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
台湾曾经有过一位传奇报人,创办《中国时报》的余纪忠先生。他的传奇之-是对于年轻人的重视与提拔。他的报社没有论资排辈这种事,余先生认定报社最重要的开创性工作,一定要找20多岁的年轻人来负责。被他认定是有才华的20多岁年轻人,他绝对不吝惜给予丰厚的待遇与充分发展的空间。
就连不在《中国时报》任职,也绝无希望延揽到《中国时报》任职的年轻人,余先生也同等重视。林怀民抱持着“跳中国人的舞”的梦想从美国回到台湾,创办了“云门舞集”,“云门”在中山堂首度公演后第二天,一封信专程送到林怀民的住处,里面是余先生开给林怀民的一张巨额支票。小说家白先勇的经验则是:遇到了余先生,余先生递给他1000块美金,交代:你应该写写你的父亲,这笔钱算是预付稿费。
那是30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白先勇根本没有要写父亲的念头,那时候应该也没有写他父亲的条件吧!白先勇的父亲,是白崇禧,“桂系”的要角。“桂系”中和白崇禧齐名的另一位将领,是在大陆易手之际,曾经逼退蒋介石,自己当上“总统”的李宗仁。蒋介石和李宗仁结怨极深,到台湾“复行视事”后,国民党又将失去大陆的原因定调为是李宗仁的错误,这样的情势,也就注定了白崇禧在台湾不但不会受到重视,还长期遭到蒋介石派人监视的悲哀处境。
再加上白先勇在家中排行老八,1949年巨变发生搬到台湾来时,他只有12岁,显然无从亲历记忆父亲1949年之前在政治与军事上的活跃行动。1949年之后的白崇禧没有发挥余地,1949年之前的纪录史料也很难在蒋氏当权时搜集,遑论发表了。
然而余纪忠的提醒,毕竟留在白先勇的心中,没有被遗忘。时移事往,蒋家父子都进了历史,白先勇也长期定居美国,加上中国大陆改革开放,材料有机会从尘封的角落出土,同时也有了较大可以说真话的空间。
在还等不到《白崇禧传》的情况下,先等到了《父亲与民国》这本照片集。白先勇显然不只以儿子的身份来怀念父亲,而有将父亲一生行谊放入“民国史”里的态度。
若是从民国的角度看,那么这部书最大的特色,正在于选择了一个“儿子”看待“父亲”的观点。因为是“儿子”,白先勇绝对不可能简单地接受国民党历史教育中给予白崇禧的“桂系”身份。说“桂系”,那就和说“直系”、“奉系”、“皖系”一样,都是“军阀”,也就都是“北伐统一”之后被消滅了的旧势力。还原白崇禧的一生,我们不可能忽略1929年的“蒋桂战争”。白先勇给了这一场战争一个标题:“最不该发生的战争”,因为史料见证,白崇禧当时自愿带广西军队去新疆屯边,来解决北伐战后复员的问题。但这样的提议无法取得蒋介石信赖,坚持采取“灭崔”的政策,从而由“蒋桂战争”扩大变成卷入冯玉祥、阎锡山的“中原大战”。
不该发生的战争发生了,证明了蒋介石从来没有真正消灭军阀,更没有能力控制军阀,也证明了过去历史叙述中的“军阀”二字,根本就是个太过粗糙的概念,不足以用来描绘极其复杂的现实。
白崇禧和张作霖、冯玉祥那样的人,很不一样;白崇禧和山西的阎锡山和湖南的赵恒惕,也很不一样。但究竟是如何的不一样法,就需要摆脱过去国民党创造的种种历史神话、烟雾,重新整理史料,才有办法探究。
不仔细探究这部分历史,我们说不清1912年到1949年的中国历史。而麻烦的是,这部分的历史研究,很难由中国大陆的学者来承担。传统上,中国共产党对于军阀和国民党之间的关系,本来就陌生得很,中间更还夹杂了许多政权争夺过程中的立场偏见。这中间的关键人物,许多后来也都去了台湾,将他们与国民党的恩怨,以及他们的数据和记忆,都带到了台湾。
台湾有责任好好整理这段历史。民国究竟是什么,究竟怎么到了台湾,又带了哪些人哪些关系到了台湾?这是个迫切等待有人愿意如同白先勇般诚恳追寻答案的大问题。
编辑 晓波 美编 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