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同
我有一个习惯,在无事可做的日子,会开车到乡下去。在台湾乡间开车,过一阵子就会路过一所小学或是国中。周末的校园永远安静得很,但总有些小孩子在里面玩耍,有的打球,有的蹲在地上找毛毛虫。
乡间的学校有两个特色:第一,校园永远是很干净的,孩子们在周五放学以前,一定会将整个校园打扫得很干净才离开;第二,校园里永远是绿树成荫,而且也有不少花草,我一直知道小学和国中的经费并不充裕,但是每一所学校的盆栽和花草都是像模像样的。
两个星期以前,我又乱逛了,这所国中实在不大,我是被它里面的一大排黑板树吸引住的。黑板树的特点是非常高,它们不像榕树那样横向发展,有时可能影响到房屋的基础。由于它们长得特别高,我一下子就被这一大排树吸引住了!进去以后,发现这排黑板树下面有一块石牌,牌子上的词句非常特别:“王老师,谢谢你,我们的考卷都还留着。民国××年放牛班全体同学。”
我对这个牌子上的词句十分好奇,离开以前,将校名和地址都记了下来,回家以后立刻查出了校长的名字。我寄了一封信给他,问他那块石牌上的话是什么意思,我表示愿意再去他们学校一次,反正我已退休,成天待在家里也闷得发慌。
收到信后,校长立刻打电话给我,于是,上个周末,我又去了这所学校。校长应该算是中年人,我是在周六下午去的,学校里有一些小孩子在玩耍,就他一个老师,从他的校长室就可以看到那一大排黑板树。
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放牛班”。社会上对这个名词的看法是—被放弃的一群孩子,现在,“教育部”已经不准有放牛班了,过去这所学校一定也有过放牛班,但是为什么放牛班的孩子如此感谢王老师呢?校长说:“过去这里还算热闹,这所国中的人数也很多,有些孩子学习很好,有些孩子学习很差,放牛班也就应运而生。几乎没有老师肯教放牛班,因为这些孩子无论上什么课都没有兴趣,不是胡闹,就是睡觉。学校从来不在意放牛班的学生,反正他们都不能升入好的高中,学校只要盯紧几位功课好的同学,给他们各种恶补,使他们能够应付高中入学考试。如果真有人考上了某所明星高中,学校门口就会有大红布条高高挂,写上学生的姓名和他被录取的高中。”
当时,学校里有一位姓王的老师,别人都不肯教放牛班,他却偏偏抢着教,而他也的确教得很好。最难得的是他乐在其中,有人说:“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不亦乐乎!”他的看法显然是:“得天下落后孩子而教之,不亦乐乎!”
放牛班的人数永远不多,因为很多家长一听到自己的孩子被分到放牛班,就会来抗议,学校也会接受抗议,将那个孩子分到好班去上课。在放牛班里剩下的孩子,往往家境不太好,家长对孩子的学习也不太关心。何谓放牛班?他们多半搞不清楚,根本不会来抗议。
既然人数不多,王老师就可以采用“因材施教”的方法。每一个新班开始,王老师会给同学一个测验,这个测验一下子就测出每一个孩子的学习程度。虽然是国一,其实很多孩子对分数的运算还完全搞不清楚,鸡兔同笼的问题就更不用谈了。当年国小不教英文,所以英文的程度不用测验,反正一概从ABC教起。
王老师是一个很实在的老师,他不教难的题目,因此当时小学生要学的鸡兔同笼问题,他一开始绝对不教,而留到学二元一次方程式时才教。他发现放牛班的同学通常不会分数的加减乘除,因此他会花好多时间去教会他们。等分数学好了,他会教孩子们正负数运算,再熟悉脱括号,很多孩子碰到好几层括号就会搞混,因此打好基础要花很多时间。王老师将这些都教会了以后,才开始教一元一次方程式时,放牛班的学生学一元一次方程式,往往已经是国中一年级下学期了。
王老师也会考试,但一概考得不难,只是浅尝辄止。他常常说,只要会最基本的知识就可以了。当时孩子们对此有点纳闷,他们认为他们也应该做些难的题目,但是王老师告诉他们,不要花太多时间在难题上,而应该将基本的知识搞熟,如果基本的知识学不好,难的也一定学不好,结果反而一切都考不好。如果基本的学好了,虽然不会难题,但总能拿到一些分数。王老师也一再告诉他们,将来长大成人,只要会基本功夫,就可以应付社会需要了。
校长还讲了很多王老师教书的秘诀。我最好奇的是石牌上的一句话:“考卷都还留着。”我从小到大,不知道被考过多少次,但从未想到要将考卷留着。
校长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档案夹,里面全是考卷,我看了一下,考卷上的话果真是非常特别的。举几个例子,一张考卷上,王老师写道:“××同学,实在对不起你,看来,你仍不会最小公倍数,不要担心,我会好好教会你的。”另一张考卷上,王老师写道:“××同学,恭喜你,你知道分数除法如何做了,但你忘了分数是可以约分的。”还有一张考卷上有这么一段:“××同学,实在抱歉,没想到你对于负数的加减乘除仍弄不清楚,不要担心,下课我会教你的,你必须多练习几次,一定学得会的。”档案夹后面部分的考卷,显示出这个孩子已经上了轨道,王老师不再道歉,但仍然不吝于勉励:“××同学,你做得真好,没有问题了。”“××同学,你等我下次出稍微难一点的题目给你做,当然我会先给你看难题的例题的。”
我看了这些考卷,许久没有说一句话。我只听说过学生被校方强迫写“悔过书”,也老是听到从前老师如何以打手心来促使孩子进步,从未听过老师向学生说对不起的。没想到王老师真的认为学生没有学好,是他身为老师的问题。
校长看到我默然无语,只好打破静默,他主动告诉我这些考卷都是自己的。他说他小时候数学奇差无比,他的父母都是农民,无法教他,他当然也进不了补习班,家教更不用说了。他一直以为自己笨,幸亏被分到了王老师的放牛班,他才发现自己数学不错。国中毕业以后,他一路顺利地从师大毕业,志愿回到母校来教书。我问他教什么,他说他教的是数学。语毕,校长的眼泪流了出来。有好几分钟说不出话来。我赶快问:“很多同学都留着考卷吗?”校长说的确如此。
我在回家的路上,想起了一次教改的一句口号:“快乐学习!”但如果我们将一个学习落后的孩子和一些学习很好的孩子放在一起念书,他会快乐吗?如果将一个不够聪明的孩子和一些聪明的孩子放在一起,他会快乐吗?这个放牛班的学生为什么如此怀念王老师?说穿了,道理很简单,王老师使他们在学习的过程中很快乐,增加了他们的自信心,也建立了他们的自尊心。正如那位校长所讲的,他当年何其幸运,被分到了放牛班。很多人痛恨放牛班,其实如果放牛班有王老师,学生才真是有福了。
问题不在于有没有放牛班,而在于放牛班有没有王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