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那天清晨,他梦见死去的妻子在屋外敲门,那声音不紧不慢,笃笃笃地响着,他耐着心等着她自动离去,可它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敲越急。他一阵慌乱,从床上翻身下来,膝盖骨触到床沿的硬木上,疼得直打颤。
屋子里还是那么冷,他坐在被窝里,好像浸在一滩冰水中。刚才出去开门的时候,他是怀着近乎绝望的希望,或许,奇迹就是这么发生的……当然,门外什么也没有。他不放心地走出几步,四处瞅了瞅,楼道里空空的,除了风从那扇破窗户里咝咝地渗进来,没有任何异样。自从妻子走后,他的状态一直不好,老是疑神疑鬼的,有一次跟踪一个女人到了她家楼底下,当着很多人的面,那个女人叉腰骂道:“你神经病啊,干嘛老跟着我?敢情是想跟我回家还是怎么的?”
每想到这事,他就恨死了自己,年轻时也没有这么荒唐过。
天还没有亮透,他就迫不及待地起来。由于耳边一直响着那敲门声,再也无法入睡了。如果真的是她,这会儿应该还没有走远。这样一想,他加快了穿衣的速度,决定去街上走一趟。
到街上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街道与房屋的轮廓正依稀显现。他留意着身边的行人,他们步子迈得很大,显得踌躇满志,一点也不像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是病人,在最后的日子,她病得很厉害,一点也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所以她死了。他明明知道她已经死了,可又不相信这件事真的发生了。因为她还没有老到该死去的程度,她只是个中年女人,打扮打扮,还是可以带出去的。
他一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想会不会有一天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就遇见了妻子,然后他们一起回家。他完全不知道,在一群陌生人中忽然看到自己的妻子会是什么感觉。
这个清晨,不知怎的,他忽然就走到那条陌生的道上,两排青灰色的墙,中间夹着一条石板路,直直地,射线一般通向晨雾迷蒙的远方。这是一条很新的路,石板的缝隙里还是空的,好像刚刚生成,没有积攒起任何尘灰。在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小镇上,竟然还有这样一条几近陌生的道路,这让他有了微微的兴奋感。
他一直向前,心无旁骛地走着,听任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无规则地响着,甚至对墙那边隔着的东西也无兴趣。那路很长,很齐整,两边别无陈设,连行道树都未来得及植上,他试着闭上眼睛走了一会儿,发现一点问题也没有,甚至比睁着眼睛还要安全。他走得很慢,在这个冬日的清晨,世界的冷和他体内的冷合二为一,这让他获得了某种程度的满足。他还从来没有那么认真地走过路,似乎如此走下去,马上就能找到他的妻子。
当道路两旁的青墙忽然消失时,眼前立刻出现一字儿排开的店铺,那是他熟悉的街景,太熟悉了,大饼油条店,馄饨店,面店,虽天色微亮,却已经有人进进出出了。他似乎闻到了葱油大饼的气味,果然,那炉子就搁在前面路边上,摊大饼的中年男人正缩着脑袋往那个炉子里钻。墙角那个穿睡衣的女人,正装模作样地梳头,一会儿挠挠头皮,一会儿对着男人的后脑勺戳戳点点。男人的脑袋已经从炉子里出来了,手上沾满面粉,面无表情。整条街上都是女人的骂声。男人忽然看见了他,马上搭讪着:“来个饼吗?”他点了点头,在炉前站了一会儿,刚才还骂骂咧咧的女人,已经在乖乖地揉面了。
他举着大饼,边走边啃,空荡的胃囊慢慢地有了充实感,不再像刚才那样动作迅疾却又漫无目的。一只野猫从路边的垃圾桶里“砰”地跳出来,吓了他一跳,那猫也吓得不轻,马上钻入草丛中不见了。他怔怔地,站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猫的眼睛瞬间闪入他的脑海,说不清楚那种感觉,好似见到了一个不该见面的人,或者,见到了一个能窥透他秘密的人。这让他很不舒服。他举着大饼走得飞快,努力想摆脱这种感觉。
他不喜欢猫,对那些小动物素来没什么感情。妻子刚去世的时候,有人建議他养一条狗,一来看家,二来可以伴着他,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养狗?起床第一件事看到一条狗蹲在床前,吧嗒吧嗒看着你,太可怕了。眼下,他缺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女人。
说到女人,他们已经给他介绍过好几个了,有些见了一面之后就黄了,有些来过他家几次之后,就不来了。
他不问原因,他知道原因是什么。
他有一家店铺,经营五金产品,妻子去世后,他把门面转租给别人,每年收点租金,就够他生活了。媒人们如此热衷给他介绍女人,还不是因为他有家底,又没有孩子。
他喜欢约见各种女人,这是他丧妻之后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如果女人们愿意,他可以当夜就把她们领回家,在他舒适的公寓里过夜。
女人们都已经不再年轻了,都是结过婚的,生过不止一个孩子,看到他都笑眯眯的,好像见到恩人一样。
他问一句,她们才答一句。他不问,她们就什么也不说。那个女人有点像他死去的妻子,他才多问了两句。
“我丈夫是海员,溺水死的。”她低着头。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
“没关系啦,如果不出事,我也是打算和他离婚的,协议都拟好了,哪个女人受得了男人老是出差,一出就是两三个月……。”女人还要滔滔往下说。
他制止了她。他不喜欢听她说话,那声音让他受不了。他妻子就不是一个聒噪的女人。即使生命的最后时日,疼得在床上打滚,也没有一个怨怼的眼神。他抛了工作在家里陪她,以尽力补偿她。他含泪问她,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她温婉地摇头,一副厌世者的表情。
但他还是以自己的方式补偿了她。他谢绝了所有亲友的探视,切断所有的通讯工具,把手头的生意快速处理掉,带她到一个温泉旅店里住了三个月,与世隔绝的三个月。
现在回想这段日子,就像一个梦,一个极不真实的梦,似乎现实中根本不可能有这三个月。
那天黄昏,他在屋子里吃饭,饭桌上一盘盐水花生,一碗冻豆腐,一碟手剥笋。他给自己斟了一杯。天渐渐暖和起来了,刮到身体里的风痒酥酥的,有些异样了,月亮已经圆缺了第十一次,可他还没有学会一个人过日子。
当他把那些女人带回家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她们都不算拘谨,在男人方面,经验还算丰富,有些都已经嫁过好几个了。可是,当他执意要那样服务时,她们无不紧张得四肢乱颤,比当众脱掉裤子还要反应激烈。在他耐着性子一再安慰她们“没事的,这样我才能了解你,不至于忘了你”仍无济于事之后,不禁大动肝火。
有几个实在境遇不佳,忍了好几次,几次之后再也没有露面。他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女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把身体给男人,却不能忍受此类善意的探询,似乎是强之于身的侮辱。他越来越感慨,或许,再也找不到可以成为妻子的女人了。
那只猫已经到他这里来过几次了。那天,他给院子里的盆栽浇水。它从树杈上掉下来,掉在他肩膀上,他一把把它扔了出去,手掌里还捏了几根猫毛,感觉怪怪的。事后又后悔,是不是用力太大了?有没有把它摔坏了?
这天黄昏,它又来了,先是用爪子在门外哒哒地敲着,他端然凝坐,不为所动,后来,它的叫声霎时响起,尖而锐利,凄凄惨惨,似婴儿夜哭,弄得他毛骨悚然起来。
他开了门,想把它赶得远远的。
没想到,它就趴在过道上,一动不动的,也不看他。他故作什么也没看见,回屋的时候留了一道缝,果然,等他吃过晚饭的时候,它已经进来了。
他从不招呼它吃东西,但通常会在地板上放一些剩饭剩菜,也不管它有没有吃,每次去收盘子的时候看它舔得那么干净,心里还是高兴。而且它也很乖,每次大小便都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解决,这为他省了不少事。
有一次,一个远方的朋友给他打电话,电话里说他的声音惊慌失措,是不是认识了新女人了。他呵呵大笑道:“女人没有,倒有一只女猫。”朋友继续说:“只要是女的,生活就有希望。”
挂完电话,再看那只猫,心里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他渐渐打消了赶走它的念头。有一次早上出门办事,晚上才回家,他完全忘了它。开了灯,看到它在地板上缩成一团,球样安静地看着他,眼神凝滞,不躲也不藏。他心里咯噔一下,若无其事地去弄了吃的来摆在它面前,它狼吞虎咽地吃个精光。
他和那个女人之间只能用普通话交流,她是小镇的外来者,高中生,对丈夫的恶习忍了大半辈子,等到儿子成家后,终于离了婚。本来肯定不打算再婚的,可是生活成本实在太高,又要租房,又要养活自己——这是他的猜测。她的原话是“我想,一个女人其实还是需要男人的”。他们间所有的交谈都可以录成磁带,没有隐语,毫无忌讳。他想知道这个年纪的女人在想什么。因此,他什么都问,事无巨细,根本不像是谈恋爱的,倒像是来做市场调查。她也很配合。他问什么,她说什么。他问不下去的地方,她也说。比如女人更年期的事情,这辈子无法经历的事,妻子也没和他说过,这个女人却告诉了他。
他依然一副失望的表情,似乎这些事情根本就不算什么,总觉得还有更大的秘密,谁也不会告诉他。但作为回报,他向她交了底,包括住房面积,存款数额以及店铺的租金。
这个女人第一次来他家里,脸上即露出惊喜的神色。大概是觉得房子非常漂亮,这辈子都没住过这么好的。她里里外外参观了一番,以一个女主人的身份提了些建议,比如窗帘太暗了,她所在的服饰作坊刚好来了一批新货,可以搭配上。又说,能不能把猫弄走,她讨厌猫和狗,它们身上都有股怪味道,说不定还有寄生虫什么的。
“可以给它洗澡的呀。”他脱口而出。
事实上,他还没有给猫洗过澡。这个想法让他热血澎湃,之前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温泉旅馆的一幕,如水上的浮萍,一一浮上他的脑海。
他的神情呆呆的,想的有些远,就拉不回来。在女人看来,这个男人有些意思,与以前遇见的那些人不太一样,让人捉摸不定。
晚饭吃过了,天也该黑了,女人迟迟不走,他顺势搂着她,说:“留下来过夜吧。”女人点点头,答应下来了,神情却讷讷地,大概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
睡觉之前当然得洗澡了。妻子过世后,家里的陈设基本没变,只新买了一个浴用木桶。他忽然对洗澡的事讲究起来,从前可不是这样的。燃气灶上在烧水,烧得整个屋子都烟雾腾腾的。炉子在滋滋地冒热气,木桶里的水越积越多,致使卫生间雾气弥漫,镜面蒙上了水雾。
女人在沙发上坐立不安,一会儿说:“要不别洗了,睡衣都没带啊。”一会儿又说:“我不泡了,女人泡澡不太好吧。”
他似笑非笑地说:“别紧张,我会帮你的。”他为她烧水,准备内衣裤和拖鞋,以妻子的礼遇待她,这一切做来非常妥帖、自然。
木桶里的水都要漫出来了。女人愈发紧张了。她的直觉是对的。
男人迟疑了一会儿,果断地说:“来吧。”他要给她洗澡,他的眼神里流露出孩子般的渴望,不容拒绝。女人的神经再次绷紧了,这超出了她的经验,让她惊愕不已。
女人已经裸身进到木桶里了,那白花花的肉有寡淡的气息,是一种被日积月累的生活所磨损的气息,那种气息正进到男人的脑子里。他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在女人的身上一丝不苟地揉搓着。他的嘴巴微张着,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腕部,他的眉毛上缀着水花,脸部现出扭曲的表情。一开始,她像个羞答答的少女,在水里藏着掖着,躲躲闪闪,不让他近身。一阵水花飞溅。过度的紧张之后,女人想明白了,决定把自己彻底地交出去。她双眼紧闭,四肢平摊着,非常之轻盈,是一片菜叶子,或一枚干果,是丧失灵魂之后的漂浮物。
他心满意足,继续手下的旅程,从足底开始,拐过腘窝,髋部的皱褶处,一路向上,慢慢腾腾,尽心尽力,不放过任何可能藏污納垢的地方。他嘴里发出轻轻的哼哼声,甚至在那女人的身体上打起节拍来,是欲望满足后的表情。
温泉旅店里,他给妻子洗澡,每天两次,每次都要洗上很久,他无限爱怜地擦洗着它们。好像那是他的另一个人间的身体。他变着花样,牛奶浴、红酒浴,或者在汤水里洒些干玫瑰或别的花瓣。这些酒店里的服务项目,他给她一个个试过来。妻子任他摆弄,既不阻止,也不鼓励。有时候,他们也共浴,两个人在水里互相抚触着彼此的身体,好似第一次打量对方。
有一天,他忽然说:“你的身体里藏有一架飞机……”
她愣住了,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又喃喃自语起来:“身体……一架……飞机……”他眼神痴呆,宽厚的手掌在她温暖的腹部停留着,意识却不知漫游于何处。
她微微地皱了皱眉,不能相信他在对她说话。那一瞬间,时间回到了那段日子,男人精神恍惚,夜不归宿,偶尔见面,也是恶语相加。他们的关系一度降到冰点。
有一次在公园里,她撞见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树底下亲嘴。女人长什么样子,她都没有看见,就慌忙逃离了。
后来,他终于回家来了。他们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他当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她亦不提。他对她倒又渐渐好起来。
你的身体里藏有一架飞机……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从来没有人这么和她说过,她努力想要驱赶这种感觉。就如多年前,男人回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无法习惯他口腔里的怪味。
现在,那些事情都过去了,或许是真的要过去了。女人不让自己胡思乱想。闭着眼睛,把身体浸泡在水里,轻轻地呼吸,还是很舒服的。尽管它早就走样了,松松垮垮的,没有一点当年的样子。可是,连这样的身体也是有感觉的,在温度适宜的水里,很现实又很虚幻,晕晕忽忽的。一个人在水里诞生,难道也会在水里消失?
有一瞬间,男人体察到妻子的异样,马上醒转过来,感到病中妻子的皮肤类似动物的毛皮,光滑、柔软,又有点脆薄感,一旦动作幅度过大,就有可能会被搓破。
一阵风吹过,妻子换成了别的女人。
此刻,浴室逼仄的空间里,雾气包裹了两个人的身体。他喃喃道:“飞机……。”
陌生女人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了:“你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啊。”
“你明明说了,你竟然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他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答道:“没什么……水温还好吗,觉得舒服吗?”
女人不应声。
他继续在她身上揉搓着,几乎轻车熟路,其实毫无感觉,就像揉搓着一团柔软的皮革。只要闭上眼睛,他的手总能准确地抵达它要去的地方。
“你把我弄疼了。”女人在水中发出微微的抗议声。
他毫不理睬,一路披荆斩棘,手指所到之处击起一片记忆的水花。整个过程完全被他的意志所控制,他不愿意离开这个虚构的身体,它实在是太让他舒服了,有美梦成真的错觉。
从浴桶里出来,她已经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异样的感觉。她被他的手指感动了。那种温柔的力量俘获了她的身体,也激醒了她的欲望。她自然地怀了期待,以为沐浴之后必有一场狂风骤雨。她心跳加快,某种激素的分泌明显增加,这让她的脸蛋如少女般一片酡红。
这是蜜汁一样的颜色。她在镜子里偷偷地看了一眼,忍不住心头荡漾。
男人在阳台上抽烟,一支接一支。
她躺在床上,久久地,久久地等待着,出乎她的意料,那晚他什么也没有做。她睁着眼睛躺着,如雷的鼾声在她耳边响了一夜。
有一次,还是白日的时候,她来找他。她在外面浴室里洗了澡、搓了背,精心打扮一番才来。当他兴高采烈地要去烧水时,她阻止了他。
“你想叫我一天洗两次澡吗?”女人的嗓音里带着娇嗔。
他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呵呵笑了。他的表情有些游离,有些呆滞,似乎那只木桶一直在他眼前飘来飘去,里面躺着的女人垂下藤蔓一样的臂膀,向他招手。他两手空空,在浴室里进进出出,差点撞在墙壁上。