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调查:她装疯成功?

2012-05-30 03:37杨江
新民周刊 2012年45期
关键词:张彦张国强鉴定结论

杨江

【案件回放】

今年6月17日,山东省临沂市香榭丽都小区内发生了一起恶性交通事故,36岁的女司机、山东省医学高等专科学校临沂校区的中医学讲师张彦,驾驶一辆牌照为“鲁QZY001”的飞度牌轿车猛地撞向了正从菜场买菜回来的邻居王艳丽、巧巧母女两人,巨大的冲击力下,王艳丽的电动车被拦腰撞为两截,4岁的巧巧被撞飞。

令人惊愕的是,围观群众拍摄的一段长达5分17秒的视频记录显示,张彦在肇事后脱光了身上的衣服,躺在马路上阻挠救护车进入小区施救,当巧巧被人抱上救护车后,张彦居然又冲上前去强行将巧巧抢出来扔在地上,做完这些动作后,张彦重新赤身裸体躺倒在地,救护车不得不倒着驶出了小区。

这起事故导致4岁的巧巧过早地离开人世,母亲王艳丽则因为颅脑损伤躺在医院重症监护室昏迷不醒。

这段视频在事发10天后被王艳丽的家属发到网络上,激起公愤,人们难以理解张彦肇事后的这一系列疯狂举动,将其称为“女版药家鑫”。

事发初始,一度盛传张彦肇事前因丈夫刘振外面有了“小三”并摊牌离婚而导致情绪极度失控。另一个传闻是,张彦曾主讲医学心理学与精神病学,公众因此担忧张彦可能具有反鉴定能力,她是不是装疯?会不会因为其专业背景装疯成功被鉴定为精神病?

受害者家属:看到鉴定结论,我们懵了!

11月12日,王艳丽的丈夫王乐起接到了临沂市公安局兰山分局的鉴定结论通知书,该局聘请有关人员对张彦进行了“案发时的精神状态及刑事责任能力”鉴定,鉴定结论是“1、急性短暂性精神病;2、无刑事责任能力。”

王乐起懵了——“张彦装疯成功了”。

11月19日,愤懑之下的王乐起找到了《新民周刊》,细数疑点,寻求舆论支持。另一方面,事发至今一直没有接受任何媒体采访的张彦家属——二叔张国强(应采访对象要求采用化名)也首次接受《新民周刊》的独家专访,对此前所有的传闻一一回应、澄清,并列举了大量事实佐证张彦案发时确实处于精神病发病状态。

关于张彦案发前的种种异常以及导致其精神失常的可能诱因,家属们提供了不可谓不“惊爆”的内幕。时隔5月,真相能否厘清?

张彦肇事后被警方以涉嫌“以危险方式危害公共安全罪”刑拘。受害人王艳丽的丈夫王乐起透露,张彦被刑拘后,张彦的家属就提出了精神病司法鉴定的请求,8月9日,张彦的家属将材料送鉴。王乐起曾提出抗议,认为视频记载得很清楚,“她就是在装疯,鉴定只会拖延时间,只会让杀人犯苟延残喘。”警方最终根据法律规定同意了张彦家属的请求,委托青岛市精神卫生中心司法鉴定所对张彦案发时的精神状态及刑事责任能力进行鉴定,王乐起也表示接受,“我想,她(张彦)也许确实有这方面的权利。我唯一期望的就是鉴定结论能公正公平。”

11月12日,兰山分局刑警大队通知王乐起去拿鉴定结论通知书,看到“急性短暂性精神疾病”、“无刑事责任能力”这个结论时,王乐起懵了。“难以接受,我只能说,她杀人后装疯,初步装成功了。”目前,王乐起已经申请到北京、上海等地更高级别、更权威的司法鉴定中心对张彦的精神状态重新进行鉴定。

记者就“急性短暂性精神病”咨询了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上海市精神疾病司法鉴定专家委员会副主任委员谢斌。他解释,急性短暂性精神病是重症精神病的一种,只不过它的发病比较急,病程相对精神分裂症这类慢性精神疾病而言较短,病程短的可能几周,长的可能几个月病程。至于急性短暂性精神病的发病诱因,谢斌解释,精神病的原因很复杂,医学界很难解释清楚,不过,如果是车祸刺激不一定导致急性短暂性精神疾病,有明确诱因的,比如刺激原因引发的精神疾病多半是心因性、创伤后应激障碍。由于对案情不甚了解,谢斌不便对张彦的病情进行确定性的判断,但他推断,如果鉴定下来,张彦确属急性短暂性精神疾病,那么车祸的发生很可能也与这个精神疾病有关。“也就是说发病在前,车祸在后。”

王乐起对“急性短暂性精神疾病”的专业知识并不了解,“张彦是这方面专家,她了解。”他坚持认为,张彦是精神病方面的专家,并稱曾走访过张彦的学生,学生曾作证张彦教过这方面的课程。“事发后一周左右,张彦的叔叔曾亲口告诉我母亲,他侄女是教精神病学的教师,本想表达侄女素质高,不会无缘无故做不道德的事情,无意透露出她的专业背景。”

由于警方给王乐起的精神鉴定结论通知书只有一张纸,内容仅限结论,王乐起向警方索要鉴定中心出具的完整鉴定报告,“我想看看做出这样结论的依据。”警方透露附件有20多页,但依照法律规定不能给他复印,甚至看都不行,“什么法律规定?”王乐起很不解,由此更生质疑。

王乐起坚持认为,张彦事发前精神一直很正常,两家在同一个小区生活十多年,张彦给人的印象一直是素质高、有教养。“虽然我们对她了解不是很深入,但基本情况还是清楚的,而且,事发后,我们走访大量的人,也没有人反映她精神有过异常。”

对于这份鉴定结论,王乐起提出了两个“疑点”。一个是,10月26日,因为鉴定结论迟迟不出,王家与中央电视台记者一同去青岛精神卫生中心司法鉴定所催促,“但张彦家属居然第一时间知道记者到鉴定中心采访,他们怎么知道的?与鉴定中心什么关系?”王乐起表示,如果没有这个细节,他们对鉴定结论倒还有几分相信,但现在,他们对鉴定机构的公正性持疑。

另一个“疑点”是10月底,王乐起与张彦的叔叔进行了一个多小时长谈,后者表示掌握了大量的人证、物证,好几十个人可以作证,张彦事发前一天有反常表现。“他叔叔说张彦有四点反常——第一,6月16日案发前一天,张彦在外地参加一个学习班时有误进男厕等异常表现,当夜12点被家属接回临沂;第二,案发当天早晨,张彦送女儿参加乒乓球比赛,下车后抱着女儿转了三圈;第三,张彦送女儿去比赛时是司机开着她家的车去的,司机返回时,张彦拔腿追自家的车,并且张彦回家拿衣服,不走正门,却在墙头练瑜伽,还把鞋子脱了扔到院外;第四,张彦事发前下楼道时把自家存折等都扔到了外面。”

王乐起认为这些解释都太牵强,不足以证明张彦案发前精神失常,“她的这些表现很可能就是与丈夫有小三,两口子闹别扭导致的。”令王乐起生疑的是,当时鉴定结论还没下来,张彦的叔叔就已经跟他表示,这些大量的证据已经被警方采信了。“我听说,张彦的叔叔带着这些证人去刑警队作证,对这些证词我们认为缺乏公正性。”

对于张彦的行为,王乐起坚持认为是“小三”问题引发婚姻危机,情绪失控,报复社会,继而装疯躲避担责。

肇事者家属:案发前她已发病,曾多次裸体

记者随后采访了张彦的二叔张国强(应采访对象要求采用化名),这是事发至今张彦家属首次露面接受媒体采访。

张国强告诉记者,由于张彦的父亲偏瘫在床,母亲经受不住沉重打击,丈夫刘振早前做过开颅手术、性格内向、不善言语,因此张彦出事后,一直由他负责相关事宜。“除了张彦肇事属实外,可以说王家以及媒体所讲的一切都是假话,包括小三问题、侄女当天因为两口子打架跑出来、女婿在事发现场等等,这些传闻都是假的。两口子感情非常好,压根就不存在小三一说。”

张国强语气很沉重,表示张家对给王家造成的伤害“全家忏悔、应该忏悔、必须忏悔。我事发后就说过,我这个侄女是什么责任就应该承担什么责任,但你要说我这个孩子有多坏,我不能接受,她真的是一个本质很好、很优秀的孩子”。至于张彦为何有如此反常的举动,张国强认为司法鉴定报告是“铁案”,“失控是精神失常的失控,不是情绪失常的失控。”

对家族成员有无精神病史,张国强透露,张彦的姑奶奶有精神障碍,且亲叔叔就因抑郁症30多岁自杀而亡。他认为张彦精神失常可能是生活、工作中长期集聚的压力所致,张彦排行老三,上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父亲偏瘫,三年前姐夫去世,姐姐至今没有走出阴影,“张彦又有两个孩子要照顾,而我这个侄女婿刘振唯一的毛病就是不太顾家,好玩。”

依这位二叔的观察,张彦6月16日之前精神一直表现正常,虽然从小她的性格就显得有些偏执。

6月12日,张彦出差参加一个当地近年来日趋活跃的某“学习班”,对这个学习班的情况,张家人其实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这是一个很大的公益组织,培养人健康向上、助人为乐的精神,从心理上修复学员的不足。张彦通过儿子所在的托儿所的张院长介绍参加了该学习班,走前还让母亲放心,说自己学好去了,学习期间也多次与家人通话,一切都表现正常。但参加学习的最后一天也就是6月16日,张彦突然一反常态。

张国强介绍,张彦在这一天下午突然对着讲师傻笑、模仿学员的动作,课后在女厕所与人打架,之后又跑到男厕所。“更严重的是,课程有一个设置是大家闭目听一首歌,大家都闭目时,她突然把自己衣服脱掉了,至少5个同学可以作证。你说她精神正常吗?!”

得到学员通知后,家属连夜赶至学习班所在地将张彦接回了临沂,当时已经发现她不太正常,搂着同学说“我害怕啊!”先是不肯上车,上车后又不吭声,而且把鞋子脱了扔在车上,“发病后就一直不肯穿鞋。”刘振当时不在家,张彦的母亲在家帮她照顾孩子,但回到家后的张彦却要求把自己笔记本烧掉。“这个笔记本里面简单地记录了学习的内容、方法,励志的口号等等,最重要的是留下了同学的电话。由此我才有了这些证人。”张国强回忆。

张彦再次将衣服脱光躺在地上,母亲最初以为她要洗澡,但看她眼睛发直,打了她一耳光,质问女儿是否干了什么坏事,结果这一巴掌下去,张彦又恢复了正常,“妈妈,对不起,我洗澡去。”

6月17日早上,张彦送女儿参加乒乓球比赛,朋友开车送的,车上,张彦突然大口喘气,朋友为此很惊愕,但张彦随即解释说:“没事,我练瑜伽练疯了,你不害怕吧。”之后,却又将鞋子脱下来扔到副驾驶位置,赤着脚。回家后,张彦的表现也不正常,坐在婆婆家门口栅栏上足足五六分钟,喃喃自语,谁也听不清内容,再次脱鞋、赤脚。“她的精神病不是装的,而是持续在发作。”张国强解释,张彦赤脚从婆婆家走回自己家后,对母亲说家里所有东西都是假的,嚷嚷着要扔掉,母亲无法,只得依她将这些东西装了四个包,包括存折、金银首饰、化妆品、人民币。“她又拉着我大嫂的手说,妈妈快走,咱家要出大事了。赶快赶上前面那部车啊!”

母亲以为两口子打架了,张彦要去追刘振,没想到是精神失常,下楼时,张彦将4个包一下子扔了出去。此后就出现了目击者所看到的张彦胡乱拉小区内停着的几辆轿车车门的情形,“当时被别人理解为情绪失控,实际是精神失常,一上车,就猛地将油门踩到底,进入飙车状态。”张国强认为,张彦不可能是故意冲着王艳丽母女去的。

惨剧发生后,张彦曾两次掐着母亲的脖子,掐得脖子发紫,幸被保安及时制止,家属介绍,在做笔录时,她如此解释,“没有掐我妈妈,我耳边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妈妈身上有小鬼,我是在救她。”

有目击群众说曾听到张彦说“气死我了!”并扬言要杀了小三,对此二叔表示他不是很清楚。二叔介绍,外界通过视频看到张彦裸体阻拦救援,抢受伤的孩子,其实视频只是记录了事件的一个片段,此后她又赤身裸体跑到了另一户与她私交甚好的居民家,这户家庭的男主人在家,为此很尴尬,找来衣服帮张彦裹体并安慰她,但此时,张彦却扑向这家的孩子,差点把人家孩子掐死。

“你看她正常吗?”二叔言语哽咽,“她病啦!”

调查:神秘的“学习班”

肇事后,因為发现张彦没有正常的情感反应,张家人这才意识到张彦可能出了精神问题,当天下午他们将张彦送至临沂当地的精神病院,第二日中午张彦被警方带走,医生在诊疗书上写明三条:应急性反应症,协助公安出院调查,建议进一步进行系统治疗。据家属反映,张彦被带到派出所后,曾如释重负对照顾她的家人说这里好,小鬼进不来,倒头便睡。

张彦被羁押在看守所,5个月以来,家属一直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的精神状况如何,他们曾申请让张彦接受治疗,但警方要求他们出具相应的证据。“我们没有请律师,曾咨询过,但费用吓死人。”张家人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面对网络上的口诛笔伐,张家选择了沉默,不接受任何采访。

那么,张彦到底参加了一个怎样的“学习班”,在那里又有着怎样的经历与表现,而这些与她急性短暂性精神疾病又有着怎样的关联?这成了张家人心里最大的一个疑团。

记者根据张家人提供的线索调查发现,这个“学习班”实际由一家临沂本地的企业管理咨询公司组织,查阅该公司网站,记者发现其显目位置有“导师介绍”,点开链接,见到“国家认证系统排列指导师、简快身心积极疗法执行师、生命成长教练……”等内容。

张彦参加的应该是“领袖素质训练”,而领袖素质训练课程则宣称通过三个阶段的体验训练:发现自我、超越自我、实现个人及团队的目标,使学员的综合素质和领导能力得到提高。课程的天数,第一阶段4天3夜,第二阶段5天4夜,第三阶段108天。

记者找到一位不愿透露姓名、与张彦同期的学员,他透露,张彦参加的是第二阶段的训练,但对训练的内容、方式等核心信息,该学员拒绝透露,只是告诉记者,张彦在“发现自我”、“超越自我”的过程中一直“不冒泡”。所谓“不冒泡”,就是张彦不像别的近70个学员那样将心灵深处敞开,因此导师无法“连接”开导她。其他学员也曾试图帮助她“打开”,但没有成功,至于帮助的方式,这名学员同样拒绝透露。

在训练期间,学员们每天睡觉时间很短,最后一个晚上一点没睡,这也是国内类似培训机构锻炼意志的课程模式。不过,他很肯定地告诉记者,发现自我、超越自我的过程中,没有任何挑战道德、法律底线的方式。16日下午,张彦出现脱衣赤裸下身、傻笑、进男厕等一系列精神失常行为,这名学员亲眼目睹,但他认为张彦的失常与学习班无关,因为其他人都没有出现问题,都成功实现了“超越自我”。

张国强事后也曾对该“学习班”进行过调查,结果发现,这个组织确实曾多次组织成员在临沂地区开展慈善活动,有些活动现场甚至还有临沂当地的领导参加。他怀疑学习班的培训方式、励志方法是否存在超负荷的情况,但可惜,接触到的学员都对此讳莫如深。“那么多人参加学习后都说意志变得更加坚定,都没出事,唯独张彦?我真没法解释。”

11月19日下午,王乐起前往临沂市公安机关继续索要完整的鉴定报告,警方着重向他介绍了张彦事发前参加“学习班”的情况,已计划对该“学习班”进行调查。

王乐起首次获悉这个情况,感到十分意外。记者向他介绍了张家的上述陈述后,王乐起表现更为惊讶。当天晚间,王乐起通过关系找到了一个曾在该“学习班”学习的朋友,通过悲情陈述打动了对方,这名朋友认为张彦在学习班脱衣服不是失常的表现,因为学习班的超越自我的课程设置中就有个内容——脱衣服,导师有男有女,吩咐男女学员干一切平时不敢干的事情,比如脱光衣服、跳舞、拥抱在一起,与导师“交流”,越是敢“打开”越是能超越自我。

至于“打开”与“交流”的具体内容这个学员不愿意透露,并建议王乐起如有兴趣可以自己报名学习,但报名有严格的资格审核,学习过程中导师会没收学员手机,不许拍照、录像。“学习进入第三階段还会要求学员到街头募捐,短时间内要求募捐几十万元,凑到500万元后,300万元用于慈善捐助,200万元留作管理费。”王乐起认为这个组织对外极其神秘,大有问题。

不过,王乐起仍坚持要去他信任的鉴定机构重新鉴定张彦是否真病。“如果真有病,我也很想弄清楚跟那个学习班有什么关联?谁该为这个悲剧负责?”

一起事故夺取了一个4岁孩子的生命,留下了两个残缺的家庭。

这个5个月后峰回路转的“真相”会给社会留下怎样的启示?

身陷囹圄的张彦留给我们的依然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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