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
和长天的渐渐熟悉,还是最近的事,他给我的印象是质朴的、宽厚的,同时还有着一点腼腆和敏感,他对生活有自己的见解,绝不趋时。他容易为生活中的小疙瘩而怏怏不乐,情绪波动难以自禁;但是,他又善于处理和周围人们的关系——不管是同代的抑或是不同代的——他的这种气质和待人处世的态度,使他的小说也呈现出一种平和、稳健而又敏感细腻的风貌。
这并不是说,长天想通过他的小说向人们传授与世无争的人生态度;恰恰相反,他所描写的人,多半是进取的、有为的,当然也是充满着矛盾与苦恼的。长天的平和,是一种达观与兼识,他不执着于任何一种简单化的想法,而总是以宽厚的襟怀去涵容他所遇到的人和事,在判断他们(或它们)的时候,渗透了一种理解和同情,以至对有缺点过失的人亦怀着这样的理解和同情。长天是有他另一面的,他对某些特别能够生存、咄咄逼人而又满不在乎的“强者”不隐瞒他的内在反感。虽然,他并不为这种情感上的抵触所拘囿,在理智上他始终是十分清醒的——比如历史的进步、社会的物质法则、人的现实需求等等,这些理论课题及一般的结语,长天绝不生疏。
问题在于,长天实际上是属于情感型的。情感的质朴和敏锐,以及他所生活于其中的环境,他的日常接触和交往,都诱发了他对身边琐事的关注,他也由此感到了自己的存在。由于切身感受到的日常生活和一些小说的美妙虚构实在大相径庭,这使长天非常注意自己小说的真实——即向生活本身的还原。长天曾对我说,他很不愿让读者产生一种“受骗感”,我觉得这一说法虽不时髦,但却表明了长天的坦诚和他对小说的理解。现在花花哨哨的东西太多了,它们与我们又何干呢?
我认为,长天在他的小说里,实际上已经碰到了当代生活中的一个普遍难题:角色分裂和角色冲突。他的小说《外延形象》以它的标题总结了当代人在多种环境关系和生活抉择中左右为难的状态,同时又努力使它协调起来的克服过程。在确认人的性格内涵是如此地矛盾复杂的同时,长天在另一个方向,即外延的方向,从社会既定关系的网络入手,对人作一个新的确认。人事实上很难成为他本来愿意成为的人,社会既定关系促使人成为各种各样的“角色”。于是,“角色”的规范及准则不但驱使人们据此去思考、去感受、去行动,而且人也在多种角色的交替扮演中成为一个现实的人。这种认可和服从,不快和惶惑,以及责任感和个人志向的冲突、职业角色和家庭角色的分裂,在长天的小说中都得到了突出表现。因此,如果撇开他所具体描绘的人物细节不论,我们肯定能够在里面看到每一个人都无可逃避的处境,这当然包括我们自己。
面对这种角色的分裂和角色的冲突,长天首先是正视,并为之苦恼。但与此同时,他却并不沮丧。我觉得,长天的责任感已经渗化在他的作品之中,它并不是一种高谈阔论,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平民的、日常的切身经验。长天把这种经验平平淡淡地讲出了。
长天的小说有些时候也流露出某种笨拙,他在语言上似乎不是太有想象力,这我并不想回避。不过,我推崇长天的理由是另一条:他从不矫情。
1985.5.8
(注:本文为《外延形象》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