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将迫使日本调整强硬政策

2012-05-30 10:48雷志华
南风窗 2012年16期
关键词:南风窗中日关系钓鱼岛

雷志华

首相表态启动钓鱼岛“国有化”程序,外相高调宣布钓鱼岛适用于《日美安保条约》。日本政府似乎摆开了在钓鱼岛问题上与中国“对冲”的架势,这些外交动作在中日邦交正常化40周年这个特殊的年份显得格外扎眼。2011年底日本首相野田佳彦访华时,中日双方曾达成协议,把2012年定为中日国民友好交往年,并为此安排了约400项交流活动,以提升两国互信。但这个“友好交流年”开局即遭遇逆流。今年2月名古屋市长在会见访日的南京代表团时发表否认南京大屠杀的言论;4月,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发起“募捐购岛”活动,引爆中日钓鱼岛之争。

进入“不惑”之年的中日关系为何“问题”频现?从倡导“东亚共同体”到重回“日美基轴”,民主党外交演变的逻辑是什么?未来日本的对华外交将走向何方?近日,中国社科院日本问题学者高洪就这些问题接受了《南风窗》的专访。高洪是国内著名日本问题学者,主要研究日本近现代政治史、当代日本政治和中日关系。

中日关系“问题”频现

《南风窗》:无论是“募捐购岛”还是“国有化”,日本都在钓鱼岛问题上展现了不妥协的立场,是什么原因促使日本走出这步对华强硬的棋?

高洪:中日关系存在很多问题,钓鱼岛问题是在其中占有突出位置,且牵动着两国神经的敏感问题。中日之间存在的问题大致分为历史遗留问题、现实问题,以及历史遗留问题与现实国家利益纠缠在一起的复合型问题,钓鱼岛问题就属于这类问题。

1971年6月,美国借归还冲绳将钓鱼岛交给日本。针对当时日本单方面的实际控制,起步于中日邦交正常化时两国领导人运用政治智慧,达成的关于钓鱼岛问题“搁置争议”的政治默契,邓小平提议“搁置争议”,当时日本的政治家也是接受的。這个政治默契的基础,是日方承认有争议,也同意中方主张的“搁置争议”,即双方同意都“不进入”钓鱼岛。所以,截至目前,还没有大规模的、正式的日本政府公职人员登上钓鱼岛,也就是说日本政府还没有踩这条红线,没有让钓鱼岛“有人化”,也没有驻扎自卫队,也不敢公然在钓鱼岛上建立国家标识。

现在钓鱼岛突然成为中日矛盾的爆发点,主要是因为石原慎太郎想通过购买钓鱼岛,推动日本政府、策动日本右翼,改变钓鱼岛现状,打破“搁置争议”的局面所致。由于日本右翼势力一再在钓鱼岛问题上制造事端,人们已经开始担心两国“擦枪走火”。中国希望和平解决争端,因为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所取得的成就,不是“打”出来的。但在钓鱼岛问题上,中国要有打仗的准备,没有保卫自身利益延长线的军事能力,就会让自己陷入被动。中国增强军事能力不是为了打仗,而是要确保利益受到合理的尊重。

《南风窗》:40年的交往没能弥合中日两国在历史认识问题上的分歧,这一问题依然是能随时触动国民神经的敏感话题。造成这种局面的深层次原因是什么?

高洪:在谈论历史认识问题时,人们会很自然地将日本与德国相比较。今天的德国不会把自己说成是希特勒政权的延续,只要新纳粹一冒头德国政府就会打压。而在日本,由于战后处理的不彻底性,反思和清算侵略战争罪行远不如德国彻底。日本的国旗还是“太阳旗”,国歌还是“君之代”,自卫队的军旗还是当年的“日章旗”。今天在国会出售的印有历任首相脸谱的杯子上,第一个首相从伊藤博文算起,直至今天的野田佳彦。也就是说,日本整个近代国家认同是从明治维新开始,没有把二战后和平发展的日本与此前侵略亚洲的日本割裂开来。这就给日本右翼歪曲历史,给想开历史倒车的政治势力留下了很大的活动空间。

从文化角度讲,日本确实存在与中国不太一样的地方。中国人讲“盖棺论定”,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的判断泾渭分明。但日本民族在这一点上确实表现出不同于其他文明的独特性,日本人认为人死后就不分善恶了,日本的普通老百姓也不对死人做生前善恶的判断。对生死善恶的含混评价,是日本文化的一部分,从文化的角度看不能简单认定其对错。但在看待国际问题时,要根据国际通行的法理,不能以文化、民族性为由否定是非。

《南风窗》:最近日本对南海问题的介入,给中日矛盾又增添了新的变数。您如何看待日本对南海问题的介入?

高洪:日本介入南海争端的直接原因与2010年的钓鱼岛撞船事件有关。中日在这轮博弈中互有所得。中国通过这件事告诉日本,中国在维护领土主权和保护公民人身安全上有不可动摇的决心和底线。此外,这轮外交斗争后中国开始在钓鱼岛水域实行常态化巡航。日本也“有所得”,一是拉美国“选边”,让美国明确表态钓鱼岛适用于《日美安保条约》第五条;二是利用中国强有力的回应措施,在国际社会尤其是东亚地区,丑化中国形象、煽动中国威胁论,从而高调介入南海问题。日本企图通过在南海发力,与中国开展多方面的海洋竞争。

日本介入南海问题还有一个原因,它担心中国与南海声索国达成有利或者说至少不吃亏的准则,从而将这种准则移植到东海。日本鼓动南海声索国与中国对抗,至少有牵制中国的作用。此外,介入南海同样也可以迫使美国“选边”,日本是美国在东亚最强的助手,美国在重返亚洲后也需要日本帮助填补其力所不及的战略空间。日本右翼和反华势力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认为国内状况决定了中国不太可能对外采取强硬措施,于是放开手脚支持南海声索国。

日本的国家重新定位

《南风窗》:首相更换频繁、政局动荡是近年来日本政治的一大特点。政党政治的演变是日本国家转型的重要部分,您如何看待日本政治的未来走向?政局动荡对日本的对华外交产生何种影响?

高洪:日本政党制度既不是单党制也不是两党制,属于一种特殊的政党模式。五五体制下,日本有革新党派和保守党派,也有众多的小党,但没有实现两党制式的政党轮替。两党制需要两个政党的政治属性和政治信仰一致,但政策路径不同。在五五体制下,日本保守政党在政治属性上属于西方阵营,革新政党则背靠社会主义阵营。如果革新政党执政,那么日本的国体就会发生变化,所以这种体制不能算是两党制。

五五体制解体后,日本政党经过分化组合,形成了比较稳定的新老保守党派,即民主党和自民党。这两个政党在政治属性上是一致的,无论谁上台日本的国体、政体都不会发生变化,从这一点上看符合两党制特征,但这并不意味着日本政治必然会向两党制演变。2009年日本表面上实现了政党轮替,实际上执政的民主党变得越来越像自民党,其立党原则、选举承诺几乎都放弃了,政策选择、权力模式、决策机制都已“自民党化”。既然民主党已“自民党化”,那就不符合两党制的条件。

日本这种政治局面对中日关系是有影响的。首先,中国缺少一个稳定的外交对手,首相更换频繁,肯定会给中日外交造成麻烦。其次,执政的民主党缺少与中国开展外交的比较成熟的经验和人脉,这也会影响中日外交。第三,自民党派系关系相对稳定,主导对华政策的通常是最大的派系领导人。这些派系领导人担当得起政治责任,镇得住党内和政坛上的不同声音。但今天的民主党内没有能堪当大任、有足够权威的政治领袖,党内的不稳定性、不确定性,给中日关系带来不少麻烦和困局。

《南风窗》:鸠山由纪夫的“脱美入亚”外交昙花一现,其后任者重回“日美基轴”外交。这是否意味着无论是哪个政党上台,日本的外交都不会做出重大调整?

高洪:鸠山由纪夫之后的民主党首相重回亲美外交,是否就意味着鸠山以及小泽一郎对国际形势的判断,对中日关系以及日本应推动的战略方针调整,就彻底销声匿迹或被时代抛弃了呢?我不这么看。鸠山下台时曾含着眼泪说,“历史将证明我做的是对的。”言外之意是说,只是他做得太早了一点。如果中国能够做到今后10年继续保持过去30多年的发展势头,日本除了重新调整对华战略,至少在中美日间寻求“等边三角形”关系外,没有任何其他选择。

日本政治家加藤紘一1990年代首次提出中美日“等边三角形”关系时,曾引起轩然大波。也就是说这个话题当时还是比较敏感的,但2009年鸠山执政时期,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了。尽管鸠山最后被迫下台,但日本的国际国内环境跟1990年代已大不一样。日本的政治家现在之所以依傍美国,是从今天的日本战略利益需求出发做出精确计算后,认为在现阶段国际力量对比之下,依傍美国是最有利的。如果国际力量对比发生变化,依靠中国能实现利益最大化,日本的政策会迅速做出调整。中日两大民族之间有着共同的东方文明基础、2000多年互通往来的积淀,也是将来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战略合作的积极因素。

实力逆转,中日再认识

《南风窗》:2010年中国GDP总量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日本社会如何看待这一超越?

高洪:2010年中国GDP总量超过日本,日本覺得这是个威胁。历史上日本走过国强必霸的道路,担心中国也会沿着这条轨迹走。我们在与日本学者交流过程中,解释中国即使GDP总量超过日本,但人均只是日本的1/10,不会对日本构成威胁。但日方各阶层人士常常会“关切”地问道,如果中日开战,中国不会按照“人均”出兵吧?可见双方的互信还存在不小问题。

日本这些年经济停滞不前、政局不稳,社会发展过程中的结构性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3·11特大地震给日本造成的打击至今仍在。这些问题纠缠在一起,让日本社会开始变得焦虑,从中国经济发展中获益的心态,逐渐转向对中国的疑虑和猜忌,追随石原慎太郎的人数曾一度增加。不过应该看到,这种现象也是有个度的,最近在是否支持石原“购岛”的舆论调查中,民意支持度有所回落。作为岛国的民族性格特征之一,真正经过自己理性判断后确定政治选择的人并不多,容易出现一哄而起、一哄而散的快速反应。从文化上看,这也是集团主义、从众心态以及不愿意标新立异的大众文化使然。

《南风窗》:日本一直在追求“正常国家”地位,这一过程几乎与中国的崛起过程同步。在中国经济实力超过日本的背景下,中日关系发展的难度和挑战是不是会越来越大?

高洪:现在正处于中日综合国力逆转的敏感关键期,双方的不信任会成为矛盾的主要层面。中日关系长远看应该是乐观的,但也不要指望三五年内日本的对华外交会做出很大的调整。就目前日本国内政局来看,鸠山的外交理念没有得到多数人的支持,反倒是那些借助美国力量与中国搞对抗的成为主流声音。

从中国构筑和平稳定的周边环境来看,日本既是大国又是邻国,自然很重要。但从历史纵向考虑,中国近代以来遭受的屈辱、受到的侵害,包括刺激中国民族觉醒、自立自强,都与日本关系甚为密切。实现邦交正常化以后,两国关系也经历了几起几落。在2000年的历史中,中日首次出现“两强相向”的局面。从国家利益矛盾对抗角度看,这就造成两国走得越来越近,甚至出现轻度摩擦。中日关系本来是多方面、多层次、立体的关系,有友好合作的内容,也有矛盾摩擦的部分。但两国关系处在综合国力逆转的时间点上,最敏感、最不可调和的问题就容易排在最前面。

《南风窗》:日本通过1895年的甲午战争和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侵华战争,两次打断了中国寻求国家独立、富强的进程。目前中国正处于崛起的关键时期,中国应以何种态度看待日本在这个过程中可能扮演的角色?

高洪:清末时期中国处于国运最低潮的状态下,政治的向心力、社会的凝聚力都存在很大问题。现在的中国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处于上升期,尽管矛盾和问题不少,但这些都是快速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能够打断中国崛起进程的因素,一定来自中国内部而不是外部。中国现在依然是发展最快、势头最好的大国。要走向更强大,就需要正确的战略选择,不能因某个具体问题导致中国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出现逆转,从而影响和干扰中国自身的发展。

具体到中日关系,中国不应该在短期的硬实力对冲中计较一得一失,而是要在长远的软实力“马拉松比赛”中争取最后胜利,这也是大陆文明与岛国文明不同特点的关键所在。如果中国能很好地解决好自身存在的问题,能够继续保持崛起的势头,现在中日关系中的很多问题今后都不会再是“问题”。

中日互动与东亚格局

《南风窗》:在东亚地区合作方面,日本常以竞争性的姿态出现,比如倡导“东盟10+6”抗衡中国主张的“东盟10+3”。中国应该如何应对日本在东亚地区合作上的竞争性姿态?

高洪:东亚区域合作要走上新台阶,成为世界经济中重要的一极的话,必须是以大国为核心,中日之间的协调不可或缺。日本在东亚合作中采取竞争性姿态,主要是因为对中国“不放心”,说到底还是担心“10+3”最后变成“1+2+10”,即中国加日韩再加东盟,也就是说最终由中国主导东亚合作。日本想趁着现在还有一定的优势,强调中日间合作“对等”,拉更多国家“入伙”,也有冲淡中国影响力的考虑。

将来东亚合作会走向何方,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包括日本在内的东亚国家对待中国的态度,会随着中国的发展以及对周边关系的处理而发生变化。如果中国能成功处理这些问题,这种变化将是有利于中国的。到那个时候,“10+3”还是“10+6”就变得不再重要,中国的影响力已经摆在那,在处理与中国关系方面,日本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南风窗》:美国因素将是中国今后对日外交的重要变量,中美互动是东亚格局转型的核心内容。但在东亚格局转型过程中,日本不可能只充当被动的角色,这能否成为中国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的一个切入点?

高洪:中日关系问题,往内说是中国自身发展的问题,往外说是处理好与美国之间关系的问题,中日关系本质上是一个次要的问题。日本不是中国外交的主要对手,但它是一个处理不好会给中国制造麻烦、添堵添乱的“存在”。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如果处理好中日关系,我们完全有可能把日本纳入中华民族崛起总体设计中的一个部分。中日矛盾的解决需要各个方面的政治智慧,应努力使问题的解决向着有利于中国的方向发展。同时也要提醒日本采取明智的做法,而不是一味地挑战中国的底线,试图在对抗中谋取实际利益,要让日本知道这只会使问题变得更糟,是损害两国关系和日本民族长远利益的。

日本人也知道《日美安保条约》一方面保护日本,同时也制约日本。日本外务省前条约局局长东乡和彦在今年初出版的新书中提到,日本要拉美国在钓鱼岛问题上“选边”,但一旦中日间因钓鱼岛发生战争,日美同盟间的条约、交涉等都不会生效。这基本上也是日本政治人物的共识,即美国绝不会因为日本的利益与中国全面开战。这就意味着日本在未来的国家战略调整上有多种选项,尽管野田内阁与鸠山、小泽的政策路径不一样,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做这方面的思考,更不意味着以后的执政党不随着大国关系的变化而做出政策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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