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征和他的 “寻找”

2012-05-08 05:25杨健民
福建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寻找妙悟雪峰

杨健民

福建的诗坛这些年有些热闹了。当梁征的诗集《寻找雪峰》扑面而来时,我首先惊异地看到,梁征对于山水的抒情方式,已经从物象意义进入了一种透彻的参悟。

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心象呢?

王昌龄的“搜求于象,心入于境”一直是历代诗人所追求的化境。当诗的语言蜿蜒地植入物象的纵深,所有的诗情就可能成为深意的象征。后现代主义诗歌的巨大碾盘总是把诗的物象纵深压成一张心象的平面,抗拒就成为了当代一些诗人追求精神量级的深度爱好。我突然想起韩少功的小说中那些如同诗一般的奇警的比喻:

……墙壁特别黑暗,像被烟熏火燎过,像凝结了许多夜晚。

——《归去来》

树……又都弯弯曲曲,扭手扭足的。大概山中无比寂寞,以至于它们都被憋得疯狂了,痉挛出这些奇怪的模样,这些痛苦而粗狂的线索。

——《诱惑》

看着她趴着去抹地板,我想一定有许多秘密,被她擦进黄澄澄的木纹里去了。

——《空城》

小说尚能隐藏着许多窥破世界的眼睛,诗歌又何尝不能呢?所以,在小说、散文以及诗歌的眼里,许许多多的物象都衔含着有待于深度揭示的秘密和涵义。小说让人们进入故事,散文让人们进入意境,诗歌让人们进入心象,所有这些,都是对于物象意义的美学破译。

相对于叙事文学,诗歌所表现的主要是诗人的独特情感。诗人的感情因子越是个性化,生活特征被同化的概率也就可能越大。梁征面对的是福州的山水,这些山山水水究竟留给他多大的物象和心象方面的意义呢?其实,在梁征的诗里,物象不再是诗歌的符号单元,它们所呈现的物的意义,也并非是坚硬地塞满人们的视野。相反,这些物象的透明、清晰和纯洁,一直在闪烁出某些暗示,这使得他的诗里的那些寓意始终保持着一种对于自然的“唤醒”:

贵安 一声早春原野的口哨

唤醒了北峰一场梦的真实

大醉即醒无语至尊

岁月从此有了崭新的概念

——《等待贵安》

这种“唤醒”无疑是充满质感的。一声口哨突破了历史遗忘的岩层,冷不防潜入北峰的长年睡梦,使它们惊醒。梁征笔下的山水物象多数是被“唤醒”的:“白岩像典雅而怀旧的葡萄酒/被慢慢摇醒”(《唤醒白岩》);“真想擦亮首石山的每一个章节/为唤醒一个最深邃的梦想”(《首石凝云》)。没有任何既定的概念框架,一切都可能在一种沉寂中囚禁,最终在诗句的出没中被一一解开。沉寂是什么呢?沉寂是一种隐约的诗意。在诗的意象编码未抵达的那些历史关节,山水意象总是被人们所深度迷恋,只有当诗的触角让它们成为象征并且延伸至某个深处,这种沉寂才会被真正地“唤醒”。

如果说“唤醒”是梁征喜爱的一个意象,那么从梁征的诗里还可以看出,他对于山水的抒情依然是节制的,甚至努力地使诗的寓意保持一个若有若无、若即若离的姿势:

整个秋天都已成熟

我在成熟与未成熟的分界线上

久久彷徨

……

我以成熟与未成熟之间的天门山为圣地

拒绝一切诱惑

——《天门之惑》

“成熟与未成熟”,在这首诗里闪烁了数次。诗人要求在“成熟与未成熟”之间“永久居住”,意象的淡隐与复现,始终在提醒一个动作:穿越。在诗的寓意的通道被那种若有若无、若即若离的姿势关闭之后,诗人穿越了。他必须穿越物象对于心象寓意的掐断,他必须让山水的深度意象回归到某种精致的语言潮汐。

于是,梁征就在诗里开始了他的“寻找”。

梁征对于席勒的美学断言“诗人或者就是自然,或者寻找自然”深具感同身受。他欣赏风景,是为了在风景面前转身,“寻找禅意,恪守一份平静,在素朴与感伤之间漂泊”。这种宣言让他心满意足,并且与他的诗歌语言构成了一种有趣的美学囚禁。

心灵与山水的亲密接触,其实就是一场诗意的相互“囚禁”。在“寻找”的过程中,诗人对于大自然是放纵的,所有物象在他的心灵里都可以一举挣破,并且纵横自如:

寻找雪峰

一段静如止水的枯木

百日雪花附

千年梵寺同

一个上不封顶

下不封底的时空

包容着心灵的一切碎片

一股气脉灌顶

唤醒知觉 感觉

痛 原来也是一种感受

——《寻找雪峰》

“寻找雪峰”不过是一种感知行为。表面上看似放纵的巨大空间结构(一个上不封顶/下不封底的时空),最终还是被一种“痛”所囚禁。一切都公开地摊在阳光之下,就连那“一段静如止水的枯木”,都可能呼啸地刮过雪峰的全部姿态。于是,“痛”就穿刺般地攫取自然的某个秘密了。寻找本身就是一种“痛”,一种追索自然的颤栗。艺术的特定形式已经有效地截留住了山水的象征意义,而自然却逐渐隐匿,逐渐地从诗人的视野之中滑了出去。

诗人继续寻找。

唐诗宋词中,吟咏田园唱和山水的名作比比皆是。然而,在现代人眼里,自然不过是十分迟钝的物的世界,不过是城市边缘的一圈遥远的山脉或者一个思念的对象。这个时候,诗人还在如同仰望星空般含情脉脉地追索自然、揣摩自然,他们的终极性意义和超越性意义究竟在哪儿呢?我注意到梁征在《寻找雪峰·后记》里说过的一句话:“醉拳是拳中之诗,似醉非醉的诗笔,往往悲壮,在福州山水景观之中,我感受到了禅风醉意。”梁征把诗集命名为“寻找雪峰”,雪峰实际上就是禅意的象征。从以下篇目如《弥勒笑意》、《黄檗禅悦》、《方广之禅》、《阅读青芝》、《石竹梦境》和《姬岩之悟》等,可以看出诗人被那种禅风醉意所囚禁的姿态:“学会了放下/学会了独饮忧伤”(《方广之禅》),“灵魂中总有什么东西/与青山与绿水与峡谷或者天空/砰然相撞/合二为一”(《青云之力》)。

禅意、禅机、参悟、梵音……这些与佛禅有关的意象,在梁征的诗里,宛如那一声声“仍敲着那段不变的节奏”的木鱼,迅速转化成为对已然隐去的尘世背景的一种美学敲击。

这种敲击有助于继续囚禁当代诗歌的形而上学冲动,的确没有必要去想象某种神秘的“道”,因为庄子早就说过,道无所不在。诗人不在乎看到的是一片瓦、一口放生池或者一茎风中的稗草,重要的是看出哪些是突破了日常。这样,在梁征眼里,赤壁不再是一般的“晚霞腾起,红月落山”了:

赤壁告诉我

年年酿造一个秋天

没有空闲猜忌春天

让平易追求成为一种经典

……

溪水有心亦无心

有心滋润了一个山谷一片绿荫

无心来了又复去

淡若雾霭无牵无挂

——《赤壁之梦》

这可以说是梁征式的禅悟。当代诗歌美学对于具象的此岸和意义的彼岸的相互泅渡,具有了一种阐释的焦虑,因为任何的阐释或过度阐释,都会让诗歌从此拐入历史的另一辙。梁征的感悟告诉我们,诗歌需要诗的主体性语言的适度囚禁,比如“寻找”这个关键词,它无疑让眼前的山水自然在笔下有了一种情感的湿度。因为除了寻找,还是寻找。

“寻找雪峰”,表达了梁征对于意义的一种终极欲望。雪峰不仅仅是雪峰,它的终极命题即是禅思与妙悟。诗歌的刻刀最终要雕出什么来呢?——囚禁在山水深处的语码纹路终于被解放了出来。自然原型通常埋藏在世俗的日常经验背后,无声无息。诗歌突破日常,突破风平浪静,其实就是一次次艰难的寻找。梁征的寻找,时常在诗里突如其来暴露出一个幽深的渊薮,令人惊异。禅道和诗道,历来被看作是相通的。严羽在《沧浪诗话》里所说的:“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让我们感受到了一种深刻的不朽。这种妙悟,在梁征的诗里可以是如此地表达:

守望林阳

庙殿森严禅房清幽

山风中孤寂的寒梅

在优雅地绽放

纤纤娇影无畏亦无惧

庭内一红一白的古柏花

在纤尘中浅释禅意

往年坠红尘皆虚幻

有与无无与有

醉雨纷飞如花落

迷时三界有悟后十万空

——《守望林阳》

这时的梁征变得单纯而悟空。“悟后十万空”在哪里呢?在诗人对当代人类精神现象的焦虑之中。焦虑就是惊惧,时时潜伏在人们的记忆深处。如同一个被政治之父吓着的儿子,这种惊惧在日常中表现为一种莫名的恐惧体验。所以,诗人有了一种如此的“冲动”:

我想象自己是一株三月的芙蓉李

对阳光和雨水的敏感

是我的全部意义

想让谁喊一声“父亲”的冲动

比爱情更难抑制

在高高的姬岩上我强烈感受到

我需要一个儿子

唯一的愿望是让他在天高云淡处放风筝

——《姬岩之悟》

诗人的确需要一个这样的儿子,一个无忧无虑可以对凡高的太阳和塞尚的大地充满不可遏止的生活激情的儿子。我甚至觉得,这些诗的语言如此的异乎寻常,以至于打乱了传统的秩序,颠覆了我们对于自然一如既往的想象方式,而顽强地表达了山水自然的另一些秘密。然而,我始终认为它們的登场并不匆促,也不冒失。

梁征的诗写得相当自由。无论是语汇还是风格,都隐含了诗人巧妙的运思。哪怕是那些类似散文化的句式,也显示了诗人对当下诗坛驳杂语境的一种反讽。可以说,梁征诗歌形成了一种属于他自己的稳定的抒情语言,由此形成了诗人实现自己主题以及风格的语言符号。

也许,有些诗人通常不愿意认可这样的结论。他们觉得,山川草木历来是诗歌的主要素材,必须把自然始终停留在手边。然而,梁征诗歌对于山水自然的终极“雪峰”的寻找,恰恰是我积极谈论的原因。这些诗歌超越了日常,它们的表意结构和诗性空间,显然是强烈地破坏了以往诗人对于自然的一如既往的想象方式。

这是诗的,也是思的。

责任编辑 石华鹏

猜你喜欢
寻找妙悟雪峰
诗道亦在妙悟
生辰感怀
要退休了
艺术感言
看山是山?看山非山?
雪峰下的草场
浅析《挪威的森林》中的迷失与寻找
射击痕迹的寻找和提取
贴近生活,乐学数学
韩雪峰的“台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