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雨晨
“有没有喝出青椒味?或是甜椒?肯定是有椒类的味道。”
“丹宁比较紧,好像梗都没去掉,直接压制的?”
“我感觉像是混酿。”
“橡木桶的味道有些怪——哈,背标上说是法国和美国的混合橡木桶。”
“你看,开瓶时间越长,青椒的味道越重吧。”
……
暖黄色白炽灯下,没有背景音乐。十几个30岁上下的年轻人,人手一只高脚杯围坐一圈,七嘴八舌,品头论足。他们面前是十几个红酒瓶,以及一些匹萨或者花生之类的小食。每一支酒打开,所有人都像磨墨一样把杯子晃上十几圈,有的是把高脚杯的底座按在桌上摇,幅度就显得大了一些。然后停下观察酒的“挂壁”情况,接着凑上鼻子,深吸一口气,啄上一口。再嗅,再啜。
气氛随意而且轻松。从一支酒开始,话题经常会发散出去,讨论当天早上切尔西险胜巴萨那场球打中了几次门柱,或者是哪家餐厅的法国大厨据说辞职了,又闲扯到哪里有通宵营业的小吃店这会儿还有大饼油条卖,间或掺杂着无伤大雅的讽刺和自嘲……最终,话题会收拢回来,大家一起猜,杯中这款酒零售价大概是多少。
这是在上海图书馆背后,一家自称为“食堂”的私人会所——其实是最普通不过的一间老式公房,但经过了精心布置。这次小型品酒会主题是美国红酒,一共八款,全都由一位精通中文的美国红酒商免费提供。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品酒会是市场调查的一部分,看看这些酒在中国有无销路。现场让这位美国人颇有些惊讶,这些中国年轻人对价格判断极为精准,误差不超过10%——如果计入关税、运费等,10%的差距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况且,这批美国酒也不贵,大都在人民币300元以内。
唯一让所有人跌破眼镜的,是一款名为“狐狸山”的红酒,产于2007年。所有人都喜欢它的味道,觉得至少能值300元。美国人一脸坏笑着揭开谜底:“100块!今天晚上最便宜的一瓶。”于是,众人欢呼:“再开一瓶,这下没有心理负担了。”
品酒会约在10点半结束,男男女女带着一口发紫褐色的牙各自散去。平均下来,每个人都喝了一瓶上下,有几个已呈醺醺然、陶陶然、欣欣然状。告别的时候,他们还不忘相互提醒:“明天是半岛饭店的奥地利酒会。”
其中比较狂热的人,将在第二天赶三个场子,喝到半夜。不过,这个圈子里最疯狂的红酒迷之一Dicky,那一天并未到场,据说是在另一个昂贵的场子里。
嗜酒之徒
三十多岁的Dicky是上海人,名片上一个中文字都没有,头衔是“wine lover & free-lancer”(嗜酒之徒和自由撰稿人)。与《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相识,是在一次葡萄牙产葡萄酒品酒会上。第二天坐下细谈,他说自己昨天下午喝得很克制,因为现场提供的二十几款葡萄酒,他年初的时候都尝过,所以酒会上他只是选了几款高端的,更近年份的酒,想尝尝有什么细微差别。克制的另一个原因,是晚上他还要参加另一个酒会,“得保留一些味蕾”。
Dicky“去年退休,不需要工作了”,这一年全身心投入到葡萄酒的汪洋大海里。他的手机里,有无数张照片,景物千篇一律都是一排瓶子,而且几乎每天更新——这些统统是他的战利品。
聊起葡萄牙的酒,他会从历史和酿造技术说起。葡萄牙人产波特酒著名。其起源,是大航海时代,当时用船运送葡萄酒,而且装的都是木桶,时间长容易变质。当时的解决办法,是往葡萄酒里加酒精,于是成了波特酒。“所以,葡萄牙人不是不会酿葡萄酒,只是多了一道工序而已。”
谈起酒的年份,Dicky却像一个诗人:“波尔多80年代的酒,就好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返老还童;而90年代的酒却是一个小孩,未老先衰。不过,我个人觉得90年代的酒现在就去喝不是太好,还得放一段时间。”
而谈起法国波尔多和勃艮第的酒庄,Dicky就像是在说他家弄堂里的杂货铺。他已把列级的61个庄所有2005年产的正牌酒收集了一套,每庄一支,因为那是公认的好年份。事实上,也并不算贵,大约花了12万元人民币。Dicky在香港长期租有一个酒窖,储藏近期会喝的酒,但上述这一套, 都还留在法国的酒庄里。“等上二三十年再喝。”
如果不是记者追问,Dicky不会主动告诉你,一年来他已经花了上百万在葡萄酒上。说到花下去的钱,他一脸淡定。但聊到1982年,他马上神色庄重:“伟大的1982年!而且,那个年份孕育了一位伟大的品酒师帕克。”
除了出席各种酒会,集邮一样搜集自己钟爱的各种酒,Dicky也热衷于亲自组织各种品酒会。“往往都有很严肃的主题,比如横向评,某一年,波尔多地区左岸或右岸某一个村里,某几个庄园的正牌酒;或者纵向评,某个酒庄几年的正牌酒。”
每天,Dicky的饮酒量大约是一瓶。
不断扩大的圈子
介绍Dicky进入红酒圈子的James,也是“食堂”里各种品酒会的组织者。他尤其喜欢搞盲品——把各种来源的酒倒入只有号码的瓶中,大家一一品尝之后投票,最喜欢哪一号酒?“便宜的酒却最受追捧很常见,这也没什么丢人的。”
“食堂”的酒友都说,葡萄酒口味千变万化,某一年葡萄强壮与否,采摘早晚几天,橡木桶的选择,酿酒师是不是别出心裁添了点什么东西,或想开开玩笑,都会使酒味大异。所以,关键是喝适合自己的酒,而不是价格高低;况且,能发现一瓶适合自己口感的新酒,快乐程度绝不亚于喝了一瓶名庄酒。
品酒会上,酒的来源,往往如前述一般来自酒商赞助,那就对酒友完全免费。另一种方式,则是大家确定一个主题,凑钱凑酒,平摊成本,一般单人花费几百元。
James于2007年开始接触葡萄酒,目睹了上海葡萄酒爱好者从无到有,不断壮大的过程。据几位酒友估计,活跃在各种圈子里的爱好者,脸熟的已有好几百人。其实,各个葡萄酒公司也乐于向这个群体免费或低价供酒,以便于产品测试和市场推广。这个群体的背后是数以万计的海归、白领,尤其是女性,他们出于养生、时尚的目的,正慢慢把葡萄酒引入日常生活。据James观察,这一人群正在渐渐成为上海葡萄酒市场的消费主力,其承受能力,大致是单瓶200至400元,每周三至四瓶。
James本人已是半职业的葡萄酒从业人员,他对自己的定位是“启蒙者”,走向完全职业化看来只是时间问题。除了组织“食堂”的品酒会,他也和数家红酒公司合作,飞赴全国进行葡萄酒知识培训。据他的观察,内陆地区中产阶级的葡萄酒热也在逐渐兴起。接下来,他应邀去成都讲课,80个位置场地居然来了100多名听众,认认真真听了3个小时。“那种感觉,很像三五年前的上海。”
而在葡萄酒消费已比较发达的“北上广”,James认为,其中还是有相当差别。广东因受香港影响时间最长,葡萄酒的消费,已渗入到日常饮食,更多是在考虑如何配餐;上海的消费,还有很强的时尚和炫耀心理;而北京的消费,主要还是以官员为中心的交际活动居多。
所以,在上海,“玩红酒的人要有钱有闲,说穿了是一种公子哥气息,但手里不是鸟笼蛐蛐盆子而是高脚酒杯。”James笑道。
但有闲没钱,只参加免费品酒的酒友,也并不被“食堂”排斥。“关键看你是不是真的对酒热爱。”James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也碰到过只对酒精着魔的,喝了三年一点进步都没有,还是什么名堂都喝不出来。”
喝的是酒,还是牌子?
在“食堂”的圈子之外,《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先后采访了三位曾留学法国的女留学生。她们都把喝红酒的习惯带回上海。另一个共同点是,她们都说不全五大一级名庄的名字,也记不清自己在法国有没有喝过Castel,“因为那时候根本不会讲究品牌,而只考虑口感和产地,最多再考虑和什么样的朋友吃饭,配什么样的菜。葡萄酒本来就是很大众的消费,5欧元10欧元一瓶的买上一箱回家慢慢喝。”
在酒商王明裕看来,葡萄酒之于欧洲,类似茶叶之于中国:“我现在每天喝100块钱一两的茶,出差的时候茶喝光了,5块钱一两的不也照样喝嘛?”所以,虽然他本人不卖Castel,也并不排斥。
此类观点,与“食堂”内外酒友大致相似。倒是拉菲的声誉堪忧。James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现在说到拉菲,我身边的不少人已经产生了逆反心理,就觉得俗。”
的确,坊间流传的拉菲故事,都只能以“粗鄙”形容。一位进口酒商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经手的一个典型案例,发生在2008年。当时他卖拉菲正牌,乃是1995年产的“大拉菲”,以6000元一瓶的价格卖给北方一家酒店,酒店出手即为19999元。一次公款消费,一夜喝掉36瓶,“而且是兑着雪碧喝掉的!”★
(实习生杨昊、张 吉吉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