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凌鹤
春分这一天,北京伟人风采艺术团的“毛泽东”“邓小平”“周恩来”“林彪”“刘少奇”和“宋庆龄”等一行13人,风尘仆仆来到北京南六环外大兴县的“北京优龙会议中心”,却发现他们被忽悠了。
前一晚,艺术团团长、毛泽东特型演员商清瑞接到一位“王女士”的电话,说第二天上午10点半要举行一场慈善拍卖会,想邀请“伟人”们出席讲几句话,有车马费。
商清瑞带着团员们如约而至,“王女士”却关机了,前台小姐告诉他们,今天根本就没有什么“拍卖会”。
“是不是手机没电了?”商清瑞仍不甘心。无奈,身着盛装的一众“伟人”,只能坐下等待。时针迈向11点,商清瑞焦急地踱了好几个来回,电话始终打不通。“伟人”们三三两两坐在藤椅上,表情有些许落寞。
“不等了!”商清瑞忽然说,“就当出来踏青!中午,我请大家吃饭!”
两句话一扫“伟人”们脸上的阴霾。他们欢呼雀跃:“没错!不跟他们生气!”
“咱们就在大厅合张影,就当‘到此一游。”不知道谁提议。
“茄子!”镜头“咔嚓”按下,伟人们笑得意气风发。
“伟人”们要团结起来
中午12点,“伟人”们来到广渠门外大街幸福家园小区旁的一家山西刀削面馆,挤坐在三张长桌拼成的大桌周围,谈笑风生。直到商清瑞举起一杯“贵州醇”敬酒,大家才知道,这一天竟然是“主席”的生日。
“忘了主席大寿,罪该万死。”“林彪”高玺光率先举杯,“主席,万寿无疆!”
一周前,他们给“朱老总”的八十寿宴要隆重许多。豪华海鲜酒店,《东方红》音乐开场,三十多名团员齐敬酒。寿宴在三首男女对唱《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美丽的神话》和《不见不散》中达到高潮。军绿戎装、徽帽严整的“朱老总”赵登峰,被簇拥着切蛋糕。他感慨地说:“我们这些演员,一辈子都在给别人祝寿,今天,好歹给自己过了一回生日。”
“当年,在延安,毛主席就给朱老总亲自过六十大寿。所以,我们也要给‘朱老总过八十大寿。以后,这要作为伟人风采艺术团的一项固定节目。”商清瑞将藏蓝色长呢子大衣和丝绸围巾搭在椅背上,点燃一根“中华烟”,“至于我自己,一切从简、低调。”他嗓音悦耳,语速平缓,满面红光,总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仿佛上午的不快完全没发生过。
1957年出生的商清瑞,做过语文教师、政府官员、记者,卖过周林频谱仪。18岁时,就有人说他长得像毛泽东,这些年的四处闯荡中,这副长相也给他带来不了少便利。一次他到长沙洽谈电网项目,当地政府官员一看:“哟,这不是我们毛主席回来了吗?”对他客气而热情,电网项目顺利拿下。
2006年,有人给他一本《军旗》电影剧本,让他试一下“毛主席”,电影后来黄了,他却动了心思,开始到处拜师,准备从艺。在一场婚礼上,商清瑞迎来了他的“处女演”:为一对新人致辞,拿了500块的红包。有人在台下评论:“这个主席长得还是比较像的,就是有点紧张。”
商清瑞从此正式迈上特型演员之路。从商的经历使他意识到:散兵游勇、单打独斗很难发展,于是成立了“北京状元龙国际传媒广告公司”,并下设“伟人风采艺术团”等四个分支机构。公司成立后,商清瑞开始在演出中寻找形形色色的特型演员,遇到合眼缘者,就积极游说“入伙”:“民间艺人必须团结起来,才能整合资源,做大做强。”
如今,与“伟人风采艺术团”长期合作的有数十位特型演员,以及十余位歌舞演员,他们活跃在各类政府文化活动、商业庆典、慈善拍卖等场合,对于出场费,商清瑞始终不愿正面回答,“朋友关系不收费,只收红包,北京的是一两千,外地的多些。”而据微博上“群众举报”,“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的出场费一般是5000元,“林彪”和“蒋介石”价码略低,为3000元。
时间一久,有人自荐要加入艺术团,但商清瑞婉言谢绝了那些“格调不够”的,“比如煤老板闲得发慌,想来演伟人过过瘾的,太不靠谱了。”
红色粉丝
听说《中国新闻周刊》来访,商清瑞通知各位“伟人”穿上各自的“行头”,端庄肃穆地坐在月白色真皮沙发上等待。这些年来,他们都是靠这样的方式召集:电话通知,自带妆容服饰,接完活各回各家。
为了展示效果,“伟人”们集体上街买水果,引发了小小的交通堵塞。一位女摊贩迷惘地发问:“这是中央领导下来访问吗?”推着自行车买菜经过的中年男子淡然地回答:“没看出来吗?这是周总理、毛主席,人家专门靠演这个混饭吃,就住在这旁边的小区。”
但“伟人”们显然习以为常。
“到下面演出、合影,书记排首位,省长、市长都要往后排。”一头银发的刘少奇扮演者庞宪伯说。演了20年邓小平的许桓更是见惯了大场面:“在太行山革命老区演出,从宾馆到广场,一路上站了十几万人,呼声震天,车开都开不动。伸过来的手臂都拼命地拍车窗。”
“四五十岁的人崇拜领袖,就像年轻人崇拜李宇春、周杰伦,都是精神偶像。”商清瑞说。这个定义对于他本人似乎也适用。在幸福大街的工作室,电视机上方挂着一张庞大的毛主席像。只要有时间,商清瑞就会给画像上一炷香,拜上一拜。曾有一次到外地演出,同车的老教授对毛泽东颇有微词,当场遭到商清瑞的厉声呵斥:“要么闭嘴,要么下车。”
“我们传播红色文化,不为名,不为利,我们的宗旨就是为人民服务。”商清瑞说。2009年,汶川地震一周年,他们推掉了另一场报酬丰厚、“双飞头等舱”、五星级宾馆接待的演出,坐36个小时火车到灾区的希望小学慰问。一位老大娘看到“主席”,老泪纵横,跪倒在地,商清瑞和团员们每人掏了200块钱给大娘。
一位姓周的小伙子把跟张江山(饰周总理的特型演员)的合影带回山东老家,父母看后激动难抑,非要来北京看“周总理”。酷热的8月底,他们全家开车七八个小时进京,跟张江山在鸟巢前拍了照,再当天返回。几个月后,小周给张江山打电话:“总理,我母亲生病,犯倔,不肯住院。您能不能劝劝她?”张江山犯难:“这不好吧?”小周说:“总理,求您了,我是孝子。”张江山被打动,以“总理”的口吻给小周的母亲打了个电话,让她好好吃药治疗,老母亲果然乖乖住院,痊愈后又特地来北京,给“总理”送来花生、大枣。
虽然是成长于个人崇拜甚嚣尘上的时代,时至今日,商清瑞偶而也会觉得不自在,尤其是疯狂的“女粉丝”冲上来的时候,或求合影,或在他面前背诵毛主席语录,慷慨激昂,有的还当场飙泪。他还接到过不少“女粉丝”的骚扰电话和各种礼物。“她们实在有点儿太极端。”他无奈地挥挥手。
然而,人民并不是都如此敬待“伟人”。“小平同志”董晓曾受邀去河南参加一场敬老活动,去了才发现,是一个“土财主”要给自己八十岁的老娘过寿,让他老娘乘车检阅,“主席”“总理”和“小平同志”分乘三辆车跟在后面。董晓坚决不答应:“我们这么干,小平同志会高兴吗?”
用伟人的标准要求自己
艺术团始终强调,要用伟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张江山说,他推掉过白酒和医疗器械的广告代言。“刘少奇”庞宪伯则说自己每年都用卖字画的钱资助贫困大学生。
不过,“主席”曾为一个太阳能清洁能源广场代言。“考虑到那是环保产品,有益于社会,我才勉强答应。”商清瑞解释说。太阳能广场的老总对他说:“你放心,等我发迹了,我给你大大的报酬。”可这个户外广告挂了不到一星期,就因为“有损主席形象”,被丰台区工商局勒令撤下。不久之后,太阳能广场的老总也因为欠别人700万的赌债躲了起来,商清瑞一分钱都没拿到。
“《工商法》有规定,不可以用伟人的形象代言。”商清瑞说。后来,他又为河北一个沙发厂代言,学会了打“擦边球”:不在下巴上粘痦子,不穿立领中山装,而换以中式对襟服,收到了20万的代言费。
事实上,除了庞宪伯、张江山这样衣食无忧的玩票者,许多“伟人”扮演者自已却处于动荡不安中。周恩来的另一位扮演者狄新海,浓眉大眼,原是辽宁的下岗工人,无意之中发现了自己演“总理”的潜质,遂来京闯荡。除了扮演总理,他最擅长模仿的其实是小沈阳,更多时候,他还去主持婚礼,800块钱一天,有时还去夜场说快书、相声。
“林彪”高玺光,平时以拍摄剪辑婚礼庆典、刻录光盘糊口。林彪戏份少,因此他演出的主要任务是站在“毛主席”后挥舞“红宝书”、喊口号:“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然而去年9月,高玺光正在外地参加一台晚会时,他在门头沟的房子却被强制拆迁了,迄今仍没得到合理的答复与解决,高玺光和媳妇只好在没被完全拆掉的厨房里,用木板和编织袋拼接起简陋的一角,遮蔽风雨。因为太过疲累,接受采访时他在沙发上睡着了,商清瑞叫醒他:“林彪同志,这可不太像话啊。”
大部分团员对于高玺光的遭遇并不知情,事实上,他们也帮不上任何忙。商清瑞安慰说:“一个政党不出现腐败和黑暗是不正常的。没有错误就没有进步嘛。任何事情都要辩证地看待,要相信,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相信党,相信政府,相信法律。”
“假如林副主席还在世,我相信,他一定会就我的悲惨遭遇向全世界人民道歉,并对我进行双倍以上的赔偿。”高玺光说,“但不管我受到怎样不公正的待遇,我一定会把红色文化进行到底。”他睡眼朦胧地抠着指尖残存的泥土,肩章上的红五星闪闪发亮。
红色产业链的一环
2012年“两会”期间,各类演出活动减少,商清瑞和团员们有点儿按捺不住。“两会”闭幕这一晚,商清瑞没有守着《新闻联播》学习最新的红色精神,而是来到南城一家大型涮肉城,和金融界、艺术界的一干人士推杯换盏。
“主席啊,”一位文化界人士模仿着“总理”的口音说,“您这衣服脏了,得让江青同志给洗洗了!”全场暗笑不语。“见去世的主席需要花十块钱,见活着的主席,免费!”涮肉城精明强干的女老总开玩笑,全场哄堂大笑。
酒过三巡,商清瑞用湖南话来了一段“现挂”:“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个共同的目标,叫做传播中国的食品文化。我们的猪肉、羊肉和鸡肉,都带有几分红色呀,和共产党的红色文化并不相悖呀。任何肉吃到身上,变成我们自己的肉,就叫做血肉之躯。”
引经据典之后,商清瑞提起今年的“大计划”:办一场“红色春晚”,但很快被互相敬酒和溢美之词所淹没。除了红色春晚,“伟人风采艺术团”还有另一个大计划:拍摄一部红色电影,登上院线。目前,他们在和不同机构同时策划着多个剧本,可基本都“八字没一撇”。
“赞助红色文化演出和影视的老板多半是60后,对红色文化有很深的感情,并不求直接的利益回报。”商清瑞说。但“朱老总”赵登峰说得很明白:“干什么都离不开老板们帮忙。经济时代,哪怕一开始人家是为了红色情结,以后肯定是要赚钱的呀!以后不赚钱,谁给你投啊!”
“我们可以通过其他方式给企业宣传,”“总理”张江山说,“比如有酒厂赞助,可以在发布会、答谢宴以及媒体礼品上都用他们的酒。”
比起企业赞助,地方政府显然是更强的后盾。清明节假期,“伟人风采艺术团”将集体出游江苏泗洪县,为当地政府发展红色旅游和红色演出去“考察”。艺术团办公室主任闫振东说,“地方政府要建功立业,迫切发展红色文化。作为演艺人员,我们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儿。”
2006年成立之初,“伟人风采艺术团”一年只能演出20场,然而建国60周年和建党90周年后,红色活动明显越来越受欢迎,艺术团有时甚至一天要赶两三个场。他们也逐步发展起“包干”策略。2011年6月,“伟人风采艺术团”和内蒙古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合作举办专场演出,从策划、节目到舞美一条龙服务,净赚20万。
商清瑞坦承,“伟人风采艺术团”的现金流并不通畅,机制上也有不少问题:挂名的副团长就有好几位,彼此之间还没见过几面;某些团员演惯了“伟人”,在团队中也想当领袖、耍大牌;还有不少团员出去“自立门户”,但以惨败收场。
但商清瑞并不发愁。“状元龙”的其他业务,足以支持“伟人风采艺术团”的运转。“红色书画”生意欣欣向荣,贵州茅台镇的“龙酒”也正欲邀他代言。此外,他还正在跟进一个“扶贫富民健康工程”项目,向贫困地区赞助医疗设备,略收取些中介或服务费用。“这样的项目,只有通过内部信息才能知道。”商清瑞神秘地说。但是,对于发起这个项目的机构,他也没有多少了解。
商清瑞筹划着:“下一步,要让机制更完善,比如演员进团要登记,要举行宣誓仪式;建立会费制,通过艺术团的关系接活,要上交一定比例的酬劳;定期开例会、定期做培训。”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习惯地左手夹烟,右手时而撑在膝盖上,时而在空中有张有弛地指点,仿佛正在会议上发表重要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