抬头看去。

墙上的涂鸦是最近才画上去的。其他用铅笔画的以及被擦掉的文字,已经被一条条粗大、整齐的红线遮盖住了。同样的形状,一次又一次得到诠释。亨利后脑勺上的毛发倒竖起来,两个肩膀收紧了。“该死,”他说。

“我们需要告诉阿奇,”克莱尔轻声说。

“是阿奇·谢里登吗?”州警察问。他走上前来,黑色皮靴踩在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阿奇曾是格蕾琴专案组的组长。这使他成了全州最出名的警察。不管是名声更好了还是更糟了。

“我听说,他在住院治病,”法医在盥洗池边说。

住院治病,亨利心想。那是一个美妙的委婉语啊。“正式的说法是,他从精神病院出院后才是一个公民,”亨利说。

“你要给他打电话,”克莱尔重复了一遍。

亨利又回头看了看那面墙。数百个小小的心形图案,一个个画得惟妙惟肖,看样子像是用一支红色的三福牌记号笔画上去的。这些心形图案遮盖住了一切东西,也毁掉了一切东西。心形图案是格蕾琴的标记。她在所有的受害者身上都刻上了这个标记。她在阿奇的身上也刻上了这个标记。

现在,她是卷土重来了。

第三章

普罗维登斯医疗中心的精神病科病房,早已过了探视时间。亨利乘后面的电梯上楼,来到一间小小的等候室,等候室里有一扇上了锁的门、一部电话机、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本登记表和一摞匿名戒酒者协会的小册子。亨利没有填登记表。谁也没有填过。

他拿起电话。电话自动连接到里面的护士站,过了一会儿,传来一个女声。

“我可以帮你什么吗?”声音里并没有诚意。

“我需要见见阿奇·谢里登。”亨利说。他没有听出来对方的声音。他不认识这个夜班护士。“我叫亨利·索博尔。警察公务。”

长时间的停顿。“别挂电话,”对方说。

过了几分钟,那扇门嗡嗡响了,接着砰地打开。一个满脸倦容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她身穿白大褂,里面是件羊毛衫。“我让你进来,仅仅是因为他说愿意见你,”她说着,微微一笑,嘴唇绷得紧紧的。

“我认识路,”亨利说,“我每个星期来这里三次。”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领你过去,”护士说。

病房里没有电视机,但是亨利听得见从休息室里传来《动物星球》节目的声音。休息室里总在播放《动物星球》。亨利不知道是为什么。

病房里的日光灯管、铺着地毯的地板、穿着绿色病号服的病人,都会让你想到“自杀”这两个字眼——垃圾袋是纸的,这样病人们就不会把塑料垃圾袋拽过来扣到脑袋上去;餐具是塑料的,这样病人们就不会把它刺到颈静脉里;病房里的镜子是金属片,这样病人们就不会用玻璃碎片割开手腕;病房里没有电源插座,可以用来电击而死,没有电线,可以用作勒死自己的索套。

阿奇迄今已经和格蕾琴·洛厄尔有过两次正面冲突,每一次都差点丧命。他服用止痛药上了瘾。她给他的心灵蒙上了阴影。亨利比任何人都知道,他需要恢复名誉,需要大量的分析。然而他没有预料到的是,阿奇一旦进了医疗中心,就不想出来了。

夜班护士跟着亨利走进阿奇的病房。

一个病友已经熟睡,呼噜打得山响,那种特有的湿漉漉的、窒息性的呼吸暂停,是身体过于肥胖以及服用镇静药过多造成的。那是一种让你发疯的东西,如果你一开始还没有疯掉的话。

阿奇坐在白色床单上,薄脆饼一样薄的枕头折叠着放在身后,腿上是一本厚厚的传记。他上个月就不再穿病号服了,现在他穿着一件汗衫,一条灯芯绒裤子,脚上穿的是拖鞋。他体重下降了,打远处一看,还像亨利十五年前结识的那个男人,相貌堂堂,硬硬朗朗。

近前细看,阿奇额头上的皱纹和眼睛周围的线条,则又说明了岁月的无情。

阿奇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盯着亨利,亨利感到浑身不自在。阿奇的性情变了。亨利不知道这是他们在他身上用药的缘故,还是由于这样一个事实:他大量服用止痛药服了两年,而现在不用了。他好像是更老了,也更加沉静了。有时候亨利无法相信,他只有四十岁。

“出什么事了?”阿奇问。

亨利抬头看了一眼房顶角落的监控摄像头,感觉怪怪的。他拉过一把很轻的塑料椅子,坐了下来。

“我可以待一会儿吗?”亨利问护士。

“别吵醒了弗兰克,”她说完,走出了房间。亨利看了看弗兰克。一滴油亮亮的口水汇聚在弗兰克的嘴角。

亨利突然回过头,看着阿奇。

“有一个犯罪现场,”亨利说,把手伸进黑色牛仔裤的前兜里,掏出一包口香糖,“他们在八十四号公路东边的休息停车点发现一个脾脏。墙壁上画了心形图案。我需要你过去看一看。”

阿奇没有一点反应;他只是坐着,看着亨利,一动不动,眼睛也一眨不眨,什么话都不说。弗兰克发出一声汩汩的声音,像是一只濒临死亡的鸡发出的声音。监控摄像头上,一只小灯忽闪着红光。亨利剥开一块口香糖,放进嘴里。他又把口香糖递向阿奇。

阿奇说:“这不是她干的。”

亨利把口香糖装到裤兜里。他永远也不会理解格蕾琴对阿奇的影响力。他对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非常了解。自从阿奇被劫持以来,他已经看了五六本这方面的书。他理解阿奇的情结。他们抓捕她十年,为她活了十年,呼吸着她的气息,到她的作案现场去。到头来只是发现,她就在他们的鼻子底下,扮演着一个精神病医生的角色,给这个案子提供着咨询。这对他们所有的人来说太难以接受了——而阿奇最难接受。“如果是她干的,又当如何呢?”亨利问。

“她说过,她不会再杀人了,”阿奇说,嘴角抽搐了一下。“她答应过我。”

“说不定她已经暗中将两根手指交叉以求心安了呢。”亨利说。

阿奇将目光落回到书上,然后缓缓地合上书,放到床边的桌子上。他抬起下巴。“你还在那儿吗?”他大声说。

只有一刹那的停顿,紧接着,夜班护士出现在了门口。

“她们从来都走不远的,”阿奇微微一笑,对亨利说。他向护士眨了眨眼睛。“我要请一天假,”他说。接着,几乎是进行了一番思索之后,说:“还需要穿鞋子。”

“需要他去一个犯罪现场,”亨利说。

“你没必要说服她,”阿奇说,“我来这里已经两个月了。他们巴不得我离开这儿呢。问题是,直到我告诉他们我不会自杀,他们才让我离开病房。我已经办好了健康保险。”

“请假应该不成问题,谢里登先生,”夜班护士说。

“是谢里登侦探,”亨利说。护士看了他一眼,眉毛扬了扬。“是‘侦探,”亨利说,“不是‘先生。”

第四章

阿奇以前去过那个休息停车点,还记得停车点前面有一张棕色的野餐桌子。他和黛比曾在那里坐着,慢慢地让霏霏细雨淋了个透湿,而与此同时,孩子们在草地上一圈又一圈地疯跑。他们当时是在去林木线旅舍的路上,带孩子们上山看雪。八十四号公路并不是最快的路线,但两边风景却是最美的。他们当时已经来到胡德里弗,这时候,他接到电话,说是又发生了一桩命案。在目标停车场发现一个六十二岁的黑人老汉,从胸部到骨盆都被切成了碎片,小肠给塞进了张开的嘴里。格蕾琴好像已经得知,阿奇正要出城去,所以想给他点颜色看看。

他们掉头就往回赶,当时黛比说了一句话:“唉,这趟车开得,挺不错嘛。”

哥伦比亚河谷沿岸有漂亮的休息停车点,有工作进度管理局的建筑工程。这些工程看上去像是从一片景色迷人的森林里拽过来的一幢幢石头小屋。这座休息停车点却不是其中的一座。它是一座四方形的煤渣建筑,粉刷成了林务局工作人员穿的棕色衣服的颜色。一边是男厕所入口,另一边是女厕所入口。此处不供应免费咖啡。停车点前面有两辆巡逻车,但是车子并没有打开车灯。他们已经关闭了女厕所的入口,不再对公众开放,但男厕所还在开放。阿奇数了数,停车场上另外还有四辆车。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人进了男厕所。一个女的给她的狗扔了只球。另一个女人,一个金发女郎,钻进一辆黑色福特探险者汽车。阿奇感到身体僵硬起来,他没让亨利注意到这点。

休息停车点上面的探照灯投射下一片昏黄的亮光,亮光之外是无边的黑暗:没有乌云遮掩,没有都市的灯光。河谷上空是满天星斗。一股干燥的风不屈不挠地吹着,穿过树林,枯黄的野草在阿奇的脚下发出咝咝的声响。在波特兰的八月份,你从来不需要割草坪,除非你给草坪浇了水。两个月前,野草还是绿油油的。

“一切都没了生气,”阿奇对亨利说。亨利身穿黑色T恤衫和黑色牛仔裤,脚蹬牛仔靴,外罩黑色皮夹克。他走在前面,没有听见阿奇的话。阿奇弯腰从隔离带下钻过去,跟着亨利进了休息停车点的洗手间。

一道闪光掠过。阿奇眨了眨眼睛,一时间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定睛再看时,只见一个手握数码相机的州警察。州警察二十六七岁的样子,阿奇猜想,一头黑发未老先衰,太阳穴上面的头发都开始脱落了,面色有些苍白。但是他五官匀称,身材颇像一个当过运动员的人,五角星银质徽章别在胸前,擦得锃亮。州警察抬起头,冲阿奇挑了挑浓黑的眉毛。“嘿,”他说,“嘿,是你呀。”

阿奇嘴角动了动,尽力露出友好的微笑。自从格蕾琴把他劫持,他成了这种病态的名人以来,情况一直是这样。甚至出了一本平装本的书,叫《最后的受害者》,讲述了他遭绑架的事,还拍了一部电视电影。

“让他到处看看,”亨利对州警察说。

一个肤如皮革,穿着颇像徒步旅行者的男子,站在盥洗池旁边。

“我可以走了吗?”他问亨利。

“再过几分钟吧,”亨利说。

阿奇把手伸进衣兜里,寻找通常随身携带的装凡可汀的铜药盒子。这是一种条件反射。他知道药盒子并不在那里。在医院时他们就拿走了它,还有他的手机以及黛比送的皮带。从那时起,他两只手没抓没挠的,不知道干什么好。他决定把双手放进裤兜里,一心一意地观察犯罪现场。洗手间里的一切让人感觉很是熟悉。那划了一道又一道的金属镜子。那雪白的墙壁。那明亮的荧光灯。这跟他在精神病院的病房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洗手间弄得脏兮兮的。他们管这个叫“恶意乱搞”,阿奇一直很喜欢的一个说法。六个蹲厕,五个给纸巾和粪便堵住了,一摊棕黄色的烂泥和快要沤烂的纸巾混杂在一处,显然是故意所为。蹲厕的金属门从合页处脱落开。有人尿到了水泥地板上,尿液大多被吸收了,但还有几摊尿液,映射出上面的荧光灯。水管里流水哗哗啦啦,在洗手间回荡,冲水的声音,脚步声,一切声音都放大了音量,走了样。阿奇侧身越过溢满地面的水,朝最后一个蹲厕里瞅了一眼,就是在这个蹲厕里发现了人体内脏。在几个蹲厕之中,这个是最干净的,马桶座圈还在,合页也完好无损。他们是想让人使用它,一冲水就能发现那血淋淋的东西,从而大惊失色。他们想要的就是这种戏剧效果。

阿奇的脚下有一个iPod,面朝下躺在黄色尿液里。

又有一道闪光掠过。阿奇扭过头,看见州警察把相机放低一些。“对不起,”州警察说。

克莱尔·马斯兰走了进来。阿奇有两个月没有见过她了。她活泼地笑了笑,一只手拢了拢黑色的短发,说:“你好,阿奇。”

她身穿一件印有熊图案的T恤衫,一条牛仔裤,脚蹬一双黑色摩托车皮靴。阿奇向前一步,从她的T恤衫上摘掉一根猫毛。亨利养猫。“你好,克莱尔,”阿奇说。

克莱尔手里拿着一瓶水,她拧开盖子,喝了一口。“你看过墙壁了吗?”她问。

“我来看看,”阿奇说。

看样子,那些心都是同一个人画上去的。同样的形状,两个丰满的隆起部位,一个锋利的尖。彩笔线是一样的粗。不管是谁画的,肯定花了不少时间,因为有好几百个心呢。画得很仔细,很有章法。把洗手间弄得乱七八糟的是另有其人。

又是一道闪光。

这件事要是格蕾琴干的,那就还会有别的事。这个女人曾用钩针把受害者的小肠拉出来。她的目的不是骚扰。她的目的就是为了制造恐慌。在弄得脏兮兮的厕所里发现脾脏是很恶心的。但是这并不会给格蕾琴加分。“有没有谁检查过抽水马桶的后面?”阿奇问。

大家面面相觑。州警察耸了耸肩。

阿奇回到那个蹲厕,从iPod上面跨过去,走到抽水马桶旁。如今,大多数公共厕所都把水箱嵌入到墙壁里,便池是钢的,还有激光,能识别你什么时候从便池那儿起来,这样,自动冲水设备就会启动。

厕所更新换代这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还没有传到这里。这个厕所把水箱放在了后面。阿奇掀起厚重的陶瓷盖子,靠着水箱后背竖起来。

水里的东西让他的肠胃翻江倒海。

亨利、法医、州警察都凑了过来,能凑多近就凑多近,只要不把脚弄湿就行。

“怎么啦?”克莱尔问。

“递给我一个盛东西的物件,”阿奇镇定地说。他很高兴自己还能做到这一点。他能够看见恐怖的东西而不露声色。他很久以前就学会了,情况越是危险,越是有必要保持克制。

法医离开片刻,回来时拿着一只六英寸高的透明塑料桶,就是熟食店包装土豆色拉的那种东西。阿奇向后伸出胳臂接过塑料桶,然后把桶放进水箱后面,盛出来满满一桶东西。

他把桶举起来,让大家都看到。

州警察举起双手捂住脸,踉踉跄跄地走到隔壁的蹲厕,哇哇呕吐起来。

“上帝啊,”克莱尔说。

那东西看着就让人不舒服。阿奇设法盛上来四个眼珠,他能看见,至少还有两个在水箱里。这些眼珠是干干净净地从眼窝里摘除出来的——完整、圆润的白色眼球,随着位置不同而变幻着颜色,杂有红色的组织,每一个眼球的虹膜都失去了眼珠的淡蓝色。有的漂浮着。有的像是悬在水中,宛如泡在水罐里的珍珠般的洋葱头。

塑料桶上有一个可循环使用的标志。阿奇心想,法医会不会把这桶洗净了,等他们弄完之后,再用上一回。

他把塑料桶交给法医。“你干吗不留意一下这个东西呢?”他说。

州警察恢复过来了,用纸巾擦着下巴,那纸巾一定是他从地板上捡起来的。

阿奇回头朝画满心形图案的墙壁走过去。他脉搏没有狂跳,呼吸也正常。肯定是抗焦虑的药物起作用了。格蕾琴出来了,就在那里。她又在大开杀戒了。他并不害怕。

阿奇哈哈大笑起来。

两个月前,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喉管被割破,差一点死去,那时他和格蕾琴达成协议。他本来试图牺牲自己也要抓住她。然而她又一次把他从黑暗的边缘拉了回来。她要他活着。所以,他同意不把自己打得脑浆迸裂,而她也同意不再杀害任何人。

现在,这个协议到尽头了。

阿奇感到亨利的手放在他肩膀上。

没有人动。唯一的声音是抽水马桶哗哗的流水声,低吟浅唱般响个不停。

“我不应该把你带到这儿来,”亨利说。

法医把盛着眼珠的塑料桶举到灯光下。眼珠冒着泡,旋转着。

“这么说,我们现在怎么办?”州警察终于问道。

“封锁现场,”阿奇说,“把专案组都叫进来。”阿奇环顾了整个洗手间。“看看你们还能不能找出更多的人体部件。”

州警察脸色发亮。“是她,”他说,“是那个该死的格蕾琴·洛厄尔。”他缓缓地摇摇头,试图遮掩住不合时宜的笑容。

这种情形阿奇以前见到过。年轻警察被带到美女杀手犯罪现场那种毫不掩饰的兴奋劲儿。就像是他们在干一件特殊的事情。仿佛他们会成为抓住她的那个人似的。

“我不是有意的,”州警察吞吞吐吐的,两颊潮红,“我觉得这件事很刺激。”他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靴子,然后抬头看着阿奇。“她对你的脖子也弄那个了吗?”

“弄了,”阿奇说,身子一动不动,“她在我的脖子上弄那个了。”

州警察的眼睛急忙移开,看着阿奇肩膀上某个部位。“不好意思,”他说。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阿奇说,“我当时失去了知觉。”

州警察的手朝上摸,摸过蓝色领带的打结处,摸到了衬衣领子,阿奇注意到一枚戒指。“你算是万幸了,”州警察说。接着,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澄清道:“能够活着。”

万幸啊。州警察并不想抓住格蕾琴。他只是想会会她。“你要是想问我的话,就问吧,”阿奇说。

“阿奇,得了吧,”亨利说。

“不,”阿奇说,打了个手势。“开始吧。问我吧。”

有人在墙壁另一面的男厕所里放水冲厕所,流水的声音不大,但充溢着整个厕所。阿奇用眼睛的余光看见克莱尔瞪了亨利一眼。亨利没有动。

州警察的双颊此刻变成了猩红色。他又低头看了看,然后抬起头,两眼放着光。一个高中橄榄球队队员,阿奇断定。一个四分卫。你要参加州警察的话,没有大学的学位就行。

“她长什么模样?”州警察问。

阿奇向前迈了一步,抓住州警察那只空着的手,举到自己的脖子上。“摸一摸那玩意儿吧。”阿奇轻声说着,引着州警察的手指尖在脖子厚厚的伤疤上摸过去。州警察没有把手拿开,没有畏缩,相反,他身子向前倾,两眼顺着伤疤的那条线看过去,伤疤还很新,很有韧性,一摸还很敏感。阿奇看得出来,州警察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了起来。阿奇把州警察的手又移动了一英寸。“颈静脉就在这儿。”他说,把州警察的手指紧按在自己脖子上,以便对方能感受到动脉在肌肉下面的搏动。“格蕾琴懂得在哪里下刀子,”阿奇说,“我并不算是万幸。她要想让我死的话,我就死定了。”阿奇松开州警察的手,对方缓缓地把手抽出来。“她长什么模样?”阿奇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州警察的话。他把手放到州警察的肩膀上,向前倾了倾身子,这样,他的脸离州警察的脸就只有几英寸了。格蕾琴是个美丽、性感、魅力无穷、善于掌控的婊子,是他阿奇进行性幻想的对象,是他的施刑者,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她是个连环杀手。”阿奇说。他微微一笑,慈父般地拍了拍州警察的肩膀,“你要是见到了她,要开枪把她打死。”

阿奇转身向亨利。“我已经准备好回疯人院了。”他说。

第五章

苏珊·沃德沿着医院的走廊快步走着。时间是九点,此刻她的心情糟糕透顶。哥伦比亚河谷发生了大事,而伊恩却派德里克·罗杰斯去采访报道,没有指派她。她已经给德里克打了十一个电话。这是第十二个。

“他们说的‘身体部件是什么意思?”她问。她要把手机放到耳边,让满满一纸杯的咖啡不溢出来,就有些困难了。她在医院的停车场吸了一根烟,把手伸进手提包里去掏一块阿特洛伊德牌薄荷糖以遮住烟味,这样做也有些困难。

“他们并没有说,”德里克说。昨天晚上大多数时间他都在那里,听那口气,新鲜感越来越少了,“不过,他们把美女杀手专案组一半的人员调到了这里,而且联邦调查局的人和志愿者正在树林里搜索。”

如果不是已经对格蕾琴做了无数大肆渲染的报道,这将会是一条大新闻。自从她越狱逃跑以来,《先驱报》每天都在头版报道有关她的消息。在意大利、佛罗里达、泰国,还有丘吉尔县以及加拿大的马尼托巴省,都见到过她。所有那些声称曾经被异邦人劫持过的疯子们现在都口口声声地说,他们见过美女杀手。普天之下所有的罪案都算到了她的头上。你要是相信那二十四小时滚动播出的一个个新闻频道的话,她在泰国杀害了一家人,然后,到了日落时分,她又赶到英格兰,把一个鱼贩子杀死了。

“即时跟我联系,”苏珊说,“我在医院。”

“你何时才要罢休啊?”德里克问。

苏珊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手提包里装得满满当当的,有卷成圆球的收据,有钢笔,有口香糖包装纸,还有已经用过的纸巾,不过她还是设法在一包东西的下面找到了装阿特洛伊德牌薄荷糖的铁盒子。“说不定这个星期他就会见我,”她说。

“要是伊恩发现你在弄一本书,他会急得跳脚的,”德里克说。

苏珊按下电梯上升的按钮,上楼去精神病病房。伊恩在苏珊的指导老师昆廷·帕克遭人杀害之后,就把进入犯罪现场的差事交给了德里克。苏珊暗想,她不在乎。她私下里有好几个项目呢,这些项目或许能使她永远地离开报纸这一行呢。照目前形势的发展情况看,越早越好。她只是需要让阿奇跟她谈话。

“喂?”德里克说。

“你知道吗?”苏珊说,“1958年以来,已经有四百多人死于对精液的过敏反应。”

停顿了一下。“呃,不知道。”德里克说。

电梯叮地响了一声,银白色的门倏地打开。“我得走了,”她往嘴里丢了一块薄荷糖,把盒子放回手提包里,“我到了。”

第六章

他们死活不让苏珊进去。他们从来都不让她进。她的名字不在阿奇同意的来访者的名单上。但是,苏珊还是按响了蜂鸣器,让护士回去问问,阿奇愿不愿意见她。护士很快回来,和以往一样,说阿奇不愿意见她,今天不行,不过他向她问好了。苏珊在精神病科病房的等候室里挑了把椅子坐下来。如果她来得足够勤,坐的时间足够长,她希望,阿奇最终会大发慈悲的。

就算他不让她进去,嘿,这地方安静得很,是个干点儿事情的好地方。

有两把椅子,都是那种尿黄色的塑胶椅子,苏珊总是坐左边那把上。“等候室”可够慷慨大方的,倒更像是个等候密室,没有窗户,只有五平方英尺,里面塞了两把椅子和一张小桌,桌子上堆满了精神健康方面的小册子。苏珊喝了一半咖啡,刚刚从笔记本电脑上抬起头休息一下,看一张关于活动亢进注意力缺陷病症的散页,这时候,电梯门开了,亨利·索博尔走了出来。

他看见她,眉毛挑了挑。“成紫色的了,啊?”他说。“这叫做‘红色激情,”苏珊说着,摸了摸一头紫罗兰色的秀发。原来是青绿色。之前呢,是粉红色。苏珊瞟了一眼精神病科病房的门。如果亨利来这里找阿奇谈话,说不定发生在哥伦比亚河谷里的事情就和格蕾琴有些关系。“你是不是因为休息停车点的事来这里的?”她问。

“只是来看一个朋友,”亨利说。

亨利并不在上午来探视。至少从来没有趁她在这里的时候来探视过。

“你可以信任我,”苏珊说。她知道,亨利信不过她。或许连这都不是真的。但是苏珊想让这件事是真的。

亨利伸出手要按呼叫按钮了,但踌躇了一下,转过身对着她。“你知道记者是什么吗?”他问。

“什么?”苏珊问。

亨利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一个死的报告人。”

“哎哟,”苏珊说。

“这是我偷来的,”亨利说。

苏珊向前倾了倾身子。“你听说过这段笑话没有,讲一名女子因为超速被警察拦到路边?”她问。她从来都记不住笑话。但是这个笑话她听母亲讲过太多遍了,就记在脑子里了。

“要不是黄段子,就不要讲,”亨利说。

苏珊把眼角处的一绺紫色秀发拢了拢。“警察问她为何这么急急忙忙,”她说,“女子解释说,她上班迟到了。‘我猜想你是个医生吧,警察说,‘有个人是命悬一线了。‘不是,女子说,‘我是个撑屁眼儿的。”苏珊咯咯笑了。亨利的脸上乌云密布。苏珊这时才想到,或许亨利并不喜欢这个笑话,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所以她接着讲下去,“‘撑屁眼儿的,警察说,‘那是干什么的?‘就是你一开始用一棍手指头,女子说。”苏珊举起一根手指头,晃了晃,以产生效果。“‘然后呢,用第二根指头撑,直到你把整个手都伸进去为止。”苏珊比画着,像是在往一只火鸡肚子里塞东西。“‘然后呢,是另一只手,你不停地撑啊撑,一直撑到有六英尺宽。”她手舞足蹈地表演着。“‘你拿一个六英尺宽的屁眼儿干什么用呢?警察问。”

“让我猜猜,”亨利说,“给他发一个奖章。”

苏珊一下子把两只手摔回到大腿上。“这笑话你听过,”她说。

亨利按下蜂鸣器。“我的笑话更好一些,”他说。

“我可以就这个案子写一本书,”苏珊说,“说不定是一本重要的书呢。”他们两个都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像《最后的受害者》那本书。“格蕾琴对有些人来说是个名人。我想探讨这一现象。我想弄明白使用暴力的文化魅力。”

“得了吧,苏珊,”亨利说,抬起手摸了摸后颈,“让他消停消停吧。”

“你知道我现在在写一本什么书吗?”苏珊说,“是一本在洗手间里看的书。人的一千种奇怪死法。比方说,每年有多少人是给落下来的椰子砸死的。”

“有多少人?”亨利问。

“大约有一百五十个,”苏珊说,“椰子真的很危险啊。”她又举起手指头,“问题是,没有他,这本格蕾琴的书我就写不成。”她以恳求的目光看着亨利。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对讲系统里响起。“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终于来了,”亨利轻声咕哝了一句。“我是亨利·索博尔,来看阿奇·谢里登,”他说。

“我这就去,”那声音明快地说。

苏珊并不想就此作罢。“我当时是看着她割他的喉管,”她说。她和亨利两个人都去过那里。苏珊把一条擦盘子的毛巾捂到阿奇的脖子上,感觉到他温热的血浸透了毛巾。她为格蕾琴的逃跑而责怪自己。她不知道亨利是不是也责怪她。毕竟是苏珊在慌乱之中,给格蕾琴提供了一个拿到枪的机会。

亨利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皱起眉头。苏珊以为他要对她的头发说些难听话了。然而,他眯缝着眼看了看她,说:“你照顾自己,好吧?”

“我服用维生素,”苏珊说。

亨利叹了口气。“我要说的是,你要改变上班路线,”他说,“晚上锁上门。那种事情。”

苏珊胳膊上的汗毛倒竖起来。如果亨利觉得她有可能处于危险的境地,他就会问她的。“噢,上帝,”她说,“你认为那实际上有可能是她干的。”

“还是采取预防措施的好,”亨利说,“这一点你能做到吗?”

一阵焦虑的纠结感让苏珊透不过气来。采取预防措施?她已经搬回去和母亲一起住了。自打苏珊记事以来,她们还没有锁过家的前门,直到两个月之前。从那时起,苏珊的母亲布里斯已经丢了八把钥匙。“发生什么事了?”苏珊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儿你们这些家伙没有对外发布呀?”

门开了,出来一个护士。

“我本来就什么都不该说,”亨利对苏珊说。

“你以为我不是每时每刻想着她吗?”苏珊说,“我不管走到哪儿都看到她的脸。每个频道都在播。我昨天在市中心看见有人在卖T恤衫,上面印着‘快跑,格蕾琴的字样。他们还卖心形数码钥匙链,上面能数她逃跑以来的天数。在洛杉矶,你能把指甲修剪成格蕾琴·洛厄尔的样式。法兰西粉红色,血红的指甲尖。”

护士两眼盯着苏珊。苏珊并不在乎。

“如果是她回到了这个地区,”苏珊说,“人们就有权知道。你得公之于众。”

亨利穿过那扇门。

“我就在这儿等着,”苏珊说。门关上了。苏珊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如果是格蕾琴杀回来了,她会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搞死,只是为了好玩。

她又给德里克打电话。

他没有接听。

苏珊把手伸进手提包,拉出汽车钥匙,查看钥匙链上的数字显示信息。格蕾琴逍遥法外已经七十二天了。

如果她能数到一百天,市中心的一家酒吧已经承诺,将向走进酒吧的第一百位金发女郎免费提供“血腥的玛丽”鸡尾酒。

你若是很快就要被人杀害了,不妨就喝他个酩酊大醉。

第七章

泥巴是阿奇最不上心的东西,然而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在用手揉搓着,直到把它揉搓成一个光溜溜的圆球。他们开始上午的手工课已经有十分钟了。阿奇坐在桌前,同病房病友弗兰克的对面。此时,格蕾琴又在某个地方杀人了,但是,在这座可笑的农场里面却是安全的,他在玩泥巴。

阿奇对这些手工艺品并不介意。他不在乎弗兰克打呼噜,不在乎集体治疗的聚会,也不在乎穿拖鞋。他渐渐喜欢上了让人告诉什么时间吃饭,什么时间睡觉。他承担的责任越少,他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的可能性就越小。

他被锁起来了。而他又是自由的。他警察生涯的大部分时光都在领导那个团队。在他缺席的情况下,专案组仍在搜寻格蕾琴·洛厄尔。他一生当中第一次不在乎了。如果格蕾琴要他死,她就会把他杀了。至于他在哪里无关紧要。他们是抓不住她的。除非是她想让他们抓住,否则是抓不住的。

这时候,亨利走了进来。他从另一张桌子旁拉过一把椅子,跟阿奇和弗兰克坐在一起。

“是山羊的脾脏,”亨利说,“人的眼睛。”

其他病人大多在装了防盗网的阳台上抽烟,公共休息室里只有电视机在播放《动物星球》,声音很大。阿奇的目光越过桌子,看着弗兰克。弗兰克一门心思在弄泥巴,没有抬头。

亨利朝前倾了倾身子,脑袋向弗兰克斜了一下。“我可以当着他的面说话吗?”他问。

“我和弗兰克之间没有秘密,”阿奇说,“你说是吗,弗兰克?”

“泥巴摸着就像是小宝宝,”弗兰克说。

亨利清了清嗓子。“那么,好吧,”他说,挠了挠耳朵,看着阿奇,“法医说,我们已经发现了三双眼珠子。”

“好几双了,”阿奇说,“那很好啊。”他冲亨利笑了笑,“否则的话,我们就得寻找海盗了。”

亨利接着说:“法医认为,眼珠子先是保存在甲醛里,然后倒进了水箱。”

阿奇的手继续在圆圆的泥巴上旋转着。“和什么东西吻合吗?”他问,保持着不动声色的面部表情,两眼看着手,试图把注意力放在泥巴上。

“本地数据库里没有吻合的样本。我们在扩大范围。你是不是在想,我们会发现一些能够吻合的尸体?”

“格蕾琴从来不把任何人的眼睛挖出来。”

“格蕾琴从来什么事情都不做,”亨利说,“直到她做了出来。”

阿奇揉了揉眼睛。头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他们给他吃了镇静药,现在他还感到昏昏沉沉的。“要增强保护黛比的人手,”他说,叹了口气。他觉得,格蕾琴不会再跟踪黛比和孩子们了。她已经耍花招恐吓过他,而她是不喜欢故伎重演的。不过,要是加强了保护,家人心里会安稳很多。

“已经加强保护她们了,”亨利说,“温哥华的警方在她住房的外面停了一辆警车。孩子们上学有人护送。一切都谈妥了。”亨利用大拇指和食指捻着八字胡,“我想让你考虑出城去。”

“佛罗里达州的博卡拉顿景色很美,”弗兰克说。

“我走到哪儿格蕾琴都会找到我,”阿奇说,不带任何感情。他说的只是事实。

亨利两只粗壮胳膊交叉着放在桌子上,身子向前倾了倾。“但是媒体或许找不到你,”他说,“你不知道外面都成什么样子了。市议会在考虑实行宵禁。一家公司弄出来个他妈的格蕾琴·洛厄尔之旅。”他说话时脖子都涨红了,“他们弄来些汽车,车厢两边画上她的脸庞。你为什么以为黛比搬到了温哥华?是因为财产税的问题吗?”

《动物星球》节目里,一个兽医在设法抢救一只被汽车撞到的猫。这集阿奇已经看过八遍。那只猫最后奄奄一息。

杀戮是不会停止的,直到格蕾琴想让杀戮停下来。

“我要帮得上忙,”阿奇说,“我就从这里提供咨询服务。”

弗兰克从桌子对面拱起后背,看着阿奇,把泥巴揉成二英尺长的一卷。

“出城去吧。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再给你找一家精神病院。在新罕布什尔州。某个遥远的地方。”

实际情况是,新罕布什尔州听起来倒是不错。离得远远的。但是,谁都没有阿奇对美女杀手的案件熟悉。亨利需要阿奇。而阿奇对此也心知肚明。“有什么进展就给我打电话,”阿奇说,“我随叫随到。”

“我上一次打电话的时候,”亨利说,“有个女人告诉我,她去找你,然后走开了,再也没有回来。”

只有一部电话允许病人使用,而且只能打进来。电话铃一响,大家争相扑过去。

“他们不应该让疯子接电话,”亨利说。

弗兰克的目光从泥巴上抬起来,笑了笑。

“这个地方只有疯子,”阿奇说。

亨利仰靠在椅子上,胳膊交叉,下巴抵着胸脯。“这么说,你只想隐匿于此,了却残生了?”他问。

阿奇没有回答。

亨利看着他,下巴移动着,肌肉在皮肤下突突直跳。阿奇差不多能看得出来他在试图换个话题。“没有人知道,”亨利最后说,“你经过了精神病检查,你还能回到工作岗位上。你在外面还是一个他妈的响当当的英雄,一个大侦探菲利普·马洛式的人物。”

弗兰克的眼睛猛地向上一翻,眼镜后的眼神满是惊恐,“请不要在这里说脏话。”

“对不起,弗兰克,”亨利说。他朝前倾了倾身子,又动了动下巴,才接着说下去。“不要离开病房,”亨利对阿奇说,“我需要知道你是安全的。”

阿奇有着医院的特权。他只要晚上回来吃药,想去哪儿游逛都行。他们管这种情况叫“四级”,阿奇自己来住院的时候是“一级”。他从高危状态向上爬,已经爬到了轻度发作状态。

“永远也不会离开,”阿奇说,“谁跟弗兰克一起住下去呢?”

弗兰克把泥蛇折叠起来,折过来,叠过去,折叠了一遍又一遍。

亨利挑起眉毛,看了看弗兰克。“你在鼓捣什么玩意儿,伙计?”亨利问他。

弗兰克冲电视眨了眨眼睛,然后低头笑看着泥巴。“猫的肠子,”他说。

亨利瞥了阿奇一眼。“真好看,”他说。

阳台的门开了,人们开始往回走,他们空空荡荡的眼神被尼古丁暂时熏出了些活力。再过几分钟会有一场集体治疗聚会。“你该走了,”阿奇对亨利说。

亨利站起身来,犹豫了一下。“苏珊·沃德在外边呢,”他说。

“我知道,”阿奇说,“她喜欢偷些高保真的东西。”

“你不想见见她吗?”亨利说。

实际情况是,阿奇有好几次差一点就让她进来了。但是他总是突然间住了嘴。他不想让苏珊进入自己的生活。“我想把这个手工艺品做完。”

亨利把手塞进裤兜里,转身欲离去。“考虑一下我说的话吧,”他对阿奇说,朝门口走去,“听说新英格兰的秋天很美。”

“亨利,”阿奇叫住他,口气如钢铁般坚硬,手里的泥巴捏碎了,“你需要发布一条开枪击毙的命令。我们不能再让她跑掉了。”

“朋友,这是几个月来你说的最没有神经病的一句话,”亨利说。

弗兰克咯咯笑了起来。这是阿奇第一次听到他哈哈大笑。那是一种捉摸不定的声音,就像是小孩子哭声一样。

第八章

美女杀手尸体之旅每天在皮托克大宅院停四次。兰迪把大巴靠向路边,所有的游客都会跟着导游鱼贯而出,付了参观这座深宅大院的门票钱,然后跟着导游穿过大院,来到一处地方。格蕾琴把一个名叫马修·福勒的口腔外科医生的内脏取了出来,把尸体抛到了这个地方。导游会指着草丛中的那个地点,他们就是在那儿发现他的,那些好事之徒赶忙拍照。

兰迪在大巴里等着。

自从六十年代皮托克的孙子们把这座大院卖给了波特兰市政府,波特兰市的人们就一直在这座建于1914年的石头宫殿前拍婚纱照。

他弄不清楚现在有多少张婚纱照都有身穿“快跑,格蕾琴”字样T恤衫的傻瓜们在背景上游来荡去。

时间是上午十点。下一站是北波特兰的一家汽车旅馆,格蕾琴曾把某个可怜的傻瓜蛋的尸体肢解了,把阴茎塞进制冰机里。兰迪喜欢那个东西。他喜欢看到,导游砰地打开制冰机上面的盖子,游客们看见汽车旅馆的老板保存在那里供人们大笑的橡胶假阴茎时,脸上各种各样的表情。

大笑。

他需要另找一份工作。

他把印有“美女杀手尸体之旅”字样的T恤衫脱下来,翻过来,再穿回到身上,下车去抽烟。没有人照应着,他是不允许离开大巴的,但是去他妈的吧。他们会把他怎么样?把他的鸡巴也割下来吗?

游客们在里面,毫无疑问在赞叹弯曲向上的大理石楼梯。兰迪点起烟,在房子前面转悠起来。进入院子是不收费的。美女杀手之旅本来可以直接把游客们带到福勒死的地方,但游客们都是被安排先掏钱到宅院里面去。这样一来,皮托克大宅院里的人们就高兴了,多亏波特兰这个人见人爱的连环杀手,每个人腰包里的钱都多了一些。

大宅院位于波特兰一千英尺高的山坡上,天气晴朗的日子里,这里的景色相当壮观。今天却是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胡德山,看不见圣海伦峰,肯定也看不见亚当斯山。只有灰蒙蒙的云块,看上去大约有一英里厚。这是最好不过的了。他们需要下雨。在过去几个月里,整个城市已经干枯掉了。

兰迪走到边上,低头看着茂密的植物覆盖着的悬崖一边,这边通向市里。他把烟头朝黑乎乎的锁链连着的栅栏扔过去。

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山边的灌木像是烧着了。落个纵火犯的罪名可就惹大麻烦了。他站在栅栏边,目光在山边扫来扫去,确保草莓似的红烟头已经熄灭——就在此时,他看见了那个东西。刚开始他还以为是一个泄了气的旧篮球呢。它静静地躺卧在灌木丛中,像是有人恰好从兰迪站的地方扔过去一样。然而,待他向前仔细看时,他突然异常清晰地意识到:那是一个头颅。

他站立不稳,只好连滚带爬,摆动着胳膊,以防摔倒。等站直了,他撒腿就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朝宅院奔去。

他只是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在他身后,烟雾缭绕着从山边冒了出来。

第九章

苏珊低头看了看摆放在乘客座位上防身用的喷雾器、胡椒粉喷剂、催泪瓦斯、她妈妈用肉豆蔻做的某种有毒的草药喷剂。她把这些东西都扒拉到手提包里,发动汽车,开出了医院的停车库。

身体部件。

她抬头看看天空。自从六月初以来一直没有下过雨,但是今天却看不到蔚蓝色的天空。哥伦比亚河谷那座休息停车点离这儿有四十五分钟的车程。她用三十分钟就能开到——除非天开始下雨。

她把一张吉米·亨德里克斯的CD塞进汽车立体声音响里,正要转弯驶出这家医疗机构的大院,此时,她的手机在裙兜里震动起来,差点使她撞上一辆福特探险者汽车。苏珊猛踩刹车,弄得手提包里面的东西全撒到车厢底板上。探险者方向盘后面的女人一头金发。她的头扭向一边,所以苏珊看不清她的脸。但是那头金发有些与众不同。

苏珊浑身打了个激灵。

是格蕾琴。

一时间苏珊动弹不得。汽车也熄火了,她立即把注意力放在喇叭上,猛按起来,希望以此让那女人抬起头来,但是女人没有停下。

苏珊朝街对面瞥了一眼,街对面的广告牌上画着格蕾琴的面庞,广告内容是“美国最性感的连环杀手”。另一个金发女郎驱车疾驰而去。

苏珊摇摇头,重新发动了萨博,驶上格里森大街。

简直是见鬼了。

格蕾琴早就跑掉了。即使没有跑掉——得,她也不会在车里束手就擒。

裙兜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苏珊哆嗦了一下。

她闭上双眼。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照此下去,她不到三十岁就会死于冠状动脉血栓症。

她从裙兜里拿出手机接听。话筒里传来电吉他鬼哭狼嚎的声音,她几乎听不到对方的话。“什么?”她说。

对方提高了嗓音。“喂?”一个男人的声音。她听不出来是谁。男人的口气很是困惑。“喂?”他又说了一遍。

苏珊把汽车音响的音量调小。“对不起,”她说,“《你经历过吗》。”

“我什么呀?”他问。

“不是你,”苏珊说,“是唱片。亨德里克斯的唱片。《你经历过吗》。”医院里一定是到了吃午饭休息的时间,因为车辆行进缓慢。“你有什么事吗?”苏珊问。

“是苏珊·沃德吗?”男人说。

男人说出了她的全名。苏珊双手紧紧握住真皮方向盘。她知道这会向哪个方向发展。“我昨天就把学生贷款支付清单交上去了,”她撒谎道,“我发誓。”

停顿了一下。“什么?”男人问。

格里森大街一带到处是花店和酒吧。“你难道不是萨利·梅厄吗?”苏珊问。

“不是,”男人说。

苏珊在脑子里把茶几上那摞《时尚》杂志旁边的账单清点了一下。“是维萨信用卡的事吗?”苏珊猜想。

“我不是收账单的,”男人说。

“哦,那就好,”苏珊说。前面十字路口是红灯,苏珊在汽车长龙后面停下车。开始下雨了,她打开挡风玻璃的雨刷,雨刷该更换了,它现在只会使能见度更差。

“我想跟你说一个故事,”男人说。

苏珊把方向盘握得更紧了点。又是一个被惹恼的读者。“如果对我写的什么东西有疑问,你最好给编辑写封信,”她说。

“你在我的网站上留言了,”他说,“你说过,你有兴趣写一写我们的团体。”

过去几周,苏珊已经在格蕾琴·洛厄尔的各家粉丝网站上写了几百条留言,都是要求采访,提供情况的。“你是谁?”她问,“什么网站?”

“北法戈路397号发现一具尸体,”男人说。

不好玩。“你是谁?”苏珊问。

“一个欣赏美的人,”对方说。

男人说话的口气里有一种极其严肃认真的劲儿,她突然感到一阵冰凉。

“这话当真吗?”苏珊问。

后面有人按喇叭,她抬头一看,已经变成绿灯了。

她回头看见一个男人坐在黑色SUV里,冲她伸出一根指头。她猛踩油门。“喂?”她看看显示屏。已经挂断了。

苏珊的心这会儿狂跳不止。她把车开到路边栏杆处,黑色SUV猛地绕过她。“这他妈的算什么事呢?”苏珊轻声说。她查到打入号码,拨了回去。

没有人接听。没有语音留言。是个本地区号。但她不认识那个号码。

如果发现一具尸体,为什么打电话给她呢?为什么不报警?她应该报警吗?那该有多傻气呀。就凭一个稀奇古怪的电话去打扰他们,亨利会以为这又是一个笑话呢。

然而如果是真的,那个家伙就来自美女杀手粉丝俱乐部,那么,她真的会有一本书要写了。她也要对自己的经纪人挑挑拣拣了。保不齐阿奇甚至会同意接受采访呢。开篇一章会非常精彩……

那地址是什么来着?该死。397号吗?苏珊四下里找钢笔,在乘客座位的地板上找到好几支。她又在车门储物槽里抓出一张糖纸。法戈路。她把地址写在糖纸白色的一面。是北法戈路。北法戈路397号。她差不多能肯定了。

哥伦比亚河谷的事情只好等等了。

第十章

普罗维登斯医疗中心精神病科病房里每天有八场集体治疗的聚会。阿奇参加四场。两场心理健康集体聚会。两场药物滥用集体治疗聚会。阿奇不敢肯定他们为什么这么麻烦地把这些聚会分开。参加的是同样的人。他们当中大多数每场聚会都参加。

“你想不想待下去?”萨拉·罗森堡问他。

“不想,”阿奇说。他刚才帮忙把桌子推到了一边,然后在屋子中央把椅子摆成一个圆圈。“这是精神分裂症和狂躁与抑郁状态交替症患者的聚会。抑郁症患者到下午两点才开始聚会。”

“你的幽默感正在恢复,”她说。

“这是好的征兆吗?”阿奇问。

他跟在她身后穿过走廊来到一间单人心理咨询诊室。他每天和罗森堡会见二十五分钟。为什么是二十五分钟而不是整整三十分钟,他不得而知。但他猜想这和保险有些关系。

“黛比怎么样了?”她问。

诊室里面对面放着两把棕色椅子,阿奇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细雨飘洒在窗户上。“可能有点儿紧张吧,”他说。

罗森堡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把咖啡杯放在椅子扶手上,“出什么事了?”

阿奇不知道亨利把多少信息公之于众了,“我只是觉得住在外面那么个地方,明明知道格蕾琴随时会出现;这样子肯定会把人搞得心力交瘁。”

“她喜不喜欢温哥华?”罗森堡问。

“在其他国家,她会感觉更安全一些,”阿奇说。实际情况却是,他们之间并没有多少话说。她每周把孩子们带过来探视一回,但是她并不说话。她已经开始和一个企业家约会了,鹊巢鸠占。他们往往把孩子们丢在一边,双双去市中心找个地方美餐一顿。“我尽量不让她把问题弄复杂了。”

罗森堡歪了歪脑袋,两眼紧紧地盯着阿奇。“对你来说,她有安全感是至关重要的,”她说。

阿奇把脑袋斜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天花板。头顶上有一个自动喷淋嘴。仅仅是防备万一突然起火吧。“是的。”

一时间,他们谁都不说话。

阿奇听到有人在隔壁房间大喊大叫。

“你觉得安全吗?”罗森堡问。

阿奇伸直脖子,冲她晃了晃手指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说。

罗森堡向前坐了坐,把胳膊肘放到大腿上,“你已经停止服用止痛药。你的健康状况已经稳定。你需要自己办手续出院了。他们有一个良好的门诊计划。你会得到很多支持。”

阿奇摇了摇头。即便是出了院,他也无处可去。“我的肝酶还是很高,”他说。

“说实话,你吃了那么多凡可汀,居然没上器官移植名单,我都感到吃惊,”罗森堡说,“如果你要我让你留下来,你需要努一把力。你需要到医院的外面练习身体的机能。你已经是四级了。去散散步吧。”

雨越下越大。阿奇朝窗户外面看去。地面原来太干燥,但很快就会一片汪洋了。“她就在外面,”他说。他能感到她的存在。思考是一件愚蠢的事。人们是无法互相感受到对方的存在的。他没有特异功能。他不相信什么预感、灵魂或者宇宙的关联什么的。但他还是知道——仿佛他无所不知似的——格蕾琴从来没有离他远去。

罗森堡把手放到他手上,直视着他的眼睛。“总是会有连环杀手的,”她说,“森林里总是会有熊罴的。”她捏捏他的手,“坏事情总是会发生的。人总是会死的。”

阿奇并没有专心听。走廊对面传来的喊叫声越来越大。一个女人的声音,但是阿奇听不出来是谁的。

阿奇不知道此时《动物星球》在播放什么。

罗森堡坐着,两眼瞪着他,等待着。精神病科的病房就是这个样子,每一个人时刻都在观察着你,等着你身体抽搐,或者尖叫,或者说,多亏了这一切,你好多了。

阿奇原来就很擅长等待。在询问目击证人的时候,这是一种很有用的技巧。温柔的沉默。几乎每个人都感到填补沉默的需要,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细节浮出了水面。人们什么东西都会跟你讲,仅仅是为了避免无边的静坐。

但是让别人期望他讲话,做这样的一个人他还不习惯。他把手从她手下面抽出来。“还是问问题吧,”他说。问完问题,他就能走了。和罗森堡会面,最后总是问这同样的三个问题。昨天以来有没有什么变化?给你的情绪打分。有没有马上要关心的事情?

“你要是从这里出了院,”罗森堡说,“你还可以有一个生活。”

什么生活?他已经把家人赶走了。他的工作也岌岌可危。他没有地方可去。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到格蕾琴。

当然了,他将来不得不离去。这一点他心知肚明。但现在还不能。

他还没有做好离去的准备。

只要手里有一张牌,他就决定赌一赌。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对我自己还是一个危险呢,”他说。他知道,只要他说了这句话,他们就不能强迫他出院。但是两个月以来,这句话头一次成了谎言。他并不想死。和格蕾琴订的协议已经取消。她曾威胁说,如果他自杀,她就会再开杀戒,现在她不管不顾已经开始杀人了。他有自由把那件事做了,只用沾在他手上的是他本人的血就行了。

而他不想死去。

他想把她杀了。他想杀了格蕾琴。这就是为什么他必须在医院里待着。因为如果他允许自己回到这个世界上,他就会找到她,把她伤害了。

罗森堡皱了皱眉,眉毛拧成了一个结,“在某一点上,你恐怕得原谅自己。”

原谅自己。对。阿奇用一只手揉了揉脖梗,不由自主地嘿嘿苦笑了一声。“萨拉,”他说,“我跟连环杀手上床干过那事儿。”

罗森堡没有停顿。“你为哪一件事儿更恨自己?”她问。

她等着。

然而,这次沉默疗法没有奏效。

走廊对面太多人在大喊大叫。

阿奇抬起头朝门口望去。

“他们能对付得了,”罗森堡说。

一阵咔嚓嚓的响声透过墙壁响彻走廊。他们两个人都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一把塑料椅子砸到了防爆玻璃上。

阿奇站起来。

更多的叫声。

“叫保安呀,”有人大喊。

阿奇穿过大门,进了走廊。罗森堡跟在他身后,两个护士正要转过拐角。他进来的时候,三个人从他身边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屋子里剩下五个人。咨询师浑身是血,蹲伏在掀翻了的桌子后面。两个女人吓呆了,傻愣愣地靠墙站着。弗兰克仍旧坐在塑料椅子上,双膝分开,一脸迷茫的傻笑。那个站在屋子中央的女子弓着腰在哭喊,紧紧地攥着一个什么硬东西,上面沾满了鲜血。

“哦,该死,”阿奇说。

女子叫考特妮·塔格特,是从急诊科转过来的,当时手腕上扎着绷带,接着,她设法把房间里那张嵌入式床头柜上的塑料贴面板揭起一块,试图了结此生。自此以后,她一直在接受自杀观察。他们把她房间里的一切东西都拿走了,只剩下一个垫子。她的门也从来不关。医院一名工作人员每天二十四小时坐在她门外的椅子上。阿奇从走廊里经过时,通过门洞见过她几次,只见她躺在床上,乖乖的像个孩子似的。

现在她猛地转过身来,举起硬塑料片,放到脖子柔软的皮肤上。很显然,她是从别处找到了桌子贴面塑料板。

“你在干什么,考特妮?”阿奇问。

他猜想,她年龄大约二十来岁。她如果穿便装,而不是医院的绿色睡衣,说不定看上去会更年轻些。她染成金黄色的头发向后梳拢着。她脸色通红,像太阳灼烤了一样,粉嫩粉嫩的。她有一张漂亮的脸,圆圆的脸蛋儿,那种从来没有任何瑕疵的皮肤。

她张开嘴正要说话,这时阿奇看见她的目光投向自己的身后。他扭过头,只见一名护工正小心翼翼地从门口走过来。这是一个小伙子,身体各个部位都是九十度角,身强力壮,五短身材,头发剪得很短,一张四方脸。阿奇在很多走廊上见过他,他要么是推着拖把,要么是推着饭车。

“把它放下来,”护工说。

考特妮看着护工,把硬塑料片往脖子里压了压。

一个女人缩在墙边,吓得大口喘气。

“出去,”考特妮冲护工尖声叫道,美丽的面孔扭曲着,一时间唾沫飞溅,涕泗横流。

“没关系,”护工说,“我的名字叫乔治。你叫什么名字?”

阿奇一哆嗦。不要承认你不知道她的名字。护工的表情是认真的,两个手掌向上,伸了出去,姿态不偏不倚。他可能参加过如何处理人质的研讨班。做自我介绍。建立一种融洽的关系。拖延。

“考特妮,”阿奇说,试图把她的注意力从护工那里吸引过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她冲护工点点头。“我不想让他在这里,”她说。一滴血顺着她的脖子流了下来。

“走吧,”阿奇威严地对护工说,同时环顾了一下整个屋子。“大家都走,”他说。刚才吓得大喘气的女人哭了起来,抱了抱身边的同伴。咨询师蹲伏在地板上,吓得动弹不得。弗兰克坐在椅子上,傻笑着。

阿奇需要把房间里的人清空。人太多了。他需要考特妮镇静下来。愤怒而又激动的人会做出错误的决定。已经有太多无法预测的因素了。人质就很不好操控。精神不稳定的人质会使情况变得非常危险。

阿奇转向护工。“相信我,”他说,降低了声音,“我知道怎么处理。都出去。”护工瞥了考特妮一眼,转过身,冲阿奇点了点头,往回走去。他这么一离开,就好像是一个封条给撕破了。咨询师紧抓着流血的手臂,赶忙向门口跑去;两个女人跟在他身后。弗兰克没有动弹。

电话铃响了起来。

“保安过几分钟就到,”一名护士在门口对阿奇叫道。

此时只剩下三个人:阿奇、考特妮和弗兰克。

考特妮每呼出一口气鼻孔就张大一下,指关节由于紧攥着硬塑料片都发白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阿奇轻声说。他缓缓地伸出手。“请把那个东西给我。”

考特妮看着阿奇的眼睛,手上又加了把力,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流,流到了胸口。

“你没必要这样做,”阿奇说。

她放松了硬塑料片,血色又回到手上,眼泪顺着两颊扑簌簌落下来。“我很胖,”她说。

她并不胖,身体各部位的比例甚至都不算过分得大。睡衣穿在身上都嫌太大。这就是驱使她攻击咨询师,把桌面上的硬塑料片插进脖子里去的原因吗?

“那是锂,”弗兰克从椅子上来了一句。

“你并不胖,”阿奇说,“所以,你要是因为这个就用桌面上的硬塑料片把自己割死的话,那才是十足的冒傻气呢。”

电话铃还在响。

身后,阿奇可以听见走廊里乱作一团。人们在喊叫、哭闹。精神病科的病房就像是幼儿园——突发的怒气是具有传染性的。

考特妮把脑袋歪向一边,看着阿奇。“那件事儿,你是怎么搞的?”她问。

阿奇不知道她是不是在他身上看见伤疤了,正如他能看得见她的绷带一样。“吃药,”他说。

“你有孩子吗?”她问。

“有两个,”阿奇说,“一个六岁,一个八岁。”

电话铃继续响着,不屈不挠的样子。不把电话线从墙壁里拔出来,这就是阿奇所能做的一切了。

弗兰克站起身来,朝电话机走过去。

“弗兰克,坐下,”阿奇说。

弗兰克抬头一看,被阿奇的口气吓了一跳,他举起一根手指,指着电话机。“电话是打给我的,”他说,“是我姐姐打来的。”

“电话并不重要,”阿奇咬紧牙关说。

考特妮用前臂擦了擦嘴唇上的鼻涕。“我割了手腕,”她说,“可是我割的方法不对。我是横着割下去的。你应该竖着割才对。这一点你懂吗?”

“懂,”阿奇说。

弗兰克咧嘴笑笑。“孩子们,记住了,”他说话跟唱歌似的,“是顺着马路走,不是横穿大街。”

“弗兰克,”阿奇警告道。

考特妮哀伤地摇了摇头,“我当初不知道啊。”

她的指关节又变白了,胳膊肘举了起来,阿奇知道,他只有一秒钟的时间制止她。

“那玩意儿是插不到颈动脉里的,”他快速说道,“那东西不够锋利。”

他朝前迈出一步,拉低衣领,露出脖子上的伤疤。“看,”他抬起下巴,又朝她迈出一步,这样,她就能看清格蕾琴给他留下的绳子般丑陋的伤疤组织了。考特妮可是要漂亮的。

“你那样最后只会严重残害自己的身体,”阿奇说。

考特妮的目光一落到他脖子上,嘴巴就惊得张大了。她迅速地眨巴着眼睛,硬塑料片跌落到地上,她赶忙用手指头擦了擦伤口。“我会不会落下伤疤?”她问,额头惊愕地皱了起来。

阿奇走到她身边,轻柔地搂住她的肩膀。这既是一个安慰的举动,也是确保她不会冷不防再去抓硬塑料片。“我觉得你甚至连缝针都不需要,”他说。

三个身穿制服的医院保安匆匆走进病房,紧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那名护工和罗森堡。保安们两边架着她的胳膊,一声不响地把她带走了。

阿奇朝电话机走去,电话就放在沙发椅旁边的茶几上,还在响个不停。他拿起话筒。

“喂?”他说。

但是电话的另一端只有沉默。

阿奇挂断了电话。

“我要去我的房间了,”阿奇对罗森堡说,“我需要加一件毛衣。”他说的是真话。他突然感到浑身发冷。有可能是肾上腺素下降的缘故吧。医院总是把温度调得比任何人感到舒适的温度低上几度。阿奇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或许是为了让像他这样的病人不喜欢住在这里。

他有两件毛衣:一件绿色的开襟毛衣,一件蓝色的圆领毛衣。它们都放在靠墙的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里,那堵墙正好面对着床腿。就在他打开抽屉的时候,他感到了那种震动。他刚开始还以为那是药物反应呢。他们在调整他吃的百忧解的剂量,有时候他感觉到那种东西,电流的感觉顺着他的两只胳膊奔流而下,或者在夜里使他的大脑感觉透亮。护士们把这些感觉叫大脑活力,这些感觉就像是肿胀,仿佛是一种完美无比的正常的副作用似的。

但是,那种震动不是药物反应。

那是一部手机。

阿奇惊呆了。他有两个月没有听见手机的震动声了,那种古怪的低频率的嗡嗡声,既是一种声音,又是一种感觉。十五年了,他一直在衣兜里装着手机。而两个月的光景,他已经把它忘记了。

手机在梳妆台抽屉里。

他用手指顺着抽屉摸索着,感受着那泄密的震动。嗡嗡声停止了。

他把第二个抽屉打开,拉了下来。

那部手机被一条裤子遮住了一半。阿奇抬头瞥了一眼屋顶一角的摄像头,摄像头没有以恰好的角度对准这边。

他把手伸进抽屉,假装对一条灯芯绒裤子上想象出来的污点着了迷,同时用另一只手抚摸着手机。他并没有把手机从抽屉里拿出来。五百三十八个未接电话。一条文字短信。阿奇打开短信。

“亲爱的,”上面写着,“感觉好些了吗?”

阿奇的身体僵硬了。是格蕾琴发来的。

她让人把手机放在了这里,医院里的某一个员工,那人可能以为,这手机是让阿奇跟亲人保持联系用的。

这是她设法送给他的第二部手机了。第一部手机他是到这儿的第二周发现的。手机用胶带粘在洗手间的洗脸池下面。他当时把手机扔到洗手间的垃圾桶里,塞在半卷手纸的下面,这样,监护人员就不会看见了。

这一次,阿奇把手机悄悄地从抽屉里拿出来,放进衣兜里

他已经是四级了。罗森堡说过,他应该去溜达溜达了。

第十一章

北法戈路397号是视线所及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房子。那座旧平房早就没有人居住了,坐落在一片空荡荡的街区,而那个街区很久以前就变成了一片城区草地。石棉瓦板壁上涂着一层棕褐色,叫人看着别扭。屋子的柏油顶棚与其说是盖着木瓦板,倒不如说是满目青苔。窗户用一块块胶合板遮盖着。遮盖前门的胶合板上用喷漆写着“请勿靠近”几个大字,占满了整个门板。苏珊如果是在为一部恐怖片寻找外景地,她就不用再到别处找了。

那电话一定是个恶作剧。话也说得过于天衣无缝了。

苏珊把车停在马路护栏旁边,坐在车里,脑袋伸出来,朝大街两头看看。快到中午了,四周没有一个人影。街区没有别的房子,马路对面的教堂停车场上也是空空如也。她考虑到了多种可能性。那里面要是有一具尸体,会怎么样?这是有可能的。一些精力过剩的大学生偷偷溜进来开派对,或者阅读朗费罗的诗作什么的,发现某个吸食海洛因的瘾君子死了,或是某个无家可归的人死了,但转念一想,他们并不想报警,因为他们不想因为擅入民宅而招惹麻烦。

肯定是这样。这还是很有道理的。

要么,这或许是个陷阱。《先驱报》的一个标题浮现在苏珊的脑际:英勇无畏的记者走进美女杀手伏击圈后遭杀害。是新闻工作者,苏珊想起亨利讲的笑话,给自己做纠正。

苏珊掏出一根烟,点上,又看了几眼房子。

简直是荒唐透顶。她这是小题大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它个彻底干净,当一回南茜·德鲁的“神探俏佳人”吧。

她把烟头扔到外面的雨中,抓起装满催泪瓦斯的手提包,钻出汽车。

摆出一副你就应该到那地方去的样子。这一招昆廷·帕克教过她。摆出一副你就应该到那地方去的样子,就没有人问你你究竟是要干什么的了。他那时候总是在汽车里放着剪贴板。他说过,没有人会询问一个拿着剪贴板的人的。

苏珊绕过去走到汽车后备厢前,后备厢里有她的百宝箱。她拿出手电筒和笔记本,放进手提包里,然后又拿出旧剪贴板。如果对面教堂里有人在盯梢,她就装出一副搞选民登记的样子,要么装成调查的样子。先生,这里面有多少具尸体呀?

她身穿紧身短背心和黑色牛仔裤,脚蹬黑色系带靴子。再加上一头紫色头发和艳丽口红,瞧那副模样,她应该在互助委员会的柜台后面工作才对,而不是挨家挨户搞什么调查。

人们现在还使不使用剪贴板了?

满怀信心大步走。这是帕克教她的另一招。苏珊倒是试图满怀信心大步走的,可这是一个挑战,因为雨下得很大,她不得不从杂草丛生的地上走过去,走到满是杂草的前门甬道上。

走近一看,那座房子比从大街上看更加糟糕。房屋的前廊,连同通向前廊的台阶,略微向右倾斜,而房子本身则稍稍向左倾斜。苏珊穿过齐膝高的杂草,绕着房屋走了一圈。她把剪贴板夹在腋下。这样是没有意义的。不管怎么说,没有一个人能看得见她。到了屋子后面,她看见了她要找的东西——一块胶合板躺在地下室窗户前面的地上。窗户已经破碎。在这一带,没人居住的房子是挡不住人们进去的。

苏珊从手提包里取出手电筒,轻轻一按就亮了。她在窗户边蹲下来。破碎的玻璃已经被清除干净,所以,窗户框里没有玻璃碎片。透过窗户的自然光线往下面照射成一块漫射的四方形,照见水泥地板和碎玻璃片。苏珊把脑袋探进去,一只手撑着窗户框,手电筒尽最大可能往里面伸。没有照出多少东西来。水管,输气管,水泥地,看样子……真像个地下室。

“喂?”她冲着黑暗喊道,“这里是不是有人要了比萨?”

她听到的唯一声音是公共汽车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开过去了。怎么办?如果进去后什么情况都没发现,她就直接去报社,对此事闭口不提。苏珊相信她实际上根本没在考虑这一层。与此同时,她感到一阵激动的战栗。六个月前,她还在写富有人情味的有关动物园动物的报道。这可比那刺激多了。

“我要进来了啊,”她说,把手电筒放回手提包,两腿一荡穿过了窗户,落在下面的地板上。玻璃碎片在皮靴底下咯吱作响。

房子里很静。静得出奇。没有中央空调,没有烧水壶,没有电冰箱,房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又把手电筒拿出来,打开。手电筒照射出空气中弥漫的尘土,光柱看上去几乎像是固体的。地下室的一角有气味难闻的地下水,是通过地基渗透而来的。啤酒罐、烟蒂、碎瓶散落了一地。隐隐地还有一股尿骚味。

苏珊晃了一下身体,抬头看看她刚刚跳进来的窗户。窗台到她下巴那么高。娇弱的她没力气再爬出去了。她已经身陷绝境。

她试探着走了几步,手电筒对准楼梯。一座房子里有许多东西能要了你的命:氡、石棉、有毒材料、甲醛、二氧化碳、铅、聚氨酯泡沫、玻璃纤维绝缘材料。这座房子并不比其他任何一座房子更危险。

“有人在家吗?”她叫道,“我是来征集签名的,”她的声音听起来空洞而紧张,“你赞不赞成医用大麻合法化?”

什么动静都没有。

她看见什么东西在动。一闪而过。她忙把手电筒的光线打向左边,一只老鼠的后半截身子从啤酒罐旁轻轻掠过。

她两步迈到楼梯的中间,暗暗对自己说,她并不是怕老鼠——她只是突然之间有些张皇失措。顺着楼梯上去是厨房。由于所有的窗户都封死了,一楼甚至比地下室更暗。凭着地板上污渍斑斑的破旧油地毡,她判断这是厨房。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有清晰的脚印,几十个,非常凌乱,仿佛这里发生过一场混战或是有人跳过方块舞似的。

厨房里没有任何家用电器,木头橱柜里空荡荡的,墙壁里突出几个装煤气管道的固定装置,洗碗池里堆满了啤酒罐。并没有死尸。

苏珊把手电筒紧紧夹在腋下,从手提包里掏出笔记本和钢笔。她得把手电筒放在下巴下面,才能看见要写的东西,不过她还是设法记了几笔。脚印。啤酒罐。真他妈的阴森森的。还有,老鼠。

她把笔记本和钢笔放到一边,又把手电筒拿回手里,跟随着光束出了厨房,走进黑黢黢的走廊,向房子的前头走去,来到一条挡住了隔壁房间入口的床单前。床单钉在天花板上,像是一扇临时的门一样垂落到地面。好漂亮啊。

由老鼠滋生的疾病每年夺去差不多一万三千人的生命。

苏珊听见另一辆公共汽车轰隆隆开了过去。

此刻,她感到出奇的镇静,仿佛她在看自己参加演出的一部电影似的。就像她是那群姑娘中的一个,独自走进阴森森的房子,而观众们都捂住了脸,冲着她尖叫,叫她不要进去。房子里空空荡荡。她已经进来了。她已经从该死的地下室窗户钻了进来。她和一只老鼠大战了一场。这实实在在算得上是英雄壮举。以后几个月,她会凭着这篇报道而享有盛名。

只是,她得找到出口啊。

手电筒光束在床单上照射出一个昏黄的圆圈。“喂?”她说,听了听,并不指望能听到什么回音,然后,她慢慢地把床单幕布拉到一边,走进房间。

她首先注意到的是,房间很干净。不是一般的干净。干净得怪异。干净得出奇。手电筒光束打在擦过的硬木地板上,反射出光芒。墙壁和天花板新近涂成了白色。味道闻着也不一样,像是消毒剂的味道,如在医院。

苏珊拿手电筒照了一圈,胃里开始翻江倒海。没有家具。没有灰尘。没有蜘蛛网。住在这里的人,一定是名副其实的强迫性神经失调症患者。她晃动着手电筒,经过敞开的滑动门,走进另一个房间,停下脚步。两个房间之间悬挂了一块透明塑料布,韦斯奎因牌的。她母亲就在一堆混合肥料上蒙上了这样的塑料布。

她忘记她要干什么了。她忘记她在寻找出口。她朝塑料布走去,手里拿着手电筒,但是塑料布太厚了,光束根本无法穿透过去,看清另一面。她试图把塑料布拉到一边,但是塑料布比走廊里的被单钉得更牢靠,她不得不弯下腰,从塑料布下面挤了过去。

她转身,直起腰,举起手电筒朝四周看了看。

里面有什么东西。

苏珊胃里的结又绷紧了。“喂?”她说。

东西在一条被单的下面。或许是一件家具吧。人们要是出门一段时间的话,会把家具蒙上白色被单防止灰尘。有钱人,二十年代的,都在别的地方还有房子。那东西不是家具。是旧衣服吗?是擅自占用这个房屋的人留下的什么东西,希望以后还回来吗?

不是旧衣服。

给她打电话的那个家伙是谁呢?为什么要给她打电话?

给警察打电话吧,她细声细语地说。

然而,她把手伸进手提包,摸出笔记本和钢笔。

她用手电筒把地板上的那个形体照了一遍。仿佛是某种主动送上门的东西似的,围绕着那个形体,是八只或是十只硕大的红色塑料手电筒,没有一只手电筒是亮着的。

或许这是某种装修工程吧。

不是装修工程。

“好吧,”她说,试探着往前迈步,一只手里攥着笔记本和钢笔,另一只手拿着手电筒,“我要看个究竟。”她走到那形体边,跪下来,穿着牛仔裤的膝盖压到一个湿漉漉的东西。她蹲回来,拿手电筒照到腿上。血。

她一下子跳起来。到处是血。那个形体浸泡在血泊之中。地板上积了一摊血,黏糊糊的,跟果酱似的,在手电筒的光束照射下,闪着亮光。她打开手提包,拿出催泪瓦斯,举起来伸出去,食指摁在喷嘴上。

“你没事吧?”她低声问。

话一出口,她立马意识到这话问得有多傻气。一个人流了这么多的血,是没办法还活着的。不要往被单下面看。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要看。她一定得弄清楚。她把手电筒举过头顶,算作一种临时武器吧,她的面部肌肉都扭曲了,她用催泪瓦斯罐把塑料布缓缓地拽回来。

她立即看清楚了那张面孔——闪现出眉毛和粉刺的伤疤,挺秀的鼻子,圆圆的脸蛋,柔和的下巴,所有这些细节在她的脑海里排列好顺序,形成一张脸,一个年轻人,一个和她同龄的人。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一切正常,他会哈哈大笑起来,这彻头彻尾是某种愚蠢的玩笑。他头上戴着医院里病号服的帽子,看在上帝的分上,是一顶紫颜色的帽子,上面印着大象的卡通画,仿佛他穿的是戏装。他两只眼睛睁着。她让一直憋着的那口气在一阵喘息之中呼了出来。这时候,她的脑子才转过弯来。

这双眼睛不对劲儿。眼睑向后面拉得也太远了,瞪得溜圆的眼睛在一种像是白内障似的白色釉面下,几乎是什么都看不见。

她猛地仰回身子,手电筒光束向上转换了角度,照在对面的墙上。有那么一瞬间,苏珊觉得她看见东西了。她再次把手电筒朝上举起来,光束随着她的手颤抖个不停。那黄色的光球从墙上滑过,苏珊只想把光球关掉,想让它是黑暗的,因为哪怕是令人恐怖的漆黑一团也要比这好些。

墙壁涂成了白色。但是已经装饰过了。有人把墙壁画满,几乎每一寸都画上了,用手画了成百上千颗红艳艳的心。

赶紧逃出去,她在心里尖叫道。但是苏珊没有动。该死,她没办法回到地下室。

她把手伸进手提包,摸索到了手机。

她先给报社打电话,然后拨打了911。

第十二章

亨利·索博尔和侦探马丁·恩格云站在山坡上,淋着雨,低头瞪着泥浆里皮革似的人头。人头周围的羊齿植物和灌木丛都烧焦了,整个地区弥漫着灭火器喷出来的泡沫。亨利能看见一根煤烟一样被熏黑了的卷烟,这根烟被深深地踩进泥土里了。

亨利抬头朝山坡上望去。专案组全体出动了。满满一大巴的美女杀手之旅的游客们站在山顶上犯罪现场隔离带的后面拍照。这个案子想保密都保不住。就在他站在那儿的当口,他们可能在推特网站上发帖子呢。“谁把火扑灭的?”亨利问恩格云。

恩格云在这个专案组已经有七个年头了。他唯一请的一次假是观看波特兰开拓者篮球队的决赛。那场比赛结果一点儿都不好。

“宅院里的一个向导,”恩格云说着,顶着雨整了整头上开拓者篮球队帽子的帽檐,“七十二岁了。跳过篱笆墙,拿上一个灭火器就冲下了山坡。”

亨利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当时可是在下雨啊,”他说。

“那时候还没有开始下呢,”恩格云说。

人头是从离下颌骨很近的地方割下来的。雨水在融化掉灭火器的泡沫,亨利能看得出来,头盖骨的几个地方显露出来,毛发稀疏,上面满是泥土。头盖骨面朝下,靠着杂草的根。亨利再次抬头朝山坡上望去。“我猜想,是有人隔着篱笆墙扔出去,”他说,两眼顺着山坡的角度看着,“滚到了这里。”

“幸好没有再滚得远一些,”恩格云说,“要不恐怕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他冲乱糟糟的黑草莓皱了皱眉,“下边说不定有几十颗人头呢。”

“我要和市长谈谈实行宵禁的事情,”亨利说。这位新市长是在前市长当着阿奇的面拿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开枪自杀后,两个月前到任的。

“是呀,”恩格云说,“因为没有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给杀掉的。”

“这样会平息市民们的恐惧心理,”亨利说。他蹲下来,试图更清楚地看看人头的特点,但是,人头的面部埋在泥土里,从这个角度看很困难。“法医在哪儿呢?”

“在路上,”恩格云说,瞥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十一点。他们说十一点十五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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