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诅咒的家族

2012-05-08 05:25高寒
福建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大姑小姑老家

高寒

1976年春节刚过,家里便来了三位客人,可以说是稀客。他们是大姑、大姑丈、小姑。虽说是至亲,但父亲过世后,我们再也没有回过老家,非常明确地与老家断绝了关系。所以他们忽然降临,带给我们的更多是惊诧、狐疑,和强烈的陌生、不安。这陌生、不安更多来自这三位客人的严肃、郑重、冷漠。从他们的架势来看,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是为处理大事而来的。家里顿时弥漫着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大姑拿出一毛钱,让我带弟弟到小店铺买葱头糖吃,还特意叮咛买回来后就在庭院里吃,别进屋去。我知道她是想把我和弟弟支开。

一会儿,我和弟弟坐在台阶上吃葱头糖。葱头糖黏黏甜甜的,还有馥郁的猪油葱花的浓香。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这东西确实是一大诱惑人的美味。屋里不时传来争执声,我感到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肃杀气息,不禁冷冷哆嗦,六岁的弟弟还是一个混沌小子,没有我女孩子的敏感,他很享受地咀嚼着,眼睛清纯而明亮。那一年,我八岁。

那天大人争执的结果是我和弟弟被三位客人带走。我们乘船过轮渡,又乘汽车回老家,回我们非常陌生的老家。中途颠簸了好几个小时,又转了好几回车,反正是历尽千辛万苦,到达老家时已是晚上,我们胡乱吃了点饭就上床睡觉。

他们带我们回老家的理由是:游玩。非常单纯、响亮、光明的理由。

然而临行时母亲搂着我们痛哭的凄凉、悲伤,是笼罩在我心头的一片阴霾,他们匆忙快速抢夺行李的怪异举动也让我疑虑不安。

我们的老家在海边,是一座古老的村庄,一条狭窄的幽长的碎石板路,就是村里唯一的街,村里的繁华所在,村里的经济大动脉。我们老家就在中街亭一条小巷的深处,一座两层的红砖小洋房。村里的人们对我们好奇又友好,总会主动跟我们打招呼,给我们自家蒸或煎的糕或粿吃,小孩也会主动找我们玩。我们很快便与街头巷尾的伙伴混熟了,整片角落乃至整条街都成了我们游戏的场所。那里的生活氛围与厦门鼓浪屿截然不同:这里显得单纯、宁静、轻松。老家那村子很小,可能不上五百户人家,因为华侨多,盖的小洋房多,所以叫作洋房村,后来也有人叫番客婶村。乡村富裕又贫瘠,富裕的是财富,贫瘠的是人丁,这里很多家庭间隔一段时间就能接到汇款、包裹,很多家庭不事劳作便可过着比普通人家宽裕的生活;这里的人宽裕的还有时间,多得只好靠瞎聊天来打发时间,很多人以聊天为职业,为生活内容与乐趣。但这里男丁奇缺,特别是成年男子多往港或去菲律宾谋生,留守在村里的男性多为老弱病残的。总体来说,这里宁静、祥和、从容。时间显得特别缓慢,缓慢得每一天都像天长地久似的,人生活在其间就像要沉淀下去。

元宵节过后,我们还是没有被送回去,母亲也没有来接我们。我们想家了,屡屡提出回家的正当要求,但没有人回应与理睬。

开学了,我被送到离家只有五十米路程的一所小学去,当了二年级的插班生,这是村里唯一的一所学校,因为没有幼儿园,弟弟只好呆在家里,继续和周围的同龄人玩耍,由两位姑姑照看着。

我们开始哭闹着要回鼓浪屿的家,我们自己的家,两位姑姑告诉我们,那是不可能的。我毕竟年长两岁,很快就向现实妥协,擦干眼泪后背着书包就去上学,弟弟则经常突发性的哭天抢地般大闹,当他闹到姑姑们受不了时,她们便会威胁他:回去会被她害死。弟弟在颇有威胁性、恐吓性的言语面前,宣告失败,他有点破罐破摔地变土变野了。

一件事情更让我们真正感到回家无望了,那就是大姑开始翻箱倒柜把表哥、表姐们褪下的旧衣服拿出来,和小姑动手拆改,改给我和弟弟穿。那时,大表哥已上初中,两个表姐一个上小学五年,一个上小学三年。小姑结婚多年,但没有生育,小姑丈在香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从此,我和弟弟融入他们,搭成一个临时的大家庭,开始了乡村的生活。

我母亲那时怎样生活,我不得而知。我父亲去世两年后,我非常美丽的姐姐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而后传来溺水自杀的消息。现在,我和弟弟又被老家人带走了,那时母亲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做什么,心情如何?有关她的一切消息被封锁得严严实实的,家里人用一种严酷、决绝的态度迫使我们不能提及。

母亲那时年过四十,但还非常漂亮,她懂得保养,所以身材妖娆、容貌姣好、皮肤白嫩,一切都不逊于二十岁的大姑娘。母亲出自演戏世家,从小开始吊嗓子、练身段,没受过高等教育,但颇有演戏天分,可以演得出神入化。她是剧团里的顶梁柱,她扮演的白素贞、五娘、祝英台、孟丽君深得观众喜爱,迷倒了许多人。

我父亲是个大学生,毕业后先是分配到文化馆工作,因笔杆子挥得好,不久调到剧团写剧本,很快就迷上了我母亲,然后千辛万苦把我母亲追到手。有关他们的故事就这个版本,但不单调,因为有很多情敌出现在他们的故事里,推波助澜地促使故事情节的发展,也生出许多枝节。

有一天深夜,弟弟又想妈妈了,他闹得特凶,小姑生气了,便骂道:你父亲当年就是迷上了那个狐狸精,迷得神魂颠倒,不顾你奶奶反对,和她走到一起,结果呢?最后还不是被害死?你姐姐跟她最亲,想学她,结果不是又死在她手上?你还想去找她,不怕被她害死?

弟弟哭喊道:我要找妈妈,我不怕被她害死,我就要让她害死。

我听后眼泪簌簌而下,我可怜弟弟,也可怜自己,其实我和弟弟一样,宁愿回到母亲身边,哪怕被她害死。

不行,奶奶说,你是董家唯一的血脉,你不能死。

我要找妈妈,我要找妈妈。

别吵了,那不是你妈妈,那是狐狸精,会害人的狐狸精。

我恨奶奶,奶奶才是狐狸精,奶奶是大狐狸精,奶奶是老狐狸精。

住嘴,不许你这样骂奶奶,你知道吗?奶奶现在还在打第二份工,在赚钱养活你们。

弟弟哭乏了累了,安静地睡过去了,我却躲在被窝里睁着大眼睛,流着眼泪:世界为何突然之间变复杂了变可怕了?我们的家为何突然之间土崩瓦解了?我和弟弟还有将来吗?我们一辈子过逃难的生活吗?我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死亡般冰冷绝望的恐惧让我瑟缩不已。

从我记事起,就被告知,奶奶在香港。我只见过她一次,印象完全模糊,奶奶好像一个人物符号与称谓,而不是亲人。家里墙壁上悬挂着好多她的照片,有单人照也有合照,有年轻的也有老年的。无论哪个时代,照片上的奶奶都是一个优雅、美丽、慈祥的女人。按姑姑的说法,奶奶也是一个能干的遇事冷静的会吃苦的女人。

奶奶很少回家,即使过年她也常一个人呆在香港,但她相当有威嚴,她的每一句话大家都奉为圣旨,从来都是认真执行。奶奶人在香港,却是大家庭的主宰,大家的精神领袖,大家说到她总是神情肃穆、语言庄重。父亲唯一一次违抗她的话,那就是娶我母亲。

老家这一座精致漂亮的小洋房,其实是我们真正的家,血脉中真正的家。因为爷爷去了菲律宾,奶奶去香港,我们一家常年在厦门,所以大姑、小姑结婚后,都没有离开娘家,她们一直住在小洋房里,照看着这个早已人去楼空的房子,维持着它的生机与活力。

平时,大姑丈也不在家,他在泉州高甲戏团工作,专弹琵琶,他的琵琶弹得非常好,简直就是天籁之音,可以让人如入仙境,如听梵音,忘我陶醉。大姑丈是个很重要的人物,我想慢慢叙述一下。

我们村叫番客婶村,这是好听的叫法,不好听的叫它守寡村,这不仅刺耳、凄凉,也风流、暧昧。

村里缺的是青壮年男人,这本该是一个村庄的活力、生命所在,然而这些正当生命蓬勃的男人都出去打拼了,村里多是懵懂无知的孩子、心无杂念的老人和如饥似渴的女人。大姑丈显然成为村里熊猫级的宝贝,在村里人眼里,大姑丈是那么特别,他不仅长得潇洒、挺拔、俊朗,文质彬彬,他还会吹拉弹唱,人们觉得就是他的谈话、神情、体态都很特别,那时人们都不懂什么叫气质,就是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特别吸引人的东西,特别与众不同的东西。人们都认为他不仅是戏团里的人,他简直就是戏里的人。我想当时洋房村一定有不少的年轻妇女暗地里不知不觉喜欢着大姑丈。大姑能嫁给这样的男人当然是非常满足、幸福的,她勤快、能干地操持着家,照顾、管束、教育着三个孩子,等待着大姑丈不定时的归来。

大姑丈的归来是大姑盛大的节日,但是大姑算不准大姑丈的归期,大姑丈的工作性质决定他的休息时间不是周末,而是没有演出的时候。但大姑知道他无论何时回家一定是傍晚时分,所以大姑养成了早早做晚饭的习惯。做晚饭后,她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洗头冲浴,把自己收拾干净,穿戴整洁。大姑知道搞艺术的丈夫比一般男人更爱美,更欣赏一些虚无缥缈的美,他反感现实的庸俗的东西,比如女人身上的油烟味。每个傍晚,大姑都悄无声息地处在紧张、期待又焦虑之中,但她极力掩饰着,掩饰得天衣无缝,她把一切心绪融入到生活细节中。如果说有女人只为丈夫活着,而且活得如痴如醉、无怨无悔,那一定就是大姑,这是我当时的初步看法。

一段时间后,我便敏感地嗅到一点非常的东西。每次大姑丈回家,家里便会笼罩着一种很异样的气氛,既有喜悦、期待、甜蜜,又有隐隐约约的暧昧、烦躁、痛苦、折磨。当然一开始,我并没有觉察到这种气息,因为大姑丈是很有亲和力、很有磁性的活跃人物,他一回来,家里就热闹起来、生动起来,他会带着表哥、表姐在二楼阳台上又吹又拉又唱,像搞家庭PATTY,大姑、小姑则静静地坐在一旁做针线。但这幅美丽、祥和的画面,总有一种变调的东西在游离,那是从大人们的眼神、身体散发出来的气息。有抗拒、厮杀,也有吸引、诱惑,有折磨,也有抚慰。

我非常怀念在鼓浪屿的生活,这情感像虫子噬咬着我的神经。我怀念那一条条幽静的林间小径,怀念那一棵棵浓荫蔽日的大树,那一座座带着围墙的小洋房。但是我对目前的这种生活安排不敢提出任何异议。弟弟的抗争不果,早已说明奋斗只是徒劳。

我脑海中一遍一遍筛选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努力去捕捉一点点信息。父母的关系一直是很紧张的,至少我知道弟弟是父亲用下跪也用拳头双管齐下才得来的。那时,奶奶从香港来信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让我父母无论如何必须要一个男孩,否则她永远不回大陆。父亲在高压下只好软硬兼施,迫使母亲又生了第三个孩子。为此,母亲不满、厌恨情绪空前高涨,她不想为了这些愚蠢的想法毁了她的演戏资本、毁了她的艺术生命。从此,他们开始了战争,无休无止的战争。但后来,战争的内容与性质都发生了变化。水性杨花、红杏出墙开始出现在父亲的骂词中,乌龟王八、戴绿帽子等不雅字眼也常出现在他愤激的责怪中。我母亲则用逢场作戏、戏子无情等加以辩护。

因为职业性质,母亲经常不着家,家务基本上是父亲一人承担的,父亲毕竟是华侨子弟,其不满情绪可想而知,为这些,父亲和她闹,但没有成功,母亲非常讨厌做家务活,她怕弄坏了她如葱的兰花指。母亲在家时,不是睡觉就是打扮或者煲靓汤喝,说是养颜美容。她爱美的程度可以说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父亲性格逐渐变得暴躁,他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和绝望。那时他的创作灵感枯竭了,他写不出好的作品,写不出与那个时代相符合的反映主旋律的作品来。他被失败感、挫伤感折磨着。他变得不苟言笑,常沉默地抽烟,一根接一根狠狠地抽烟。他很快地衰老着,显出了未老先衰的迹象。而母亲好像有什么驻颜术,好像时光老人忘记了她的存在,她就那么鲜活、娇嫩着,活力十足、青春十足、魅力十足地生活着。父母相差七岁,但形似两代人。

父亲最大的乐趣是在大门口或院子里摆上竹凳子,一盘棋、一套茶具,等着左邻右舍或路过的熟人停下脚步,下一盘棋或喝杯茶、聊聊天。他从一个意气风发、满怀抱负的文人才子变成混沌度日、消极厌世的凡夫俗子。

父亲是吃过量安眠药死的。那天晚上,好几天不见踪影的母亲回家了,晚饭后,他们又在房间里吵架了,我们听到父亲的骂词里又多了什么“人尽可夫”、“婊子”、“淫荡”、“风骚”等陌生的刺激的词汇。这些词汇飘荡在那个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的妖冶,也格外的恐怖。

第二天早上,我们还在睡梦中,母亲过来把我们叫醒,说父亲死了。我们听后冲过去,看到父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条纯白的被单把他整个遮住了,连同脸部。除了盲目的悲伤、无助的痛哭,我们别无起死回生之术。哭声中有我们失去亲人的悲伤,也有我们对生活的恐慌,对未来懵懂的忧虑。后来,我一直害怕也痛恨白色被单,我后来一直不敢用这种可怕的触目惊心的颜色。

老家得到报丧后,来了二十几个人,除了大姑、大姑丈、小姑是我们认识的,更多的是陌生人,据说是亲戚、亲堂。

他们气势汹汹地来,除了大姑、小姑痛哭了一阵子,其他人均嚷着要法医验尸,要报案侦破。

我们都吓蒙了,除了更大声痛哭,无以抵挡内心的恐慌。

父亲的丧事细节如何,后事如何处理,林林总总,我都记不清了,一切纠葛都随着他变成一堆骨灰尘埃落定了。

丧事后,大姑、小姑连同那群老家来的人就回去了,他们带着不甘心、不信任,但也无可奈何的心情从轮渡上消失了。

从此,老家再也没有人来过,过问我们的情况,也许他们走时留下了什么决裂的话。

父亲死后,母亲呆在家里的时间多了,这时回来的通常不是她一个人,她经常带男人回来,这些人替换着,年轻的、中年的,偶尔还有年纪大一点的。我和弟弟虽不懂事,但已经有了懵懂的爱憎,我们讨厌他们,坚决不与他们打招呼。

姐姐那时已是十四岁的姑娘,一名初三学生,她长得像一棵刚抽出嫩芽的青葱。我记得老家人看到我们总会情不自禁地感叹:“一代人水某,三代人水祖。”虽听不懂这闽南话里的意思,但我知道他们要表达的意思,因为“水”就是漂亮之意。姐姐是我们姐弟仨中最漂亮的,她漂亮得令人炫目,这漂亮中有来自父亲血统里的优雅、高贵,又混着来自母亲的妖娆、娇艳。除了天生丽质,姐姐还非常早熟,她得到母亲的遗传,很爱打扮,也很爱演戏。所以不仅不反感母亲带来的人,还和他们很亲热。

在家里,我和弟弟是她的对立派,都有点不喜欢她。现在姐姐走了,我们却开始怀念她了。

在老家生活的一段时间里,从来没有听大姑她们提起过父亲、母亲和姐姐,我知道她们是有意回避有关我们的一切,她们甚至从不过问我和弟弟过去的生活,仿佛我们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或者说她们对我們早已了如指掌,无须任何言语了。

从我们住入老家小洋房之后,奶奶又开始给我们寄钱寄包裹了,这是继父亲过世,她中断对我们的接济后再度实施的慈善行动。她总是寄给大姑,交代大姑处理,但大姑舍不得给我们做新衣裳,还是改表哥、表姐的旧衣服给我们穿。我们对此不敢抗议,虽然我们都那么不乐意穿他们的旧衣裳,我感到那么的寒碜、丢脸、丑陋,但我已经领略到“寄人篱下”的酸楚和无助。小小的我开始有了自卑感。

我的同学对我的来历、身世非常好奇,总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耐心和韧劲,但我记住大姑和小姑的一再叮咛,除了告诉他们我是从厦门转学过来的,其他一律保持缄默。好在海边人很淳朴热情,他们不会因为我的保留而排斥我、欺负我、鄙视我,他们更多地欣赏我的见识、我流利的普通话和我文明礼貌的举动。我很快便有了一大群玩得来的同学、伙伴。弟弟也慢慢融入这里的生活,他和小姑特亲,俩人不像姑侄,更像母子。他有了感情的依靠和滋润之后,逐渐收敛了暴戾、乖张的脾气。

我们组成的这个独特的大家庭,是由大姑掌管的,经济来源有三大块:大姑丈的工资、奶奶寄来的钱、小姑也从小姑丈寄给她的钱中拿出一部分交给大姑做生活费。

大姑操持着家庭的所有事务,买菜、煮饭、洗衣服、打扫卫生。小姑则清闲得很,因为她是番客婶,在老家她就有特权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小姑学过缝纫,做得一手好针线,我们全家的衣服都出自她的手,无聊时,她还会在表姐和我的衣服上绣些花花草草、蝴蝶小鸟之类的玩意儿。

我们在老家度过了一个春节。这个春节奶奶和小姑丈特意从香港回来团聚,这在我家应该是特大的事,大姑得到奶奶明确的消息后,整个农历十二月都忙着大扫除、收掇房间、购置年货。农历廿八,他们在我们翘首以盼中回来了。我和弟弟站在人群外漠然地看着完全陌生的奶奶,倒是奶奶挤过人群一把就把我和弟弟搂在怀里痛哭。当晚,我和弟弟便从小姑房里移到奶奶房中,和奶奶擠一张大眠床。

我第一次见到小姑丈。小姑丈真是外面世界来的客人,很有礼貌很有教养,他说话经常夹些广东话或英语,我们总是当成笑料,但他脾气特好,从不恼火,还故意再呱呱叫几声以获得更多笑声。他和小姑很少说话,倒是整天和我们混在一起,什么都玩,像个老顽童,我们这些孩子都很喜欢他,走到哪儿都愿意带着他,木麻黄林、海边、破庙、废墟,连同小商店、收购站,哪儿都去。

小姑和奶奶很亲,奶奶对她比对大姑要好许多,她们母女常呆在一起说悄悄话,而且好像永远说不完似的。大姑要伺候这么多人,更是忙得团团转,她义无反顾地当起这个大家庭的主妇,已无暇关照私人问题,无暇观察大姑丈和小姑微妙的眼神,也许让她放松警惕的主要原因是小姑丈回来了,小姑身边有自己的男人,她应该不会弄饥荒了。

正月里,走访拜年,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基本上是大姑丈、小姑、奶奶接待客人。大姑有时想把大姑丈引开,就找借口让他帮忙家务,但大姑丈会很生气:你该让你女儿学做家务了,多大了还这样宠着,你想把她们宠成小姐公主呀?

大姑很生气,但她不愿发作,总强忍下来,继续干着永远也干不完的活。但从她干活的速度、力度,可以看出她在间接表达她的愤怒、痛苦。

小姑丈乐乐呵呵、开开心心的,根本没有去观察大人们之间的微妙关系,因为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他都不认识,又不懂我们这里的繁文缛节,他便干脆尽情嬉闹,当个孩子王。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小姑丈是因为新鲜好奇才贪玩,可我知道他竭力想逃离这座阴暗的小洋房,也逃避我那阴沉的小姑。

初八那天中午,我从厨房门口经过,听到奶奶轻轻的声音:妈知道你心里苦,不容易。妈求你了,你好好把这个家支撑下去,我会补偿你的。

我停下脚步,偷偷往里面探头一看,奶奶还坐在餐桌前,大姑背对着她,正在冲洗那小山似的锅盘碗碟,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造孽呀,造孽。我真不该活到现在,这报应何时了呀?奶奶用手敲着桌面,痛哭着。

妈,别这样,我听你的。

我知道这里面一定又隐藏着家族的什么秘密,但我不敢听下去,赶快溜走。

初九一大早全家虔诚地拜了天公,祈求健康平安。那天下午,奶奶和小姑丈就要回香港了,他们决定先到泉州中旅社,再从泉州组团回去。大姑丈也准备回去上班,本来由大姑丈送他们回去正好省事又顺便,但离开时,居然还有小姑要送行。

小姑兴高采烈地和他们一起离开,这是她特少有的喜形于色。送走他们,大姑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局面弄傻了,她脸色十分难看,憔悴、苍老、疲惫,像不堪一击似的疲惫、苍老、憔悴。家里一片狼藉,也许她心里也一片狼藉。

小姑虽然在夜色降临之前回来,但整个大白天的空白还是让人浮想联翩。大姑甚至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看她那张嫣然百媚的脸。

几个月后,我和弟弟被批准前往香港定居。因为父亲是独子,早就递交了往港会亲的申请,父亲去世后,我和弟弟就补交了申请手续。这些事情都是大姑丈一手处理的,其实家里所有外务都由他处理,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他是一个交际面广、可以自如伸展的活跃人物。

离开大陆之前,我最想见一见的地方是厦门鼓浪屿的家,最想见一见的人是母亲,但我没有勇气提出这个本来合情合理的要求。他们对于那地方、那个人永远用沉默来回避、抗拒,这沉默充满了强大的力量和巨大的敌意,还有莫大的恐惧。

我和弟弟在大姑丈的护送下,先到广州,由奶奶过关来把我们接走。我们扔掉了表哥、表姐褪下的旧衣服,扔下了大陆这一边扑朔迷离的疑案,扔下了纷纷扰扰的家族丑事,也扔下了大陆这边牵扯不断的亲情。

香港是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对于我们而言更是一个充满朝气、活力四射的城市,一踏上那片神奇的土地,我们感到自己的血液也快速流淌了。我们和奶奶挤一间只有十二平方米的小公寓,在奶奶的监护下,继续上学。在这里我们强烈地感到知识的缺陷,奶奶便花钱为我们请了家教,周末让我们恶补英语。奶奶为了我们拼命地赚钱。

老家的故事如何继续,如何演变,我无从得知了。

又过了将近一年,小姑也被批准前来香港会夫。她是在大姑和大姑丈两人护送下过来还是单由大姑丈一人护送,这是我很想知道的一件事,对我而言,这个小细节充满了旖旎的想象和罪恶感的折磨。但我不敢过问。

小姑一来香港就有公寓居住,小姑丈收入高,自己有能力买了公寓,这在香港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一开始,小姑没有外出打工,她想做个全职太太。但不久,小姑静悄悄地搬来和我们挤在一起,因为小姑丈提出和她离婚。小姑丈说他能熬到小姑被批准过来才提出这要求对她已是仁至义尽的事,他想让小姑有条生路,算是对她的补偿和照顾,希望两人能好聚好散。小姑倒很爽快,没有纠缠就答应了,因为她知道小姑丈外面早已有了人,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家的完整就是有孩子。小姑心平气和也理直气壮地索取了一笔巨额的生活安顿费,足以让她在比较长的一段时间内过衣食无忧的生活。离婚后,小姑在家里呆了几个月,就呆不住了,她强烈地感到坐吃山空的恐慌和一天二十四小时的缓慢,于是她出去找工作,折腾了几番,她发觉几乎没有适合她的工作,最后她到一家制衣厂当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剪线头工人,从此开始了自力更生的生活。

我们在十二平方米的小公寓里挤了一段时间,奶奶终于申请到一套袖珍式的政府廉租公寓。搬家那一天,是我有生以来最兴奋的一天,我和弟弟终于不用挤上铺,不用弯腰坐在上铺了。

在三代四口人挤一张上下床的那段逼仄艰难的日子里,即使是深夜奶奶和小姑说悄悄话,我也从来没听到有关大陆的一切,我们像一群没有过去、没有历史、没有回忆的人,在一个陌生的繁华的大都市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角落里生活,相依为命,又各自奔波劳碌。

因为要栽培我和弟弟念书,奶奶手头拮据了,不能像往常那样准时寄钱回家,她每年仅寄去一千元,让大姑代为料理我们董家一年当中所有的人情世事。香港是个明朗、欢快、积极、奋进的城市,我们抛开了所有的包袱,努力赶上这个城市的快速节奏。生活便在忙碌、紧张中快速度过了。

七十五岁那一年,奶奶终于累倒了,累垮了,她再也起不来,临走前她对小姑说:这两个孩子是我们董家最后的血脉,你要把他们培养成人。接着她转过脸,紧紧看着我和弟弟:你们要把小姑当自己的母亲一样对待,将来为她养老送终。看到我们点头如捣蒜,又说:你们要一生作风正派,干净做人,千万记住,老家别回去了,那是被诅咒的,你们就在这里繁衍下去,开一柱干净支派。将来有机会有条件要报答你们的大姑。所有的孽障,我都带去了,带去了。奶奶离开时的眼神是凄惶、绝望、痛苦的。

我们按奶奶的遗愿把她的骨灰存放在香港,没有送回大陆老家,也没有在老家祖厅安放她的木主。

奶奶临终前,没有提到爷爷,她已经四十几年没有见到爷爷了,也许她早已忘记自己的生命中曾经有过这么一个男人,他年轻时那么俊朗、潇洒、倜傥、风流。

奶奶去世两年后,我们才辗转接到爷爷去世的消息,其实这已经是无关痛痒的消息,那天,我们一如往常平静地匆忙地上班去了。

时隔多年,我受公司派遣前往上海出差洽談业务。任务完成之后,我忽然冲动地买了飞机票飞往泉州。

在刺桐新村一套崭新、宽敞、明亮的公寓里,我终于见到了大姑,我阔别多年的亲人。

大姑早已鬓发斑白,但眼睛依然那么清澈、明亮,神情依然那么恬静、安详。这多么不像心里藏了无数秘密的人。

大姑见了我非常激动,抱住我就放声痛哭,弄得我也止不住眼泪。

那天下午,和煦的春阳斜射进客厅。大姑靠在沙发上,阵阵花香飘进屋来,大姑缓缓地呷了口清茶,说:问吧,我知道你是来寻找秘密的,本来我是准备把所有一切带进棺材的,但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心思特重的孩子,你的大眼睛骨碌骨碌乱转,你看到很多不该知道的事,你把它放在心里,你心里并不轻松。我想,秘密说出来了,就不再是秘密了。

我姐姐真的是被害死的?

这么多年来,无从稽考了,除非撬开你母亲的嘴巴。我们只知道你妈后来和剧团里那个演唐伯虎的男演员好上了,但那小白脸却看上了你姐姐,她们长得那么像,你姐姐又那么年轻、那么稚嫩。当你妈发现时,那小白脸已经把你姐姐勾引上了,你姐姐还怀上他的孩子,你妈想尽办法想阻止他们在一起,她那时完全失去理智地疯狂地迷恋那个小白脸,她想让你姐姐打掉孩子,但那个小白脸不干,他要娶你姐姐,要那个孩子。结果你姐姐先是失踪,过后在海边发现了尸体。那时候社会那么动荡那么混乱,谁也管不了这事,再说家丑不外扬,我们只好认了。

她现在……

后来那小白脸重回你妈身边,但最后还是抛弃了她。你妈后来嫁给了他们的副团长,在那小洋房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把小洋房也卖了,住到剧团里的宿舍去,钱花光后,那副团长又回到他的原配妻子和孩子身边去了。那天我们谈判的结果是房子给她,你们跟我们走,从此不再往来。

那房子是我们的?

是你太爷爷购置的产业。

后来呢?

退休后,你妈无处可去,租了几处民房,搬了又搬,听说现在住到一家养老院去了。

能见到她吗?

她不愿见人,听说现在常到南普陀去念经,已交代死后骨灰就存放在寺里。

大姑,你怎么想到泉州长住了?

那老房子住着郁闷,再说你表哥、表姐都在这里工作、生活,我们来这里有个照应。

那房子还有人住吗?

早就荒废成危楼了,那条街现在也成为死街,住户全搬走了,两旁的房子都倾颓倒塌,大白天也没人敢经过。

表哥、表姐都好吗?可以见一见他们吗?

好,好,好!他们都不唱不跳的,干正经工作呢。现在我就打电话让他们过来,他们准激动得不得了。

你和大姑丈还好吗?

鬼丫头!大姑笑了起来,羞涩又有点苦涩,笑过之后,我发现她眼里布满了辛酸又幸福的湿润,那已经是淘尽了岁月的苦涩而沉淀下来的湿润。

他老了,退休了,属于我一个人了,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现在他整天养花养草,运动健身,观光旅游。

我静静地望着她,觉得她单薄枯干的身躯内储存着那么多的痛苦、无奈,在漫长的岁月里,她一个人咀嚼着这些痛苦、无奈,坚韧不拔地走过来了。

有一段时间,你大姑丈闹着要和我离婚,那是他一生中最疯狂的时候,但你奶奶坚决反对,坚决阻挠,她用实际行动补偿了我。

我含着泪点点头,我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可以想象她那时的痛,那时的绝望。

其实,你大姑丈是爱过我的,但他无法属于一两个女人,年轻时他那么独特,那么有魅力,他身不由己。

我再次用力地坚定地点点头,我相信就是这信念让大姑包容了大姑丈的一切,一辈子不离不弃地守在他身边,等他经历莺歌燕舞的诱惑,经历了暗渡陈仓的惊险,甚至经历了宣告决裂的无情。她终于修来了正果,可以名正言顺地和他一起变老。我不知大姑丈浪子回头后心是否也停止漂泊,是否停靠在大姑身边,也不知他现在心里爱的人是谁。

小姑呢?我忽然大胆地很冒昧地问。

大姑定定地看着我,我发现她眼中巨大的惊诧和恐惧,慢慢地,她无力地垂下头,有点失控地放声痛哭:小妹呀,你知道什么是忍吗?心上一把刀啊!你知道一颗心被慢慢地切割的疼痛吗?你知道情感、尊严被欺骗、被践踏的绝望吗?

我搂着大姑,也泪流满面:大姑,你明知道这种感情是违背道德、人伦的,是畸形的感情,你为什么没有阻止?

你说野火可以扑灭吗?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大姑慢慢平静了下来,她擦干了眼泪,然后用哀求的语气说:她,毕竟是奶奶的亲生女儿,你们的姑姑,胜似母亲的姑姑,不是吗?小妹,知道历史,是为了忘记历史,你说是吗?我用一辈子的努力让三个孩子生活在没有阴影、没有痛苦的生活里。我一辈子努力抗争死亡的诱惑也是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大姑无声地抽泣着。

我不想再引起身边这位亲人的悲伤,便起身走到阳台上。阳台上一片姹紫嫣红,原来那缕缕袅袅的香气就从这里慢慢飘荡开来。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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