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韩农协赶考记

2012-05-30 10:48陈统奎
南风窗 2012年18期
关键词:韩磊农民协会有机

陈统奎

最近杨团把郑冰请来北京,在崇文门新世界写字楼里作了一场报告,宣告“中国第一个综合性农民协会站起来了”。杨团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的研究员,同时是北京农禾之家咨询中心的理事长,郑冰是山西永济“蒲韩乡村社区”理事长,她们结缘于“农民协会”,杨团把“中国第一个综合农协”这顶帽子送给了郑冰。

40来岁的郑冰口才不错,面对团中央、民政部、农业部等官员,以及眾多专家、记者,她兴奋且自豪地讲述自己从一个小学民办教师转型成为农民协会创办人的历程。郑冰从1998年办农业技术班起步,到2004年注册农民协会,再到2008年吸引青年人返乡创业站稳脚跟,她曾经很长时间一分钱不拿,每年靠婆婆种地的收入过日子,愣是带出了一个“蒲韩乡村社区”。杨团用“震撼”一词来形容郑冰的创业史。

“今天已经看的很明白了,农村社区要想可持续发展,最重要的不是金钱,而是源源不竭的人力资源。”杨团说,正是郑冰这个本土小知识分子的带头作用,以及有意识地推动和倡导,孕育了可以媲美日韩综合农协的中国本土综合农协。

自下而上的力量

永济位于山西西南角,临近西安,是运城市下辖的一个县级市。这里是黄河冲积平原,历史上就是富庶的农业区。从运城关公机场出来,再驱车一个多小时即到郑冰的“根据地”蒲州镇寨子村,“蒲韩乡村社区”的办公室就设在村尾一座院落里。郑冰向外出打工村民租下整个院落,这是一栋L型的2层楼,有办公室,有起居室。

8月16日一早,一群妇女拿着上网本电脑,围在一楼会议室里开会,原来是集体学习和讨论有机棉花收购方案。来这里之前,杨团就告诉《南风窗》记者,这个农民自己组织起来的综合农协之所以越做越顺,一个重要因素是“学习制度”,通过小组学习和大组学习,补充新知识和更新观念。2009年郑冰决定带领乡民种有机棉花时,起点也是学习,邀请当地农业局副局长给农民启蒙并进行技术培训。

说起有机棉花试验,郑冰笑了,当初连来讲课的副局长都不相信这事能成功。郑冰就是不肯认输,她先动员200多个合作社的骨干来学习,动员一部分积极的会员先做,每家试验1到3亩地,经过3年试验,2012年便动员3865户社员全部参加,种植面积已达9000多亩。“一想到快1万亩地上种植有机棉,我就心花怒放。”郑冰开心地说。那位副局长也感慨连连:“真没想到你们做得还行。”至于有机棉花的销路,一家香港公司给郑冰下了3万亩的订单,现在还填不饱人家的胃口。

“蒲韩乡村社区”是郑冰自己起的名字,今天实际上它是一个合作社的联合社,社员们也自称联合社。它的前身是2004年注册成立的“永济市蒲州镇农民协会”,由于政治敏感度等原因,2007年更名为“永济市蒲州镇果品协会”,协会下面有28个合作社,覆盖蒲州镇和韩阳镇43个自然村。当初,永济市委书记亲自拍板同意郑冰用“农民协会”这个词来登记注册,这非常难得,也造就了新中国第一家以“农民协会”登记的社会组织。“中国改革开放给予各地的社会试验以很大的自由空间,对于还没有来得及制定政策的新事物,各地的农民组织都采取和当地政府协商的方式,从实践中总结经验。这表明在中国,地方自主变革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杨团如此评价。

2008年,郑冰给协会取了一个新名字“蒲韩乡村社区”。2010年以来,协会每年“GDP”增长都在20%以上,今年有望超过1500万元,经济收入主要来自有机联合社对农产品的统购统销,其中一大块是有机棉花,靠此立足。还有4家销售有机肥的农资连锁超市,一个红娘手工艺合作社,一个城乡互助中心,一个青年农场。

郑冰创造了一套新的利益分配模式,60%的利润返还给社员,“不是现金,是返还实物,比如资助农民改进厨房,改进厕所等实物投入”。这个“二次返利”政策成为社区营造的“新政”,即不依赖社会资助,不依赖公共财政,一个乡村社区自己创造的财富,通过“分享与激励”的方法,可持续地调动了社员即农民家庭改善生活空间的积极性。“自我发展和自我循环,自我治理,自己来解决自己的问题,不靠天,不靠地,靠的是自己。”杨团非常推崇郑冰“靠自己”的价值取向。

进入2012年,杨团才认为蒲韩协会“真正站住了”:规模够大,覆盖两个乡镇1万多人口;人才够用,有50多名年轻化的专职工作人员,有稳定的工资收入;就地多元化发展,经济和社会事业互相倚重,且有不错的年度盈余。在这个基础上,郑冰正在带领团队进一步构建社区自主治理,并用有机农业维系生态安全和粮食安全,“农民共富,集体发声”的新乡村不再是一个影影绰绰的愿景,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现实。

“我们往前走的方向是,对得起土地,对得起良心,对得起环境。土壤健康,人就健康。”郑冰说,“蒲韩乡村社区”做的是“良心农业”,“是良心上的事情,自己做得心安理得,没有压力,一年比一年好就好了,活到老干到老。”

青年返乡进行曲

现在,“蒲韩乡村社区”理事会两个重要部门负责人都是返乡大学生,一个是农业经济合作部的韩磊,一个是公共服务部的周朝阳。把年轻人引回乡村,这是郑冰痛定思痛后的决心和行动,她悟出了一句话:好事做起来也不是好做的。

那是2007年,郑冰牵头成立的8个经济专业合作社全部塌了。换言之,从1998年的农技培训班到2004年的农民协会,再到2007年的果品协会,用了10年郑冰仍未从经济上找到出路,她反思道:“我自己能力不够,思路不清,管理上整个团队都处于中老年的状态,这样不行。我就动员中老年骨干引导自己的子女回到社区来。”

2008年成为转折点,其代表性事件是韩磊创办青年农场。韩磊从运城农学院中专毕业,学的是农学专业,但他梦想当行政干部,永济市各乡镇干部很多都是他的师兄师姐。

郑冰看上了这个性格开朗的小后生,动员她的同学、韩磊的妈妈让他留下来。韩磊那会儿不愿意:“我学农学,不是为了回农村,又回来做农业的。”但又躲不过人情,韩磊开始心猿意马地参与协会的一些工作。2006年4月,韩磊去河北晏阳初学院参加了半个月的培训,那一班招的多是北大、清华等名校学生,试验种植一块40亩的有机棉花,学员们自己堆肥,韩磊看着那些名牌大学的“天之骄子”戴着手套,搬大便桶,他感动了:“我也可以做的,而且自己学农学专业,可以做得更好。”

从河北回来,韩磊在协会里开始做农民夜校。韩磊也亲眼目睹了2007年的八大合作社大失败。2008年,郑冰正式启用返乡青年,包括韩磊、周朝阳等20几位新人进入协会,但是她很快发现这批年轻人根本不喜欢种地。青年农场就是在这种尴尬中逼出来的新生事物。郑冰找了28亩地,一人一亩地,联动种地,用这种热闹的做法吸引“农二代”們去试验种地。第一波年轻人,基本上都是原来协会骨干的子女。正是这批踉跄起步的年轻人快速成长,成为协会转型成功的中坚力量。

周朝阳的返乡,郑冰用的也是“人情牌”。郑冰是他老婆的堂姐。对于郑冰如此动脑子吸引本乡青年返乡,周朝阳对《南风窗》记者说:“我们年轻团队全是本土的,外来年轻人最终有一天还是要走的,而培养一个人非常不容易,既热爱农村,又有学习能力,工作能力,还和农民打成一片,走了损失太大,重新培养新人成本很高。”

韩磊作为青年农场的“带头大哥”,从有机农业高起点起步,又让其他伙伴发动身边的朋友、同学参与进来,现在已有53名青年人进入协会,青年农场规模也扩大到了68亩。青年农场是有机农业试验的先锋。这批年轻人,有领导岗位的一个月薪资1200元,普通人只有800元。“韩磊组织大家爬山,组织大家野营,组织大家做青年所喜闻乐见的各种活动,用现代化的方式吸引青年,留在农村,这在今天的中国农村极少见。能够把青年人团结住,能够让青年人有动力,这是这个机构能站住,而且能够不断持续向前发展的关键。”杨团说。

底层实践与顶层设计

据韩磊介绍,协会的有机产品供不应求,其中一个原因是他们统销价格只比一般市场价格高20%左右,而国内外有机产品价格基本上都是一般市场价格的2倍以上。这跟郑冰的“良心农业”理想有关,“让大众吃好的才对,而不是有钱人吃好的,我们要服务于大多数人。我们要的是一个公平合理,我们不是以金钱第一。”

进京城演讲,而且是唯一的讲演嘉宾,这是郑冰做梦都没想过的事情。农业部政策法规司原司长郭书田老先生特意赶来参加。他认为,郑冰这个案例最大的价值是,14年风风雨雨它闯过来了,政府既不直接指挥和干预,又不是给你吃小灶,最可贵的还有一群大学生回到故乡来,“我们现在有些典型弄不好的就往往是政府直接干预,有的好典型,经验不错,但是一研究是政府给吃小灶了,这是没有生命力的。”

郭书田认为,杨团所倡导的综合农协是一种创新,是农民合作社的联合组织。现在全国有县和县以上的联合社1000多个,有8个省一级的合作社联合社,不过都叫联合社,而不叫农民协会,但本质上都希望让农民通过民主管理方式行使当家作主的权利,包括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这是我们国家解决农民问题的最好的组织选择。”

在“蒲韩乡村社区”,3865个会员选了773个代表,即小组组长,773个小组组长再选出来35个理事,这35个理事再选出9个常务理事。郑冰既是理事长,又是总干事,现在她让韩磊当总干事助理,实际上就是培养接班人。郑冰开玩笑说,自己现在是“机动人员”,大胆放手给年轻人干了。杨团告诉记者,郑冰很有小组工作经验,从早期创建组织时就在实践,就是先找一个骨干出来,再“一个好汉三个帮”,一圈人围着他,一个人带一群人。她重用韩磊,也就把返乡青年凝聚住,形成了一个创业的生产生活共同体。

杨团专门为郑冰举办这场报告会,理由是她认为郑冰所走的这条道路就是中国“三农”要走的路。多少年来,多少中国人都在思索一条破解中国“三农”困境的道路。一种观点认为,中国的农村要现代化,只有走公司化的道路,只有让大公司吞并小农户,让小农户都变成雇工,才能提高效率;只有让大多数人忍受痛苦,中国才能进步。农业的出路在于农业规模化、机械化,消灭小农,这曾经是中国政界和学界的主流声音。

然而,日本、韩国和中国台湾,这三地的农民合作组织一直坚持走综合农协之路。可见,有的农民合作组织并非只有单一经济功能,而是兼顾经济、社会、文化多目标功能,这是一个早就存在的事实。而且,随着食品安全危机愈演愈烈,人们越来越觉悟到,城里人和农村人的利益是连在一起的,每个农民所从事的事业关系到国家的重大战略安全。但国家的战略不可能通过分散小农户实现,必须通过一定的组织载体来承接。在杨团看来,这个载体就是能够将经济和社会事业、经济和社会资源整合起来的综合农协—以家庭农业生产为本,以社区化的金融、供销、农业技术推广、社会教育与文化服务为纽带的综合性农民协会。

目前很多地方政府都大力推动农村的“招商引资”,以现金补贴、低息贷款、税收优惠等政策发展“龙头企业”,通过“订单农业”让龙头企业带动小农户做“现代农业”,通过“纵向一体化”将农民家庭生产和“大市场”相连接。但是小农户的产品销售利润大部分归公司而不是他们自己。杨团很警惕这个方向,认为这不是共富而是加速扩大贫富差距。她力推综合农协,是因为它是一种专门针对小农户没法解决的共性问题提供切实帮助的社会经济组织。

“我们现在进行的不是顶层设计,而是扎扎实实从底层社会建设做起,把农民组织做起来,把农民带头人培养起来,把一批优秀的年轻大学生吸引回乡,把这个力量组织起来,5到10年后,顶层设计就水到渠成了。”杨团如此看待底层实践和顶层设计的关系。郑冰则梦想,让自己所在的社区回归到一个“人与人之间不是那么陌生,人与人之间不是钱和钱的功利,人与土地,人与自然也友好相处”的“真正的自然状态”。

她们的梦想,遥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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