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没有白月光

2012-05-14 10:14唐扶摇
花火B 2012年9期
关键词:阿哥武陵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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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知道催唐扶摇一篇稿子是什么感觉吗……去游乐园坐个过山车你就知道了。据不完全统计,唐扶摇同学从4月1号开始,每个星期均会放我一次鸽子……最终交上了这篇十足小城月色的清新故事……NONONO……这并非投诉!这只是一个催稿编辑心底最心酸(……)的呼声……

不管什么东西,不管是过期的饮料、发霉的饼干、烂了的橘子,我保证,只要是你给我的,我一定好好收着,绝对不会扔了它。

1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很小的时候,阿诗一直以为,这个世界,只有北京、省城和武陵这三个地方,而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从武陵到省城的距离。

阿诗从来没去过省城,她只是常常爬到家附近的山顶上眺望省城,可一座山后面,往往还有另一座山,绵延不绝,她永远都看不见阿哥口中五光十色的城市。

阿诗的哥哥就在省城。阿爸阿妈出事以后,村里的小学一下子没了校长和老师,阿哥读不了书,索性随隔壁村的堂舅一同去了省城打工。阿哥走的那一天,她问阿哥:“明天能回来吗?”

阿哥摸了摸她的头,犹豫道:“可能得下个月。”

然而他一走就是一年,头几天,阿诗找不到哥哥,在家里又哭又闹了好几回,可小孩子忘性大,隔些时日,也就习惯了。等到阿哥回家过年的时候,阿诗在门口遇上,差点没认出来。

可哥哥就是哥哥,他没有忘记阿诗,他给阿诗带了一包糖和一包方便面。

那包糖,阿婆剥了一颗糖放到阿诗嘴里便收起来了,那是她第一次吃奶糖,浓浓的奶香让她惊叹地睁大了眼睛。她把糖紧紧地含在嘴里,一边仔细品味,一边看阿哥在村里人的围绕下眉飞色舞地形容省城的花花世界。

灯光下,阿哥黝黑的脸仿佛笼罩了一层光,连双眼都闪亮起来。

“省城真是个好地方啊!”隔壁吉祥妈的感叹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阿诗重重地点了点头,骄傲地咧嘴笑了,笑的时候,她还没忘了咬紧漏风的牙齿,以免奶糖掉出来。

那包方便面,阿婆在阿哥的指导下,用近乎神圣的态度煮给了阿诗。阿诗捧着碗,没忘了先让阿公阿婆尝尝。阿婆笑眯眯地摇了摇头,往锅里剩下的汤中兑了些水,下了一把面条,“我们吃这个是一样的。”

阿诗飘飘然地捧着香气扑鼻的面,坐在村头的石头上吃了两个小时,村里的每个孩子都被吸引过来了,最后一人轮到了一口汤。吉祥喝了汤,舔了舔嘴唇,又摸了摸肚子,满足地叹道:“我大了,要是能每天吃上这个就好了!”

2 省城每天都有月亮

阿诗是跟着阿公阿婆长大的。

她阿爸原来是村里唯一的老师,阿妈也是跟着他读书的,后来阿妈长大了,嫁给了阿爸,也做了村里的老师。据说,阿诗还在吃奶的时候,就被阿妈放到了课堂里,跟着大伙一起上课了。

后来阿爸阿妈出事了,村里好长时间没有老师,只能让小学刚刚毕业的金凤姐带着,金凤姐便带着他们每天咿咿呀呀地背诗。

阿诗的诗背得最好,因为她大名就叫唐诗。阿婆说,当初阿爸阿妈给她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她能喜欢读书,好好读书。每次说到他们,阿婆都会抹好一会儿泪,阿诗自然不敢马虎,恨不能把一首首唐诗倒背如流。

可阿爸阿妈是什么样,阿诗早就不记得了,她只依稀能回忆起阿妈的怀抱,软软的,特别暖和,总是摇啊摇啊,带着淡淡的茉莉香味。阿诗觉得,这一定就是自己一闻着茉莉花香就打瞌睡的原因。

读书只占了阿诗童年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时候,阿诗都跟伙伴们在一起。

漫山遍野都有他们的足迹,他们在山林里撒野,吃遍了山上所有能吃的野果子,爬上树掏鸟蛋,去小溪里扑鱼摸螃蟹,在河沟里钓龙虾,窝在田里捉泥鳅捉青蛙……

她跟隔壁家的吉祥玩得最好。吉祥高她一个头,黑壮黑壮的,眼睛又大又圆,笑起来脸上还有酒窝。他处处都让着她,摸到的鱼钓到的龙虾都会挑大的分给她,有谁欺负她了,保准儿第一时间替她出头,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村里几乎人人家门口都有樱桃树,春天的时候,大家一人占一棵树,坐在树杈杈上吃樱桃,不吃得小肚皮鼓起来是绝对不肯下来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一束束地打在她脸上。每次阿诗回忆起那时阳光的温度,鼻尖都会忍不住冒出细小的汗珠。

村里的人尊敬阿诗的爸妈,也格外纵容她。夏天的时候,大伙总是派阿诗去偷李阿婶院子里的葡萄,李阿婶家的葡萄是出了名的又大又甜,向来看得紧,别人去偷,刚一爬上栅栏屋里的李阿婶就会骂出来,只有阿诗去她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时,只有村长家有一台二手的电视机,晚上吃过饭,大人们都要去看电视。阿诗他们则拿着不知道谁家分的西瓜,你追我赶地疯玩,拿西瓜皮砸人。玩累了,就往草地上一躺,看着满天繁星,手里抓一朵向日葵,小手抠里面的葵瓜子吃,有一下没一下地对着星星吐瓜子皮,落到自己脸上,就咯咯直笑。

吉祥问她:“星星这么多这么亮,月亮怎么不出来?”

阿诗思考了一下,想不出原因,只好故作随意道:“这有什么稀奇,月亮又不是每天都出来。”

“你说,省城这时候有月亮吗?”

“当然有了,省城每天都有月亮。”阿诗理所当然道。

“那,省城的月亮,会像我们这一样,有时候弯有时候圆吗?”

“不会,省城的月亮是又大又圆的。”

“真的?”吉祥转过头,狐疑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阿诗有些心虚,声音却变大了:“我当然知道了,我阿哥说了,省城的月亮每天都是圆的。”

阿诗的哥哥是村里头一个出去的,在吉祥心里地位非凡,他信服地点点头,叹道:“省城就是不一样,我真想去看看。”

阿诗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不敢看吉祥,心中却默默地祈祷:老天保佑,希望省城真的每天都有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天上……

3 不准不准,踩死阴天

那年秋天,总算有老师愿意到他们这大山里来教书了。阿诗读了两三年书,终于在七岁这年升到了小学二年级。

新来的王老师非常和气,待阿诗也极好,也就是在他那里,阿诗才知道,原来世界不是只有北京、省城和武陵这三个地方,北京不是这世界上最大的城市,而武陵只是中国一个很小很小的角落。

不知道为什么,阿诗有些迷茫,也有些怅然若失。

吉祥的梦想,竟然在他们六年级的时候实现了。

那天回家的路上,阿诗慢慢吞吞地走在吉祥身后,眼角瞥到一根“太阳草”,连忙扯下来喊吉祥跟她一起分。孩子们都爱用这种草判断天气,分别从两端扯开草茎,扯到交界处,如果能拉出一个四角形,第二天就会出太阳,如果断了,就只能是阴天了。

两人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分扯着呢,吉祥妈突然从身后喊了他一嗓子,他一分神,太阳草便断了,阿诗连忙将草扔到地下,用力踩了两脚:“不准不准,踩死阴天。”

“阴天怎么是你随随便便就能踩死的,笨。”吉祥笑道。

吉祥妈似乎有什么急事,又喊了他一声,匆匆往这边走来,阿诗瞪了他一眼,嘴硬道:“我就是能踩死,你看着,明天肯定还出太阳。”

“行,明天要不出太阳,你得替我家小黑捉跳蚤……”小黑是吉祥养的狗,他还没说完,便被自家老娘风风火火地拉走了。

“说定了。”阿诗冲着他喊道。

可吉祥没能跟她一起验证第二天的阴晴。

当天晚上,他便随着他阿爸托来顺道接他的人去了省城。

之前,阿诗也听闻过吉祥爸在外面走了运赚了钱的消息,可她没想到,吉祥爸竟然有能力把吉祥接去省城读书。吉祥妈说起这件事时,声音都高了八度。

省城,在她和吉祥眼中多么遥远多么高不可攀的地方,吉祥竟然这么简单就过去了?

有好长一段时间,阿诗看着喜气洋洋的吉祥妈,都觉得她可能被人把儿子骗走了。

可隔几个月,吉祥妈得了信,自己也收拾了大包小包上了省城。

村里人一时都对吉祥爸刮目相看,可很快,阿诗的阿哥,又夺过了聚在吉祥爸身上的焦点,他传信回来,他要结婚了,要娶的虽然不是省城人,却也是城镇里的姑娘。

阿诗哥一小就出去打工,钱往回寄得勤快,还能不声不响地完成这样一件大事,着实让大伙称赞了好一阵子。

阿诗对阿哥要结婚这事没什么概念,可她发现,阿婆挑着篮子去镇上卖菜的次数勤了,阿公更加起早贪黑地干活了,家里的猪卖了一头,鸡蛋都不常吃了……

阿哥结婚的那天,阿诗头一次没有只顾着吃,而是看着阿公阿婆开怀的笑容和脸上一道道的皱纹愣住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长大了一些,可不懂的事情更多了。

然而她没有忘了吉祥,她拍了拍被喜糖撑满的荷包,微微笑了笑。

随即,她又被更大的惊喜撞击了。

阿哥中心十足地在酒席上宣布,既然他已经成家,就不能再辛苦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他要把阿诗带回省城去读书。

她本能地看向阿公阿婆,阿婆已经激动得掉下了眼泪,阿公的笑容也更深了。

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在恭喜阿诗,阿诗愣愣地收回目光,挤出了一个笑容。

阿哥高兴,阿公阿婆也高兴,那她也应该高兴吧?

毕竟,她要去省城了。

是啊,她要去省城了!

4 怎么会差这么多呢

阿诗走的那一天,是一个有些冷的阴天。

阿婆给她穿上了她最好的衣服和最好的鞋,用心地替她绑了辫子,不断地嘱咐她,去了省城,要听阿哥阿嫂的话,要跟阿嫂学着说普通话,在家要勤快点,不能像以前那么贪吃……

可阿婆虽然嘱咐她不要贪吃,吃早饭时,还是在她碗里卧了两个荷包蛋,还给她装了一篮子煮鸡蛋、水果和米糖路上吃。

吃饭的时候阿公一直蹲在门口抽烟,他面前烟雾缭绕,看不出表情,可阿诗光是看着他的身影,就觉得胸腔的荷包烫得要命。

那荷包是阿婆昨晚帮她缝的,里面装了五十块钱,家里为了哥哥的婚礼已经花光了积蓄,可前一天晚上,阿公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悄悄将钱塞到了她手里,嘱咐她:“去了省城要好好读书,但也别委屈了自己,想买点什么就买。”

这是阿诗第一次拿到这样的“巨款”,她紧张地想要塞回去,阿公瞪了她一眼,她终于低下了头,心想,过年时,一定要原原本本地拿回来。

她走的时候,有许多人来送行。

李家阿婶提了一袋洗好的葡萄给她,三阿婆拿了几根煮好的玉米,王老师送了她一本书,小虎子用草给她编了一只蜻蜓一只蚱蜢……

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希望,他们都坚信,省城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地方,离开了武陵,阿诗一定会有个美好的未来。

他们坐了两个小时的客车,又转坐火车,火车进入省城的时候,天空铺满了霞光。

阿哥特地打了一辆出租车,一路向阿诗介绍省城的建筑和风景,阿嫂也小声附和着。阿诗的脸贴着窗户,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车水马龙,摩天大厦,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年轻那么意气风发。

等红绿灯的时候,她看见旁边黑色的轿车里,一个小孩子探出头,拿着一件她从未见过的东西,轻轻一吹,就有一串七彩闪烁的泡泡飘上了天空,随即,一个一个碎掉了。

省城,她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省城!

下一秒,她捂住嘴巴,无声地哭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伤心,眼泪控制不住地钻出来,她只知道,这绝对不是喜极而泣。

阿哥阿嫂都以为她这是小孩子怕生。的确,她感到陌生,她感到不安,她有些害怕,她想念阿公和阿婆……可这一切,都不是她流泪的原因。

那天晚上,阿诗很早就睡了。

梦里她看见了许多背影,有阿婶们蹲在河边洗衣服的背影,有阿叔阿伯们赤膊在田里播种的背影,有王老师蘸着水在黑板上写字的背影,有阿婆弯下腰来挑担子的背影,还有阿公在夜晚走出家门时的背影……

梦里她一直在呢喃:“怎么是这样呢,怎么会差这么多呢?”

5 浓密的睫毛像窗帘一般挡住了双眼,让人看不见她的眼神

阿诗的哥哥早年在饭馆洗碗,后来去修理店做学徒,学着修理电器,攒了些钱租了个门面,现今总算做了自己的老板,阿嫂是他师父的女儿,在一家幼儿园做老师。

阿嫂托了同学,同学又找了朋友,阿诗进入了市内一所不好不坏的中学。

交借读费的时候,阿诗心惊肉跳地看着阿哥手上的钱,好几次扯他的衣角,想说不读了。阿哥拍了拍她的手,轻声安抚:“没事的,等来年咱们有了户口,就不用交这笔钱了,你只管好好读书。”

阿诗点点头,看着窗外碧绿的大树和远处的操场,心想,在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好意思不读书?

其实,在这样陌生的环境里,她除了读书,也没什么事可以做。

周围的女同学每天聊的是《流星花园》、F4和周杰伦,她一句也听不懂;男生们成日里讨论漫画、篮球和足球,她也听不懂;从前她也爱玩,可他们玩的东西她一窍不通,她玩的,想必他们也不感兴趣。

不知道是谁打听到她来自乡下,引来好几个人向她打听乡村生活,她如实描述,对方要么笑得打跌,让她不要开玩笑;要么震震惊呼,看她的眼光都带上了同情,加上她乡音未改,许多地方一时转不成普通话,便会惹得众人嬉笑一通,几次下来,她便很少开口了。

有男生给她取了个绰号叫“阿村”,第一次有人这么叫她的时候,这个浓眉大眼象牙色皮肤的女孩垂下了眼眸,浓密的睫毛像窗帘一般挡住了双眼,让人看不见她的眼神。

从阿哥家通往学校需要坐半个小时的公交车,要是碰上堵车,时间便更久。每一个早上,阿诗都沉默地站或坐在车厢里,沉默地穿过小半个城市,由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另外一个。看着窗外匆忙的人潮、拥挤的街道,她有些疑惑,为什么人们热衷于同时涌向一个地方呢,他们,真的快乐吗?

可每个月,往回写信的时候,她还是只捡省城好的地方说,对武陵的阿公阿婆还有小伙伴们来说,省城就是一个美丽的梦。可是,阿诗觉得,那些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用网纱捕了萤火虫做灯笼的日子,才是她现在最美的梦。

阿诗知道自己变了,可她对这种改变无能为力,在适应城市生活的过程里,她也渐渐适应了现在的自己。

开始她还期盼着,能见到吉祥。可就像阿哥说的,省城那么大,有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彼此,他们和吉祥没有联系,怎么能轻易见到他呢?

6 “同学,”他指了指身后,“这里,厕所。”

体育课上,一群女生站在树下,不断向上丢着羽毛球拍,试图将卡在树杈的羽毛球打落。

阿诗在角落看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走过去,说道:“我试试吧。”

然后,在众人的惊呼中,她飞快地爬上了树杈,伸出手,将那颗白色的羽毛球拨弄下去。

她隐隐有些得意地看着树下惊讶的女孩们,有些期待她们接下来的反应,然而她们彼此对看了几眼,忽然便嬉笑着一哄而散了。

阿诗愣了一下,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淡表情,缓缓地靠在了树干上,闭上眼睛,感受阳光穿过树叶缝隙打在眼睛上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地以为,自己还在武陵的某一棵樱桃树上,只要一睁开眼睛,吉祥就会拿着樱桃籽砸到她脸上来。

她对着虚空挥了挥手,悄悄地笑了。

站在厕所里的宋辞,看到了这个笑容。

稀疏的阳光、翠绿的树叶、阿诗身上的白衣服和空气中飘浮的尘埃,都让这个笑容漂亮得有些不真实。

那一瞬间,宋辞觉得,这姑娘看起来挺可怜的。

为了避免吓到她,他轻轻地咳了一声。

阿诗飞快地睁开双眼,一转头,正好对上窗边那双剔透明亮的眼。

宋辞冲她微微一笑,露出标准的八颗白牙,真真的明眸皓齿。

“同学,”他指了指身后,“这里,厕所。”

“我,”他指了指自己,“男的。”

“你,”他指了指阿诗,笑容愈发亲切,“女色狼。”

阿诗陡然起身,刺溜一下滑下了大树。

他们相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时不时,宋辞都会亲切地、别有用心地称她为“阿狼”,有了这个称呼做对比,阿诗觉得“阿村”这个绰号,都可爱了许多……

宋辞给她取了很多绰号:女野人、女泰山、长腿怪、大力水手、终结者1990……

阿诗时常愤愤地想,如果在武陵,她是绝对不会跟这种长得比女孩子还漂亮的家伙玩的,如果小虎他们知道,省城有这样嬉皮笑脸死缠烂打的男孩子,估计连脚底板都要冒出鸡皮疙瘩。

然而无论如何,他的出现,给阿诗的生活添上了一抹亮色。

虽然他吊儿郎当,虽然他嘴巴有点毒,虽然他常常揪她的辫子……可他毕竟是阿诗在省城的第一个朋友。

阿诗脸上的表情终于明朗起来,她的普通话虽然还有些不标准,却带着自己独特的腔调,加上有宋辞这样的毒舌在,别人也不敢当面嘲笑她了,有些男生甚至慢慢觉得,逐渐白皙的唐诗,五官也是挺有味道的……

升到初三,阿诗发现,她的日子已经好过了许多。

虽然她依旧思念家乡,可她已经渐渐不会在午夜掉眼泪了。

暑假的时候,阿哥原本要送她回去,可阿嫂突然检查出了身孕,她也不敢回去了。阿哥生意忙,她每日便在家帮着打扫卫生做饭,时刻盯着阿嫂的肚子,比谁都要紧张三分,就算是宋辞喊她出去玩,十次有九次,她是不会去的。

那难得的一次,是因为哥哥留在家里。

那天一早,宋辞不知道从哪儿弄了辆自行车,阿诗坐在后座,紧紧地抓住他腰间的衣服。车骑到郊区,眼前的景色绿了起来,宋辞顺着小山坡冲下去,本以为阿诗会害怕,她却突然松了手,扶住他的肩膀从后座站了起来,大声欢呼起来。

宋辞生平第一次吓得变了声:“唐诗你给我坐好!”

阿诗不理他,只闭上眼睛,尽情感受着夏日的风。

后来他们并排躺在草坪上,阿诗讲了许多许多话。她讲武陵的山、春天漫山遍野的花;阿婆的手很巧,给她编了好多个花环。她讲有一年夏天,她在山上遇到过蛇,吓得路都走不动了,回家后大病了一场。她讲吉祥和她的伙伴们,还有他们用来判断阴晴的太阳草。她讲村东的那一条小溪,天气热的晚上,全村的孩子都去那里面泡着,窝在里面打水仗……

“虽然大家都觉得省城好,可我觉得,还是武陵更舒服,武陵的山山水水,永远跟刚被水洗了一样清新。等我有了钱,我还是要回去,我要给村里修条路,修座桥,修一个图书馆,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可我又怕,大家过上了好日子,都想进城,进了城,他们失望怎么办,武陵没人了怎么办?”

“不用怕。”宋辞伸出一只手盖在她眼睛上,“到时候你叫我,我去跟你做伴。”

她还是没有遇上吉祥,听阿婆说吉祥过年随阿爸回去了,变了一个人似的,白净了许多。阿诗偷偷想了一下吉祥变成宋辞那样白会是什么样子,捂着嘴笑了。

7 吉祥,你还有这样的小名啊

那一天回家的路上,她正戴着耳机在公交车上默记单词,眼睛不经意地看向窗外,忽然,一个正在跟人打闹的背影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人微微侧身。阿诗眼尖地发现,他的脸颊上,正好有一颗酒窝。

“师傅,师傅,停一下车停一下,我坐过站了。”她好说歹说司机才终于开了门,车已经开出一段距离了,她跳下车,用最快的速度向刚才路过的街口跑去。

终于,她喘着粗气,跑到了刚才的地方,那个背影已经走得远了,阿诗边跑边用力的大喊道:“吉祥!”

那身影一顿,转过身来,不确定地问道:“唐诗?”

“是我是我!”阿诗高兴地冲过来,小脸通红,一下扑到了他身上,“我终于遇上你啦!”

在两个同伴的注视下,吉祥似乎有些尴尬,虽然惊喜,却并没有阿诗那种久别重逢的激动,只是拍了拍阿诗,示意自己身边还有人。

阿诗这才意识到其他人的存在,吐吐舌头,放开了吉祥:“吉祥,我来了一年多都没遇上过你,你现在在哪儿上学呢?”

“阿诗,我现在叫陈杰,吉祥是小名,以后别再叫了。”吉祥小声说道。

阿诗愣了一下,努力忽略了他态度中的疏离感,迫不及待地分享了自己来省城后的生活,又开始询问吉祥的现状,得知吉祥的学校就在附近,她开心地拍了拍他:“太好了,我们又能一起玩了。”

吉祥的同伴噗地笑了出来,吉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阿诗一眼:“阿诗,我们今天还有事,下次见面再仔细说行吗?”

“好的好的。”阿诗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连忙道,“我还有东西要给你呢,明天,就明天这个时候,咱们还在这儿见。”

吉祥迟疑地点了点头,阿诗已经像小鸟一样笑着跑开了,她急着赶回家,急着找出那样东西呢。

阿诗的身影消失在了街口,吉祥的同伴捅了捅他,笑道:“吉祥,你还有这样的小名啊?”

另一个男生也笑道:“看那女生激动的样子,不会是你爸妈在乡下给你定的娃娃亲吧,那周丽雅怎么办?”

“别胡说!”吉祥有些恼羞成怒,不耐烦道,“小时候的名字,我爸妈早不叫了,那就是我小时候一个玩伴,别说了,走吧。”

8 《怪物史莱克》啊,不就是你表哥

一整晚,阿诗都被重逢吉祥的喜悦笼罩着,连第二天上课时,都会时不时走神,忍不住扬起嘴角。

阿诗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吉祥在省城的生活是怎样的,他第一次来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他被同学嘲笑过吗,他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思念武陵,思念他们儿时的岁月?

阿诗正神游天外的时候,忽然听到自己被老师点了名,她慌忙站起来,才发现,这一节竟然是作文课,而她面前还摆着数学课本。

阿诗第一次被罚站,她又羞又愧,低着头站了一整节课。

宋辞来找她的时候,她还保持着那个姿势。

“喂,今天放学一起去看你表哥主演的电影吧,我有票。”

阿诗转过头,一时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宋辞嘿嘿一笑:“《怪物史莱克》啊,不就是你表哥,去吧,据说挺逗的。”

阿诗呆呆地看着他,终于反应到已经下课,扑腾坐了下去。

宋辞将她拖到教学楼后面,看着她红着眼圈呆呆的样子,忽然又笑了出来,心说她这样呆呆的还真像只小白兔,嗯,比小白兔还可爱点。

嘴上却不肯说出来,只捅了捅她:“一会儿放学就走,我可不等你啊。”

“我有事,都跟人说好了。”

宋辞睁大了眼睛:“除了我你还有别的朋友?难道你跟门卫大伯的关系有了突破?”

待阿诗解释清楚,宋辞便拍板放学后由他先陪阿诗去送东西,再由他继续好心地陪阿诗去看电影。阿诗心知他也是一片好意,虽然心中想跟吉祥多相处会儿,却也不好意思拒绝宋辞,只好点头同意了。

“对了,”阿诗问道,“咱们这样公然地逃掉大扫除,不好吧?”

“我不知道你好不好,不过,”宋辞指了指她,“你屁股下面的石凳,就是我负责的,喏,你已经坐干净了。”

9 以后你有好东西,只给我留行不行

阿诗他们在前一天的街口等了近半个小时,一直到宋辞都不耐烦了,吉祥才终于从另一边出现,今天他是一个人来的。

宋辞斜眼打量他,只觉得这小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阿诗却热情地迎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袋保存许久的喜糖:“吉祥,这是我阿哥结婚时的喜糖,我特地给你抢的。”

吉祥惊讶,有些犹豫地接过那一小袋喜糖:“阿诗,你……”

阿诗扬起了嘴角:“你不用谢我,有好东西,我当然会给你留一份啊。”

听见这话,宋辞撇了撇嘴,一把拉过阿诗的胳膊:“好了,东西给了,快点走吧,来不及了。”

阿诗匆匆跟吉祥告了个别,便被宋辞拉跑了,刚一转弯,她看见街角的电话亭,心中一动,连忙抽回手臂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道:“吉祥,咱们交换下电话……”

她的话音还没有落,便看见,刚刚她送给吉祥的那袋糖,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落入了垃圾桶。

看见她的那一刻,吉祥的表情有些慌乱,却强自镇定了下来。

“阿诗,”他试图解释,“我们现在是城里人了……”

他还没说完,阿诗身旁一道人影便冲了过去,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她总是笑话宋辞像个小姑娘,可是外表柔弱的宋辞,为了她,打了吉祥。

吉祥小时候,总是帮她打架,可是他随手,将她送他的糖丢进了垃圾桶。

这一刻,阿诗没有哭,她只是想,原来改变的不只有自己,吉祥也变了。

那天晚上看电影的时候,宋辞笑得格外夸张。

阿诗侧过头看他,他白了她一眼:“看什么看,我笑是给你面子。”

阿诗转头看向屏幕上的史莱克,忽然笑了。

宋辞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她,见她微笑,终于松了一口气。

或许在别人眼中,唐诗只是个内向、有点土气的姑娘,可只有他知道,她笑起来的模样,有多么动人。

宋辞坚持将阿诗送到了巷子口,阿诗笑着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担心。

宋辞却突然喊住了她。

“唐大力!”

阿诗皱着眉回头。

宋辞竟然在路边的花坛发现了太阳草:“看看明天是阴是晴。”

阿诗缓缓地走过去,接过太阳草的另一端,低下头,只觉得眼睛酸酸的。

头顶的宋辞突然开口:“以后你有好东西,只给我留行不行?”

阿诗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月光下,宋辞的脸庞似玉非玉,还带着一抹红润。他难得认真地说道:“不管什么东西,不管是过期的饮料、发霉的饼干、烂了的橘子,我保证,只要是你给我的,我一定好好收着,绝对不会扔了它。”

阿诗的脸渐渐热了起来,她忽然恼羞成怒:“难道我只会给你坏东西吗,好啊,有本事你到时候就吃了啊!”

宋辞却突然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举起手中的太阳草:“看,明天是晴天。怎么,按你们的规矩,是不是要把它扔到天上,通知老天爷?”

说罢,他手一扬,那根细细的小草,便飞上了天空。

阿诗抬头,深蓝的天空中,只有一轮明月。

城里的月亮,其实根本没有武陵的清晰,也没有武陵的大。

可城里的月光,照在宋辞脸上,竟是说不出的明亮好看。

编辑/飒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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