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尘馨
一堵巨大高耸的斜面水泥墙兀立当中,变幻的灯光,被截断的空阔舞台上,仅一桌三椅一冰箱,李六乙喜欢使用的椅子此刻幻化为了床、房间,甚至人物的不同状态。29年前,同一个舞台上,在这部戏里,床就是床,房间就是房间。
人艺经典作之一《推销员之死》近日复排重登舞台。首演于1983年的《推销员之死》是中国在文革后上演的第一部外国戏剧。北京人艺选择此剧作为今年建院60周年推出一系列复排经典剧的第一部,显然颇具用心。
当年,这部反映资本主义社会里关于“美国梦不再”的戏剧,出现在刚刚结束浩劫开始改革开放的中国,无异于滴水入沸油之中:一个在社会底层的推销员,却拥有汽车、冰箱和楼房,很多中国人认为这是在粉饰资本主义生活;而外国记者却认为英若诚选中这个剧本别有用心,“在米勒的所有剧本中,为何选中这一部?难道是因为中国政府意欲暴露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的本来面目,想表现那是一台残酷的绞肉机?”
争议之下,当年该剧主演兼翻译英若诚、院长曹禺仍力推此剧,并请阿瑟·米勒来到中国,亲自执导话剧。英若诚在之后的自传《水流云在》中,称当年《推销员之死》获得“巨大成功”,甚至超过了《茶馆》的重演。
如果说,对于这部经典戏剧,当年人艺追求的是真实表现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小人物,29年之后,资本主义还在,而且随着社会的发展与国人更加接近,再现经典要展示的是什么?对此,新版《推销员之死》的导演李六乙表示,他想突出的是“中国气质”。
威利去拍电视剧了
“我要带你们去大开眼界。美国到处都是美丽的城市和高尚正直的人,他们都认识我。在新英格兰地方到处的人都认识我,绝顶高尚的人。等我带你们哥儿俩去,他们都会为咱们敞开大门。因为一点,我有朋友。在新英格兰哪条街都可以停车,警察把我的车当自家汽车来爱护。”壮年时的推销员威利,很满意自己的工作,也很愿意向儿子们夸耀自己的好人缘。
《推销员之死》的剧本创作于1948年,那时候的美国刚经历完二战,生活停滞多年之后,人们开始急切地追求个人利益,“美国梦”再次煽动起小人物的发财野心。年轻时信奉马克思主义的阿瑟·米勒,把威利视作资本主义的牺牲品,剧中充满着对高调美国梦的怀疑。
推销员威利·洛曼,63岁,正逐渐失去工作能力。他发现自己无法集中精神长途驾驶,客户随着年纪的增长都离开或疏远了他,公司取消了他的底薪;儿子事业不顺遂,也离他越来越远,生活失去了控制和希望,只有老伴琳达了解并担心他。他陷入了过去和现在交织的混乱意识里无法自拔,内心充满挫折感却仍不愿放弃幻想。最终,威利选择了计划已久的自杀,2万美元人寿保险赔偿金是威利最后能带给家庭的全部。
李六乙发现,在60多年后的中国,我们的生活状态和当年的威利们竟然那么相似。他甚至认为,“如果把剧本里那些美国的地名人名换成中国的,它就是一个在当今中国发生的故事了”。
在排练时,演员们开起了玩笑,“威利去哪了?”“威利接了一个长电视剧,出门拍戏去了”。在他们看来,演员们的生活和是威利一样的——抛家舍子一走就是半年,捧着薪水回家后,没多久又要离开。
这应该是2012版《推销员之死》的“中国味”之一。重演这部人艺的经典戏剧,李六乙觉得复制太简单,他想做一种改变。他在思考一种味道或者气质,即中国的气质,把这种气质带到戏中,这部戏演出来就是中国的戏。
这种既现代又中国的气质,也鲜明地体现在新版《推销员之死》的宣传海报上。黑白影像中,上下对立而放的分别是美国纽约曼哈顿和中国北京CBD夜景:一样的高楼林立,一样的不夜城,一切何其相似。
相比这样的“无缝连接”,29年前英若诚的那个威利在当时纠结得多。英若诚曾在当年的《戏剧报》上回忆了自己表演时的顾虑:《推销员之死》具有异常鲜明的思想倾向性……这里面包括某些美国人士公开提出的担心,即中国人会不会利用这个戏作反美宣传,给美国社会抹黑?
写意不写实
在布景上,2012版《推销员之死》也与老版有着鲜明的差异,导演亲自担任舞美设计,他想借鉴戏曲的“写意”手法,以达到“无中生有”的效果。
不好说,是否所有的西餐都可以找到它中式的做法,但出身戏曲世家、毕业于中戏戏曲专业的李六乙坦言,出于对戏曲的偏好,他希望更多从戏曲中找到重新创作《推销员之死》的依据和可能性。
所以我们看到舞台几乎空置,一桌三椅,通过灯光完成现实和虚幻的转换,李六乙说这样为的是给表演留出最大限度的创造空间。导演要做的一切的手段,“都是为了新的表演方式的构成”。他希望舞台不单是一个物理概念,“演员应当通过表演去创造出物理和心理的空间”。于是,舞台上的一桌三椅就变幻无穷,它可以根据演员的变化、心理的变化,让这个空间随时存在、或随时不在。
对威利的要求也是如此。当虚化掉了背景和时代,在李六乙心目中,威利需要做到的是在舞台上完成多种情绪的转化,随时随地转化,从实到虚,现实和意识共存。
相反的,当年的主演英若诚比新版里演威利的丁志诚参照的对象具体得多。他回想着文革中,遭受劫难却保有热情的朋友的状态,通过“情绪记忆”,这么去理解交错意识下的威利。
同样让多种元素“共存”的还有服装,剧中角色的服装都被刻意模糊了时代感。威利的妻子琳达穿的改良版的美国60年代的蓝布长裙,好朋友查利则是一条中世纪英国马裤搭配美式西服、脖子围着迈克尔·道格拉斯喜欢戴的丝巾,小儿子的长款燕尾西服和花边衬衣仿佛来自英国19世纪。
大儿子比夫穿着一件深V白色T恤配黄色工装裤运动鞋,全套衣服来自贝克汉姆的同款同品牌,这是派人专程购置的。
李六乙带着服装人员专门研究了贝克汉姆的服饰,因为他是时尚的代表。他们把贝克汉姆不同时期的衣服都找出来看了一遍,包括了他不久前参加威廉王子婚礼时的衣服。他们发现,贝克汉姆的服装中有很多古典的元素,却给他带来时尚的效果。李六乙受到启发,觉得这应该是这部戏服装的一个好的思路,即古典元素与现代设计的结合。
接着,他们又查找了美国在20-30年代、40-50年代、70年代、90年代以及现在,几个不同时代下的影视资料,从角色的服装中比较,“找出我们需要回到的时代”。李六乙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比如说威利身上的西服,他参照的就不是剧本里约40年代的服装,而是“回到了西装的最古典的年代,找到它特别的元素,再结合当代的审美当代的裁剪”。每一个人物的服装均是依此混搭思路配置。
于是,这部原本具有真实生活面貌、思维意识流的戏剧,从表演到布景、服装、音乐彻底地意识流了。
曾经的真实威利
尽管新版的威利被模糊了背景赋予了现代特征,可阿瑟·米勒笔下的威利并不是想象的符号,他来自一个现实的原型。
就在动笔的前一年,米勒在剧场里遇见了自己的叔叔纽曼,那时场院刚刚上演了自己的新剧《都是我的儿子》,并为之举办酒会。之后不到一年,纽曼就自杀了。
家里人都觉得这位纽曼叔叔脾气古怪、不诚实、爱说谎,可是米勒却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发明家,“他的磨难全写在脸上,让人一眼就看出。他不停地向上爬呀爬,可是永远追不上别人,永远被别人超过。我深深地同情他,我想,他怎么可能成功?根本不可能。”
在米勒的回忆里,纽曼招人喜欢,其貌不扬,矮个儿,口齿不清,却非常有魅力。他有两个儿子,他们住在布鲁克林,生活拮据。这家人缺乏幽默,成天都在发誓叫喊要夺取胜利。
纽曼自杀后,1948年初,米勒专程访问了纽曼的大儿子阿比,同时,他想到了推销员的主题。阿比告诉米勒“他想创立一个我们自己的买卖。一个男人做的生意。”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和父亲,也开始理解了身为父亲的迷惘。
米勒的父亲有一家服装厂,童年时,他过着优裕的生活。可是1928年的大萧条让服装厂破产了,父亲从此一蹶不振。“我心里有两个父亲,一个现实的,一个是想象的。我和真实的父亲从来没有过争执,我只怨恨想象中的父亲不知道怎样应付败局。”
米勒仅用了一个半月就完成了写作。同年,《推销员之死》获得美国的三项戏剧大奖,《纽约时报》称其为20世纪话剧的里程碑。
1949年2月,该剧在百老汇首演即大获成功。
恰在这一年,还在清华大学读书的英若诚看到了剧本《推销员之死》,就梦想着把它搬上中国舞台。
在阿瑟·米勒的工作手记中详细地记录了,1983年自己初到剧院时,发现这个纯粹的美国故事是如何给中国的演员带来了困惑。
“我昨天见了演员和工作人员——舞台设计、灯光师和一些助手,眼前十几个笔记本全翻开着,人们握着笔,等着记下我说的话。我看出,在开放初期,人们过于尊重外国专家,于是问了一个问题:剧中是否有跟中国习惯作法或信仰相似的地方。”
但遇到了死一般的沉默。
人们好像有点发窘。英若诚解释道,大家一起读了好几天剧本,仍然在揣摩。而我认为,人们还没有弄懂这出戏的意思。
在数天之后的新闻发布会上,英若诚对云集的中外媒体表示,他期待这部戏会打开中国剧作的一个新局面,因为它打破了使我们裹足不前的常规思维。
这部不被看好的外国戏剧首演时获得了巨大成功,英若诚如此记录了当时的情形:“大幕闭上后,观众席一片寂静,那对我们来说是漫长的一刻。一位女演员以为演出是个彻底的失败,开始有些欷歔。可突然间,不知是谁领的头,雪崩一样,掌声雷动,经久不息。还有人在喝彩。”
越接近,越间离
几乎在同一时间,《推销员之死》这部在美国戏剧史中意义非凡的经典,在纽约百老汇巴利摩尔剧院也重新上演,同样也以致敬的名义。
美国著名导演迈克·尼科尔斯请来百老汇最资深的设计师和舞美设计,还原了1949年《推销员之死》在百老汇首演时的服装和布景,那是他十几岁时看到后无法抹去的记忆。威利由44岁的菲利普·塞莫尔·霍夫曼饰演,霍夫曼在2006年凭电影《卡波特》斩获奥斯卡影帝而声名鹊起。首场重演之后,大获好评,几乎纽约所有主流媒体都在夸奖这部“恰逢其时”戏剧。
与美国人相反,李六乙想到的关于阿瑟·米勒之于美国的关键词是“破坏”。
在《推销员之死》的剧评中有一句著名的说法,称该剧是“一枚巧妙地埋在资本主义大厦里的炸弹”,他认为,这枚炸弹不仅埋了,还炸了,“产生了毁灭性的震撼”。为此,他在新版中增加入摇滚的元素,与“破坏”呼应,因为“摇滚的出现特别能体现美国现状,摇滚就是要毁灭,就是要批判,要反叛”。
于是,在威利与儿子聚会的餐厅,父子争吵以后,儿子们扬长而去,舞台上响起了是尖冽的重金属摇滚声。
这样刻意安排的美国元素,在与写意的中国气质混搭后,的确给观看和理解带来了困惑,但导演解释说,强调美国元素并不是为了还原具体的美国,而是因为“美国梦”已经成为了全世界的强势价值观。“间离效果”是为了更好的理解,让观众去更加理性地思考。
李六乙说,复排这部戏,他同时希望这部戏能回应去年人艺老导演林兆华在个人作品邀请展中提出来的主题——戏剧到底是什么?
或许这是个无论什么答案都无法完美的天问。但,获得热爱人艺的观众的掌声和喝彩,或许是戏剧之于创作者和观众之间最美妙的连接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